流感,influenza。如果你闭上眼,大声把这个词念出来,它听起来真是非常可爱,如果用来做一个古老宜人的意大利村庄的名字,一定非常合适。事实上,这个词真的是意大利语,是“影响”(influence)的意思。它也的确是一个古老的名字,一直可以追溯至中世纪。但是,令人陶醉的追根溯源工作到此为止。中世纪医生认为,天上的星星会影响他们病人的身体健康,有时候还会引发莫名其妙的高烧,病症在欧洲大陆上迅速蔓延,每几十年就来一轮。流感不断带给全球阶段性的大灾难。1918年一次严重的流感爆发,导致5亿人患病,这可是当时1/3的世界人口,其中5000万人丧命。即使在没有大规模流行的年份,流感也让人们损失惨重。世界卫生组织(WHO)估计,每年流感会影响到全球5%~10%的成人及20%~30%的孩子。每年,约有2500万~5000万人被流感夺去性命。
现在,科学家早已经知道流感并不是天赐的,而是一种极小的病毒所为。如同造成普通感冒的鼻病毒,流感病毒的遗传信息也非常简单,只有13个基因。凭借这么少的信息,流感病毒就能行使威力。流感病毒随着病人的咳嗽、喷嚏和鼻涕飞沫扩散。人偶然吸入含有病毒的飞沫,或者摸了沾有病毒的门把手再摸嘴,就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流感病毒进入鼻孔或者嗓子,落到气管壁细胞上,继而会钻到细胞内部。在气管壁上,它们从一个细胞扩散到另一个细胞,所到之处,气管壁上的黏液和细胞破坏殆尽,就像割草机工作过的草地。
健康人感染了流感病毒,免疫系统在几天内就会展开反攻。正因为如此,流感会引起一系列的症状,包括头疼、发热、乏力,不过这些严重的反应通常会在一个星期内缓解。有些受害者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流感病毒会让身体出现漏洞,让其他更严重的感染伺机而入,所幸这部分人只是少数。正常情况下,人体组织最外面一层细胞都行使着天然屏障的作用,帮助我们抵御各种各样的病原体。病原体会被黏液困住,接着,细胞就可以用表面的纤毛把它们清除掉,并迅速通知免疫系统有入侵者。然而,一旦流感病毒像除草机一样把保护层破坏,病原体就可以长驱直入,引发危险的肺部感染,甚至危及生命。
流感造成了很多自相矛盾的效应,至今仍困惑着病毒学家。季节性流感对于那些免疫系统脆弱的人是最危险的,尤其是小孩子和老人,因为他们的免疫系统最可能出纰漏。然而在1918年的大流感中,免疫系统最稳固的青年却最为脆弱。一个理论是说,流感的某些病毒株能刺激免疫系统做出过激反应,结果不但不能把病毒清除掉,反而摧毁了宿主。对此部分科学家并不买账,他们相信这里面一定有更合理的解释。其中一种猜测是,1918年的流感病毒同1889年大流感期间的病毒相似,1918年大爆发时,老一代人携带了1889年获得的抗体,这些抗体保护了他们。
虽然流感病毒的杀伤力仍然让人捉摸不透,其来源却已经非常确凿。流感病毒源自鸟类。感染人类的所有流感病毒,都能在鸟类那里找到身影。同时,鸟类还携带了更多不会感染人类的流感病毒。很多鸟类携带病毒,本身却不得病。而且鸟被感染的不是呼吸道,而是消化道。病毒藏匿在鸟屎里,健康的鸟喝了含有病毒的水,就会被传染。
有时,某些禽流感病毒会流窜到“人间”。在养鸡场工作的人或者在市场上屠宰家禽的人都可能成为第一批受害者。着陆到人类呼吸道里的禽流感病毒,看起来是跑错了地方,实际上,人类呼吸道细胞表面的受体,和鸟类消化道细胞的受体非常相像。禽流感病毒能找到这些受体,再钻到细胞里面去。
不过,病毒从鸟类到人类的过渡,也并非如此简单。禽流感病毒在鸟类体内繁衍所需的基因和在人体中的基因并不完全相同。比如,人比鸟类的体温要低,这个差异意味着病毒内的分子想要有效工作,需要采取不同的结构。
因此,从鸟类跨越到人类的病毒,往往由于无法进行人际传播而早夭。例如,从2005年开始,一个从鸟类传播到人类的名为H5N1的流感病毒株,已经在东南亚让数百人得病。这种流感病毒株比季节性流感要致命得多,因此公共卫生工作者紧密追踪,采取各种措施阻止它扩散。年复一年,它始终没能从一个人传染到另一个人身上。H5N1病毒和它的人类宿主总保持着你死我活的关系,它们要么被宿主干掉,要么就要了宿主的命。
但大多数情况下,禽流感病毒可以适应我们的身体。它们每次复制,新病毒的遗传物质都会出点小错,我们称这些小错误为“突变”。有些突变实际上没有任何效果,有些则让病毒不能自我复制,还有极少数突变能给禽流感病毒带来繁殖优势。
