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美那子走进厨房,从室里给丈夫倒出第二杯咖啡,可是手抖了好半天。

她回到走廊上,教之助就说:“看来冬季登山是危险的。”

美那子扯开了话题:“用这个小杯也一样吧。”

她嘴里和丈夫闲扯咖啡杯,心里却急着想离开丈夫跟前,到没人的地方去。两三分钟前她说过不喜欢小坂乙彦,感到讨厌,这并非撒谎。可是知道对方遇难后,平静不下来了。以往对小坂态度冷淡,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不免感到内疚,也觉得小坂可怜。

“你的脸很苍白。”教之助说。

其实美那子自已早感觉到了。贫血的前兆——一种独特的即将昏迷过去的感觉正在向她袭来。

美那子觉得丈夫的行动比往常缓慢得多。教之助平时喝完咖啡就站起来,好象多费一分钟也可惜似的。今天却特别慢。

“有没有奶油馅饼或甜食?”

“不巧,没有了。本来有羊羹的,昨天晚上被我吃掉了。”

“水果呢?”

“要苹果的话,有的。”

“行,就给我苹果吧。”

美那子想:他今天怎么啦,往常他怕吃了冷苹果牙齿发酸,不要吃,而今天……由它去吧,有了苹果就可以离开丈夫跟前了。美那子吩咐女佣人把苹果磨成酱拿给教之助,自己去取另外两种报纸,在厨房里翻阅起来。遇难的消息也登在社会版的那个地方,字号大小差不多,内容也大致相同。不同的是,这两种报纸的写法都肯定小坂乙彦已死,并认为搜索工作将在这一两天内中止,到五月份才能再进行。

“先生要出去了。”

美那子听到这声音,把视线从报上移开:“换好衣服了?”

“换好了。”

“汽车呢?”

“刚刚来。”

“是吗,我还不知道呢。”

美那子走到前门,教之助正在穿靴子。他那猫着腰向前倾斜着的样子,象个老头儿。美那子时常会在偶然的一瞬间里,感到丈夫老得厉害。

美那子送走丈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丈夫的话。一股怒火冲上心头。

如果我对小坂乙彦怀有特别的感情,丈夫就想把报上的遇难消息瞒着我吧,这也许是为了避免看见我失去理智而惊慌失措,也可能是为了庇护我而免得我陷入那种状态。

不管为了什么,总之,这是娶了年龄悬殊的年轻妻子的丈夫所具有的特殊感情。

不愿看见妻子惊慌失措的窘态,这是出于本位主义的冷酷;体贴妻子、不让妻子在自己面前暴露窘态,这是对年轻的妻子怀有卑怯心理。美那子忽然感到这样的丈夫令人可憎。

在这种感情的反作用下,她不由得想起了曾经把她紧紧抱住,使她气都透不过来的小坂乙彦的身体。现在这年轻的身体却躺在岩石缝里,任凭风吹雪打。想到这里,美那子打起了寒颤。

美那子拨着字盘给小坂所在的公司打电话,这时她脸上完全是一个女人为情人生死担忧的严肃表情。

小坂所在单位“登高出版社”的电话一直占线,美那子隔一会儿就拨一次,拨了好几次。电话终于打通了,传来了一个男职员爱理不理的声音。美那子问他:

“我刚在报上看到了小坂先生遇难的消息。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详细一点的情况?”

对方不直接回答,反问道:“你是谁?”

“我是小坂先生的熟人。”

“是亲戚吗?”

“不是亲戚,不过,和亲戚差不多。”

对方改了口吻说:“我们也只收到一份电报,说他遇难了。此外再没什么消息,我们自己还在向报社打听呐。”

大概为了小坂的事,单位里也很忙乱,对方随即挂断了电话。她一时不知所措。

美那子没有办法,本也想问问报社,于是打电话给B报社,可是不知道应该找哪个部门,就把情况告诉了接线员。

等了一会儿,社会部的记者来接电话了。

“这,我不知道。”语气显得很不耐烦。听声音象是位年轻记者,“请你等等,我给你接到别的部门去。”

地方部的记者来接电话了。美那子询问后,回答的话同刚才一个样:“这,我不知道。”接着同样补了一句,“请你等等。”

又换了位记者,声音听来要比刚才的年纪大些:“我们得到的消息也只有报上登的那么一点。您是他的亲戚吗?”

“嗳。”美那子答道。

忧虑的心情可以理解。“冬天登山是危险的。等有了新的消息就告诉您。”接着他问了美那子的电话号码。

美那子把号码告诉对方后,挂断了电话。这时她突然想起小坂乙彦有个妹妹,兄妹俩是住在一起的。她再一次拨了小坂所在单位的电话号码,问了小坂的住址。

美那子在给小坂的工作单位打第二次电话的时候,第一次为自己对小坂乙彦的情况一无所知而吃惊。她只知道他住在三田,这是从他的来信中知道的,至于住在三田的哪一带,无从知晓,因为信已全部还掉了。还有,她曾经获悉他和一位有工作的妹妹同住,可是她根本没同这个妹妹见过面,也没想过这兄妹俩是怎样生活的。

想到自己平时对小坂乙彦漠不关心,她现在不免为此而感到心酸。

这次来接电话的,不是刚才的那个人,而是另外一个职员。美那子一问小坂的住址,对方就亲切地告诉她:“从三田警察署旁边的坡路走上去,走到坡顶,再从要下坡的地方往左拐。可以看到一所叫做\'原田\',的大房子。那一带的房子都很大,原因家的门旁挂着小坂的名牌,一看就知道的。”

“我记得他是和妹妹一起住的,是吧?”

“对!他妹妹刚刚到公司来过。”

美那子搁上话筒,心想;不管怎样,到小坂家去看看,说不定他家里已经获得什么消息了。

美那子做好出门的准备,十点钟走出家门。

她先乘电车到目黑站,因为不认得去处,便在那儿叫了出租汽车。气温从昨天起开始下降,满天的云翳,眼看就要下雪。街上依然是过年的装饰,店铺门前都竖着松竹,行人好象是少了。

从三田警察署旁转弯进去,确有相当陡的坡道,右边有两三座使馆模样的大洋房,占地频广。左边有两三座门面华丽的房屋和它相对,分辨不出是住宅还是饭馆。

走完坡道,向左拐弯后,美那子吩咐司机寻找原因家。

停下车,只见写着“原因”的名牌旁边挂着一块略小的名牌,上面写着小坂的名字。这名牌同租居厢房的身份是相称的。

美那子便打发车子回去。挂着门牌的大门相当旧,院子却十分宽敞。走进墙门就看到主房的正门。这主房也很陈旧。按铃后,出未一个女佣模样的年轻女人。经她指点,知道右手转弯进去有幢独立的房子,那就是小坂的住房。

按照指点,绕着房子拐进去,看到大小两间屋子,从前大概是看门人住的。这时恰好有一个穿黄颜色毛衣和黑颜色裤子的二十二、三岁的姑娘,拖着木展从屋里走出来。

姑娘发现有人往自己这边走来,便停下等美那子走近。

“您是小坂先生的妹妹吗?”美那子问。

“是的。”对方犹疑了一下,目光一闪,随即问道:“您是八代小姐吧?”

语气里含有“错不了吧”的意思。美那子没估计到对方会认识自己,尤其是那张对着自己发红的脸竟那么娇美,使她下子愣住了。姑娘那双凝视人的眼神,多么象小坂啊!

“是的,我是八代。您哥哥出了这样的事,真叫人不安……”美那子说。

“到现在为止只收到一份电报,光说遇难,还不知道详情。估计哥哥是没希望了,我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姑娘说,“请进屋吧。有电话来,我去一下,马上就回来。”然后再次致意,说:“小地方,别嫌弃,请进去坐。”

美那子见她一再邀请,只好表示:“那我不客气,打扰了。”

小坂妹妹听后,立即往主房快步走去。美那子由小小的正门走进屋。只见面朝走廊放着一张矮脚台子,看样子是小坂的。旁边有一个快项到天花板的大书架,大得和房间不相称。此外再也没有什么了,干干净净的。隔壁还有一间屋子,那大概是他妹妹的房间,兼作客厅。

大概五分钟后,小坂妹妹回来了,脸庞依然那么红润。她在美那子对面坐下,说:“叫您操心啦。据说公司刚刚收到一份电报,还是那样,光说正在搜索。我听说公司今天要派两个人去,所以很想跟去。”

“几点钟出发?”