自然选择了有利于病毒的突变。有些突变能改变锚定在病毒表面的蛋白的形状,让病毒更有效地攀附在人细胞表面,还有的突变能帮助它们进行人际传播。
一旦某个病毒株在人体内稳定下来,就能在全世界范围传播,继而建立起季节性的涨落节律。在美国,流感集中在冬季爆发。目前一个假说是,冬天那几个月空气干燥,含有病毒的飞沫可以在空气中飘浮数小时之久,增加了它们遇上新宿主的机会。其他时候,空气潮湿,飞沫就容易积聚水汽变大,继而落到地上。
流感病毒借助飞沫感染上新宿主,有时候新宿主细胞里已经进驻了其他病毒。两种不同的病毒在一个细胞里生存和繁殖的时候,场面就会有点混乱了。流感病毒的基因存储在8条DNA片段里,当宿主细胞同时复制来自两种病毒的DNA片段时,这些片段就可能混在一起。这样,产生的新一代病毒就会不小心带上来自两种病毒的遗传物质。这种基因混合的现象叫作基因重配,也就是病毒世界的“性”。人类生孩子的时候,双亲的基因会混合在一起,这样,两组DNA之间,就可能出现新的组合。通过基因重配,流感病毒也能把基因混合在一起造出新的组合来。
携带流感病毒的鸟类身上,有1/4都同时携带着两种甚至更多种病毒株。病毒之间互相交换基因,就有可能获得新的适应性状,例如通过这个机制,它们就能从野生鸟类传到鸡,甚至传到哺乳动物如马或者猪的身上。在极个别的情况下,通过基因重配,来自鸟类和人的病毒的基因会组合到一起,为一场浩劫埋下种子。新的病毒株能轻易在人和人之间扩散。又因为这个新病毒株从未在人群中传播过,因此它所向披靡,没有什么能放慢它扩散的脚步。
禽流感病毒一旦演化成人类的病原体,这些不同病毒之间会继续交换基因。基因重配同样可以帮助这些病毒躲过被消灭的命运。在人的免疫系统熟识流感病毒表面蛋白之前,它们早已通过小小的病毒性生活获得了新的伪装。
基因重配在最近一次大流感中起到的作用格外复杂。这次的新病毒株,叫2009年甲型H1N1流感病毒(Human/Swine 2009 H1N1,“猪流感”),最初于2009年3月在墨西哥露面,那时它已经历了数十年的演化。
科学家通过基因测序,追溯了这株病毒的源头,最后确定到4株不同的病毒。其中最古老的一株,从1918年流感大爆发就开始感染猪了(当然完全有可能猪也是被我们人传染的)。第二株在20世纪70年代出现,那次是一株禽流感病毒感染了欧洲或亚洲的猪。第三株在美国出现,这次病毒又是从鸟类转移到猪身上。到了20世纪90年代,这三株病毒合而为一,用科学家的话来说,这个新病毒经历了三次基因重配。其后,它悄无声息地在大型的封闭农场里,在猪和猪之间互相传播。三次基因重配的产物后来又和另一个猪流感病毒发生重配,最终具备了感染人类的能力。现在看来,2009年的甲型H1N1流感病毒,是在2008年秋完成的“物种迁移”。在其后几个月时间里一直在感染人,直到2009年春天,终于受到了人们的关注。
公共卫生工作者意识到新的大流感来袭,他们立马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围追堵截。尽管如此,2009年甲型H1N1流感病毒仍然在全球肆虐,和之前的大流感一样,它感染了全球10%~20%的人口。美国手忙脚乱地开始研发针对甲型H1N1流感病毒的疫苗,但疫苗直到同年秋天才就绪,而且针对病毒的免疫效果也一般。所幸,这次甲型H1N1流感病毒的致命性没有1918年大流感那么强,不然人类要面对的肯定又是百万量级的死亡。这场疫情最终夺走了25万人的性命,之后才销声匿迹。
2015年我曾写过,科学家一直在试图锁定下一次大范围流感的潜在元凶。一株禽流感病毒,可能只需要几个简单的突变,就摇身变作能够感染人类的新流感病毒。基因重配更会加速这个过程。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也没人知道哪个病毒株会完成这个迁移。然而,面对病毒演化,人类也不是只能束手就擒。我们仍然能采取一些措施来限制流感的传播,例如勤洗手就是一招。与此同时,科学家也在追踪流感病毒的演化过程,尽量优化对下次流感季中最危险病毒的预测,不断学习如何做出更有效的疫苗。目前,尽管人类在同流感病毒的对决中还不占上风,但起码得病的时候,我们不再只能祈求星星的照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