“说是乘十二点二十五分的快车。”

“那,时间不多啦。”手表的时针指着十一点不到的地方。美那子想站起来,“我不打扰您了。”

“不,请再坐一会儿。我是不需要做什么准备的。我年底去后日光山滑雪,昨天才回来,连背囊还没解开。只要再往里头放两三件换洗的衣服就行了。我这就去沏茶。”

她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她端出两碗茶,连同托盘一起放在两人中间。然后说:“我哥哥曾在杂志上写过一批优秀的登山运动员在山上遇难的故事,大部分是外国人,也有几位是日本的。想不到这次哥哥自己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了。”

美那子一直看着她那有点绷紧的脸颊,心想:一定是哥哥的遇难使这位姑娘的脸变得很僵,若在平时,恐怕会柔媚得多。

“不过,小坂先生……”美那子欲言又止。她本来想说“小坂先生的死活还不能肯定”,可是突然觉得这话很空泛,因此到了嘴边又赶紧吞下去,改口问道。“您听您哥哥谈到过我吗?”

“我并不了解八代小姐。有一次见哥哥在信封上这样写着,所以记得您的名字。”

这么一说,对方的脸红了。

谈到后来,美那子决定和小坂妹妹一起出门。当她进去准备的时候,美那子一个人坐在小坂的房间里。屋里没有生火,冷冰冰的。

“让您久等了。”

从她做准备到现在,只用了五分钟,至多十分钟。美那子想,若是自己,出门前的准备,至少得花三十分钟。她真可谓是一刹那哪。

两人出了门。小坂的妹妹把门关好,到房东那儿打了个招呼,回来后拿起门前水泥地上的背囊,说道:“好,可以走了。”两人走到大路上,正巧来了一辆出租汽车。美那子告诉司机:“开到新宿车站。”

“我随便哪儿下车都行啊。”小坂的妹妹说。

“我送您到新宿吧。”

“那……”

“没关系,我没别的事。”

美那子要把小坂的妹妹送到车站。没同小坂的妹妹见面时,她没这么想,见面以后,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已经没有希望得到小坂的好消息了。

而且仔细一想,事故是在二日早晨发生的,今天是五日,已经过了三天,但据小坂所在的公司刚刚收到的消息,小坂还没有被救出来。

美那子随车晃动着身子。这时,倒在岩缝里蒙着一层薄雪的小坂身影,又浮现在她的脑海。

“要是会爬山,我也想去,可是……”美那子突然说道。

小坂的妹妹信以为真地说:“哎呀,那早该请您一起去,我虽然会滑雪,冬天却没有爬过山,充其量只能远远地在山下什么村子里呆着,不过那也是好的。若是您也能一起去,哥哥该多高兴啊。”

美那子赶忙说:“可是不行呀,我有家。”

“有家?”小坂的妹妹反射性地问了一句。大概过了一会见才弄懂美那子的意思,心慌意乱地说:“哎哟,这怎么办呢。”接着不开口了。快到新宿车站的时候,姑娘很认真地说道:“我一回来就向您报告。能不能给我张名片?”

美那子没带名片,只好口述住址和电话号码,让小坂的妹妹记下来。

到了新宿车站下车,小坂的妹妹表示别再送了,可是美那子还是买了月台票,送她进月台。

。她俩过了剪票处,穿过楼梯,走上停有开往松本的列车的月台。月台上的乘客很多。不一会儿,小坂的妹妹高举起右手,美那子一时分辨不出她在向谁打招呼。

美那子跟着小坂的妹妹穿过人群,走近前去,原来是公司来的两个青年人,他们穿着登山服站在列车的窗边。

“真对不起。那么忙还劳累你们……”小坂的妹妹向他们鞠躬。

个子比较高的青年说:“我想小坂见这样的人,不会怎么样的”

“会不会挖了雪洞,蹲在里面呢?”另一个青年说。

美那子站在后面,觉得他们的话是空的。

“据说是登山绳断了,人就掉下去了。”小坂妹妹的语气比他们冷静,说得也肯定。

“很难想象登山绳会断。”高个子说。

“有没有找到座位?”美那子往车厢里看了看说。

“没有。坐满了。站到甲府后,我想总有办法的。行李架上已占好位子了。”另一个说。

月台上有几个穿着登山服的青年人,其中还有手拿登山搞的。美那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着某种关心,望着那些要在冬季去登山的年轻人。

小坂的妹妹走进车厢,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又走到月台上,再次对前来送行的美那子道谢。

开车的铃响了。小坂的妹妹站在车厢人口处把略显苍白的脸转向美那子,面颊露出一丝微笑。列车开动后,小坂的妹妹挥了一会儿手。当月台上只剩下美那子一个人时,她感到很疲劳。

小坂出事的那一天,鱼津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返回德泽客栈已经有十点钟了。当时M大学山岳部的六名成员也在那里住宿。

五名学生和看守客栈的S共六人组成了搜索队,随即从德泽客栈出发,那是三日凌晨两点。从鱼津回德泽客栈到他们出发,前后不到四小时。另一名学生为报告遇难的消息,在客栈前和搜索队分手,朝上高地走去。

搜索队出发后,鱼津一直睡到中午。午后,他睁着眼睛躺在被子里。

鱼津时而从被子里爬出来,走到有火炉的地方,通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看室外。平时那蓝蓝的天空,现在却飘起轻如羽毛的白雪。

鱼津有时看看表,心里琢磨着搜索队这时候在哪里。他事先和学生们研究过搜索队的行动计划。

鱼津认为自己已经走过第二岩台,没有必要再去找。第一岩台也应该排除,因为那里很狭窄,与其说它是岩台,不如说它是隔开B壁和C壁的一条带型地段,小坂的身躯不大可能落在那里。

所以首先要找的应该是C壁脚下。搜索队应该沿着浅谷B走到C壁脚下,把搜索的主要力量集中在那一带,然后回到后又白峰的本谷。从前松高学生在v字形雪谷遇难时,曾滑到本谷,落在五峰附近。如果小坂滑到这里,说不定也会落在五峰一带。所以搜索队还应该把着眼点放在那里。

以上是鱼津和学生们商量过的计划。

三日这天,鱼津感到夜幕降临得特别快。尤其是下午的时间很短,太阳刚落,客栈周围寂静的白色世界就笼罩在夜幕中了。

晚上八点钟,搜索队的成员挨个儿走进鱼津烧暖炉火的屋里,个个满身是雪,谁也不讲话。

当第六个人进屋并随手关上门的时候,鱼津怀着沉重而绝望的心情说:“苦啦!”

“毫无结果。”其中的一人说。

“辛苦啦!”

“我们是一刻不停地找的。”另一人说道。

“辛苦啦!”鱼津反复着同样的话。

六人组成的搜索队空手回来后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突然闯进来一个七人组成的登山队。这是今天下午到达上高地旅馆的冬季小屋的第一山岳会会员,他们原定登北穗高峰,打算明晨出发去横尾。因得到遇难消息,遂改变计划,马上组成了搜索队来到这里,这一队人中,最年轻的十八、九岁,最大的三十来岁。

从上高地来的这一队人成了第二搜索队,同样干半夜两点钟从德泽客栈出发。

四日。从早上起就一直下雪。昨天累了一天的学生们叫直睡到中午时分。上午只有鱼津一个人醒着。他生起炉子,为学生们做饭。并象昨天一样,时常站在门旁向外观望。

雪下个不停,而且和昨天不一样,是沉甸甸的鹅毛大雪,一刻也没停过。到了中午下得更猛了。

“要下大雪啦。”一个学生醒来说。的确,这种下法是大雪前的预兆。

三点钟的时候,半夜出发的第二搜索队终于没找到小圾,空着手撤回来了。据说有雪崩的危险,无法继续搜索。

第二天是五日,雪还是不停。只好停止搜索,无计可施。年轻的登山运动员们横七竖八地挤在狭小的屋子里。

鱼津竭力不去想小坂。一想到小坂,简直要发疯。小坂仰面躺着(鱼津总觉得是这样的),身上的积雪恐怕已有一两尺厚了吧——鱼津这么想着。

鱼津和其他人一起围着火炉。他默默无言,别人也回避和他谈话。因为他们很清楚,任何语言都不能安慰一个失去朋友的登山运动员。

鱼津虽然一声不响,可是他的眼睛、耳朵和嘴巴却活跃得很。眼睛凝视着小坂的脸;耳朵在听着小坂的声音;嘴巴也在不停地和小坂唠叨着……

“……那天我不该和你掉换,应该我来领头。小坂!你当时为什么提出要和我掉换位置呢?如果不掉换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故的呀。那天被困在A壁岩缝里的时候确实很不好受,风雪迎面扑来,真冷!当时你擦了一根火柴,袋形帐篷里突然亮了起来,不一会又暗了下去。就在那时候,小坂,你说出了那句倒霉的话——明天我来领头。”鱼津还这样说:“……小坂!记得你喜欢杜布拉的诗,是不是?一喝醉酒,你就爱朗诵杜布拉的那首诗——《如果有那么一天》。”

如果有那么一天,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死在山上,

我的登山老伙伴哟,

这篇遗文就留、给你!

请你去见我妈妈,告诉她:

“我死得幸福,因为我就在母亲身边,毫无痛苦。”

请告诉我爸爸:“我是个男子汉。”

请告诉我弟弟:“接住!接力棒就交给了你!”

请告诉我妻子:“没有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就象我没有你之前而活下来一样。”

留给孩子们的话是:“你们会在伊丹森的岩壁上找到我的指痕。”

对我的朋友——你,我要这么说:

“请你拾起我的登山镐吧!

我不想让登山搞蒙受耻辱死去。

请把它带上美丽的岩台,

造个小石家,将它插上!”

“小坂!我将按照杜布拉的期望,也把你的登山镐拾起来——为了不让它蒙受耻辱死去。我要把你的登山镐带到我们曾经露营过的那个小岩石缝去。在那里堆个石冢,把它插上去”

为了小坂,鱼津真想这么做。泪水时常透湿鱼津的脸颊,可是他自己完全不觉得。他无暇注意到它。鱼津一动不动,不停地和小坂讲话——小坂!你啊……

尽管这样,一到晚上,鱼津却能早早入睡。白天不断地和小坂谈话,谈累了。

到了六日,雪还在下。既然搜索不得不停下来,M大学的学生们和第一山岳会的成员们都没有必要在这里停留下去,但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又没法进行下一步的活动。等天气转晴,这两个队都想按照各自的预定计划,出发去登原来的目的地——北穗高峰和后穗高峰。

六日晚上,又有两个人来到这个拥挤的客栈。他们都象雪人一样,进门后异口同声地问:“小坂只怎么样?小坂兄呢?”他们是小坂所在公司的年轻职员。

到了七日,雪依然不停。M大学的学生们和第一山岳会会员自然而然地商谈起来,决定在当天十点钟出发,冒雪前进到横尾小屋。学生们要登后穗高峰,第一山岳会要攀北穗高峰,虽然目的地不同,但在这里徒等雪停也没有意思,还是先挺进到横尾小屋再说。

十三个年轻人都套上滑雪板,捐上背囊,然后一个个对鱼津简短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从德泽客栈出发了。鱼津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只见他们从客栈前面不远的地方向右转弯,进入树林,活泼爽朗的讲话声一直在周围回响着,不一会儿,一个个消失在树林里。只有细小的雪片不停地飞舞。

这天,鱼津仍然整天守着突然冷清下来的客栈,坐在炉旁沉默不语。今天役象昨天那样去同小坂乙彦说话,但心情比昨天更难受。

看管客栈的S和小坂所在公司的两个青年的低声谈话不时传入鱼津的耳朵。在这客栈里,小坂遇难的事情似乎成了忌讳的话题,谈话都不涉及小坂。直到这天晚上,有关小坂的事情才成为他们的话题。

“无论怎样,明天一转晴,我们再去找一遍。”说这话的是二十八、九岁的青年,名叫枝松。

“要在本谷仔仔细细地找。”答话的青年名叫宫川,年龄和技松相仿。这两人毕竟是在专门发行有关登山的刊物出版社工作的,看来对登山有相当的经验。

一直缄默不语的鱼津听他们这么说,也开口了:“我也要去。不过,不知天气是否靠得住。”

“我想可能会转晴的,你看天空亮点儿啦。”宫川接着问:“天气可能没问题,要紧的倒是鱼津先生您行不行?”

这时,正在做饭的客栈看守人S停下来说:“不管雪停不停,你们到本谷一带去走走看!一到那儿准会挨上雪崩!”他的口吻有点严厉。

鱼津也很清楚有雪崩的危险,可是不寻找小坂而这样回去,他受不了。

“也许多少会有危险……”枝松说。

S抢着说;“危险不危险,你们可以随便找个人问问看!”

“不用担心,我也去的。”鱼津说。

“不行的!不行,不行!”S说。他根本听不进鱼津的话。S这个人,其貌不扬,动作迟钝,为人和气,可这时说话不客气了。两个青年人介在鱼津和s之间不知所措。S又说:“鱼津先生本是个不会蛮干的人,怎么搞的……这不好!心情可以理解,但这样做不好!”

枝松便说道:“算了吧,鱼津先生。是我不好,我不该开这个口。恐怕小坂兄也会不高兴的。算了,不干了吧。”

“对!这才对啦。”S制住了他们的念头。鱼津不作声,眼睛盯着炉火。

如果自己现在就停止搜索,那么小坂的身体在雪地里一直躺到春天,没人过问,直到四月或五月间化雪以前,小坂将仰面躺着,脸上、手上、脚上都盖上三四尺厚的雪,那该有多重啊!鱼津忽然感到这重量压到了自己身上,于是抬起脸。S的眼睛和鱼津的眼睛相遇,他盯着鱼津的眼睛说:

“你放心吧,小坂的躯体,我会在这里一直守到春天的。你不如早点下山去安慰小坂的家属更好。”

S的朴素语言,消除了鱼津心里一直解不开的疙瘩。

“好吧,小坂交给你了。我们明天就下山。”鱼津说。

第二天起来,雪已经完全停了。走出客栈一看,客栈、广场、树林全都披上了银装。没有太阳,但天空是明亮的。鱼津和两个青年决定上午就离开德泽客栈。

包括S在内的四个人一起在炉旁吃好早饭,抽了支烟,鱼津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他手里系着背囊的绳子,心里在估量:一走出这客栈,必将有一股抵挡不住的寂寞感向自己袭来。

他和两个青年向将在这里过冬的S告别后,离开了德泽客栈。这已经是十点钟了。走到客栈前面的广场尽头,鱼津回过头来看了看。S还站在客栈门口注视着他们。鱼津向S举手示意后,回身从S的视野里渐渐消失了。

当他估计S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时,突然止步,仰望前穗高峰,虽然没有阳光,但盖满雪的山峰犹如屹立在自己身边,伸手可及。东坡的雪似乎已经剥落,露出一小片黑色。

鱼津知道再过一会儿就望不到前穗高峰了。想到这里他难分难舍,怎么也离不开。

“鱼-津-先-生-”传来了枝松的呼叫声。

“嗳——”鱼津应了一声,依然伫立不动。枝松大概是对鱼津不放心而转回来的,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了枝松的身影。

鱼津只得在雪上滑起来。小坂!我先回去一下,很快就会返回来的!

这以后他登着滑雪板直往前冲,不一会儿赶上了两个青年人,三人就地休息了片刻。梓河已经结冰。对岸的明神山脉中的几座山峰露出锯齿般的严峻姿态。小坂长眠的前穗高峰已经从鱼津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十二点半,三个人到达了旅馆的冬季小屋。先向旅馆的T道谢,多谢他照应,并请他打电话到松本,叫汽车在泽渡等候。于是离开了那里。

鱼津一行抵达泽渡时,已近晚上六点。整个村庄披着银装,寂静无声。虽已入夜,积了雪的路面明亮可见,当中有一条村民踩出来的小道。

鱼津比两个青年迟一步到达西岗店。远远看到一个人影背着电灯光站在门口。鱼津脱滑雪板时,那个可能是出来接他的人只是默默地俯视着他。

鱼津起初以为对方是村里的姑娘,当他走进店堂前闻到了一阵香气,这才发现是小坂的妹妹。他早就听两个青年说过小坂的妹妹阿馨已在泽渡等候,可依然吃了一惊,好象这时候才知道似的。

鱼津面对小坂的妹妹,一时讲不出话来,对于小坂的身亡,不知从何谈起才好。鱼津感觉到对方的脸正朝着自己并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店里的电灯光照亮着对方的半边睑。两人面对面站立了片刻。鱼津感觉到对方突然向自己靠近了两三步。只见阿馨抬起两只手掌,捂着胸口,朝着他直扑过来。鱼津赶忙扶住她的身子,说:“请原谅我!”话是自然地发出来的。阿馨把脸颊紧紧贴住鱼津被雪打湿的胸口,发出了抽泣声。

“他见我疲乏了,代替我在前面领路。”

“……”

“这就坏了事了。”

“……”

“就在离爬完岩壁还有十来米的地方……”

鱼津每说一句,对方就把脸更紧地贴住鱼津的胸口。“我……”过了一会,小报妹妹才开口说,“现在让我哭一哭吧,就这一回,以后决不再哭了。”说着,\'象获得批准似地又呜咽起来,象羚羊那样细长结实的身体颤抖着。鱼津任凭她爱怎样就怎样。

这时西岗店的女主人探出头来说:“说什么也得先进屋吧。”

听到这声育,阿馨倏地一下从鱼津胸口离开,退了两三步,又和先前一样面对鱼津站着。

“请你多加宽恕,我使你哥哥出了这种大事!”鱼津再次这么说时,对方慢慢地摇晃着脑袋,就象小孩子表示不愿意时那样,视线仍旧盯着鱼津的眼睛,然后用手拭去眼泪。

“哥哥和您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很愉快。承您照应,多谢了,我替哥哥向您致谢。”她的语气颇镇静,不象是刚刚哭过的。

鱼津走进店里。

“真是飞来横祸。”女店主说,“前几天还在这里好端端地喝着茶……”

鱼津等人在店内上间里的火炉旁吃了晚饭。鱼津已经好几天没有这么象象样样地吃晚饭了。

晚饭未吃完,从松本开来的汽车到了。这是上高地旅馆T打电话叫来的车子。年轻的司机也走进客店吃了汤面。

“路上的积雪很厚,又是走夜路。时间上要留有余地哪。”

听司机这么说,鱼津等人决定立刻出发。从这里起,不需滑雪,也不用走路。鱼津换好衣服,最后理了理背囊。他边理边想:若在在常,现在是工作完毕、十分惬意的时候了。可是眼下呢,极度的疲劳,失事后把挚友留在雪山里独自而归。一种难以名状、无法排遣的心情袭扰着他。他从中学时代起登山,十几年来,哪一次回来时也没象现在这样颓丧和寂寞。

鱼津准备完毕,走出店内时心想:下次再来就是我一个人了。还能找谁同行呢?若是小坂还活着,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还能和他一起来登山,如今失去了小坂,往后我只能一个人来啦。

鱼津站在雪路上,不知怎么的,很不想上车。白天离开德泽客栈不久,当前穗高峰即将从眼帘中消失的时候,他曾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而不愿离开。现在他再次出现了同样的情绪。

司机在路上弯腰检查缠在轮胎上的防滑链条。鱼津便在雪路上往上坡信步走去。他低头沉思:啊,真不愿意离开这里,我将到没有雪的地方去了,那里的绵长的公路上,连一片雪也没有,只有明亮的电灯和闪闪烁烁的霓虹灯,那里逢集着与这事件毫无关系的人。

“鱼津先生,您还不上车吗?”

鱼津口过头去,见阿馨站在那里说:“不过,可以再等一会儿。”

鱼津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但阿馨确实是这么说的。鱼津不由得定睛凝视对方。当然,单凭雪光是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的,但鱼津的视线还是盯住了对方的脸庞,心想她知道我现在不愿意离开这里,她看出了我的心情,在体贴我。隔了片刻,鱼津说:“上车吧。”他跟在阿馨后面朝汽车走去,沾在裤子上的雪也没掉掉。

汽车在积雪的夜路上慢慢驶去。轮子时常打滑,每遇到这种情况,车子就稍往后退一退,然后略微加速,趁势冲过去。

鱼津坐在面向悬崖的左窗边,崖下流着梓河。小坂的妹妹坐在中间,右边是枝松。宜川坐在司机旁边。许久,谁也不说话。把小坂乙彦留在山上而一步一步地远离,大家都感到不好受。

不知是由于雪光还是升起了月亮,窗外发自,景色朦胧。鱼津不时透过玻璃窗向外望,每次都有东西会引起对小坂的回忆。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小坂那正在点燃香烟的侧面、一声不响移动着脚步的背影以及弯腰系着鞋带的颀长身躯。

小坂在那儿!到处都有小坂!鱼津在心里叫唤。小坂的身影使他难过,他决心不再看窗外。

“我看您累了。”阿馨说。

“不,我已经不怎么累了。”

“可您一直在不断地点着香烟呢!”

“是吗?”他想,也许是的。是在下意识中点的香烟吧。不错,也许是疲劳了。

前川渡的独立房屋掩没在深雪里。汽车一直沿着山脚下的路驶去。不多一会儿,过了奈川渡村,驶进了稻核村,这个长条形的村庄,也在雪中无声无息地酣睡。驶过上条信一家门前的时候,鱼津很想叫他一声,但终于没叫出来。他担心同上条一交谈,胸中的创伤会再次裂开大口。

进入岛岛村,鱼津在派出所前下车,一个人走进派出所,正式报告了小坂遇难事故。

过了岛岛车站,路就平坦了。小坂长眠的前穗高峰已经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现在是夜里,看不见,即使在白天,恐怕也只能看到它在积雪的群山中远远露出的那一部分。

“哥哥去世,最伤心的是我母亲,其次是鱼津先生,第三个是我。一定是的。”阿馨说。

当汽车前方出现松本市的灯光时,鱼津突然感到胸口闷热。那里有许多打,无数的城市灯光聚在一起闪烁着!它们和雪、山、岩壁都没有关系。

不一会儿,汽车驶人松本市,穿过闹市到达火车站。枝松和宫川先下车,接着是阿馨,鱼津最后下车,踏上没有雪的地面。候车室里已等着一大群人。他们四个人把行李放在一个角落里。枝松去买四个人的车票,而阿馨快步追上去,她可能是要抢先买票。

鱼津看看车站里的钟,知道离开车时间还有三十多分钟,便请宫州看管行李,自己穿过候车室,走到站前广场。象天鹅绒般的漆黑夜空里散布着无数的星星。鱼律心里在想:这里的天空有星星哪。

鱼津走在广场上。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向广场拥来,人群也不断地从广场穿过去。鱼津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如果人们看到他,一定会以为他是登山则归来的无优无虑的青年,眼下为了消磨开车前的时间而在车站广场漫步。

然而,鱼津此时正处在有生三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孤独中。此时此刻,周围的任何人都不能理解他。鱼津想:如果我把小坂死亡的事件告诉身边的人们,他们肯定都不会理解,他们会说:“你们为什么要到那个盖满白雪的高山峻岭去?为什么硬要半夜起来,身上缠着登山绳,去攀登那样的悬崖绝壁?难道你们事先不知道那是危险的吗?”

鱼津想:可我们一定要干!人活在世上,什么事都该干!谁也没有攀过前德高峰的东坡,所以我们想攀登上去!那是赚不了钱的事,那是要把生命当赌注的危险的活动,那是让自己的意志去同雪和岩壁作斗争,所以我们一定要干!我们不想跳舞,我们不想打麻将牌,我们不想看电影,我们要攀登雪中的岩壁。

然而,小坂坠落了!想到这寒心的事,鱼津停下了脚步。这儿是候车室的人口。鱼津环视着四周。周围有许多人在走动,都是些与小坂之死无关并不能理解的人们。

鱼津把视线投向候车室那边放着自己行李的角落。他看到技松、宫川和小坂的妹妹正聚精会神在看一张报纸。

鱼津走到三个人的身边,问:“有什么消息?”

阿馨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赶紧说:“没有。”同时把报纸折起来放进提包,“快开始剪票了,排队去吧。”

鱼津虽然觉得气氛有些反常,却也不怎么在意。

剪票处前面排着几个队,他们站到其中一排的最后面。

走进月台,阿馨向车站人员询问二等车厢在哪儿。

“听说在那边。”

于是她走在最前面领路。鱼津心想:车票什么的,就让别人去操心吧,不管谁付的钱,以后再算吧,现在一切都叫人心烦。

车厢里只有几个空位子,几乎满座。鱼津和阿馨并排坐着,枝松和宫川在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座位,也是并排坐着。

乘上车后,鱼津又感到孤独起来,尽管旁边坐着阿馨,他脑子里却没有她。只觉得自己是独个儿坐着,在想着自己的事。阿馨买来了茶水,但鱼津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端来的。也不知列车是什么时候开动的。想到每一分钟都在接近东京。鱼津又痛苦起来——小坂还躺在雪山里,我现在却乘着火车回东京去。我为什么要回东京去呢?

列车开了大约三十分钟,鱼津对阿馨说:“把报纸给我看看。”他想也许翻翻报纸,能把想念小坂的念头驱散。

“报纸吗?”阿馨说,“报纸是有的,不过……”

她露出了为难的神情。鱼津这时才想到,是不是报上登载着有关这次事件的经过。

“写着什么?”鱼津这么一问,阿馨带着点儿悲伤的表情盯着鱼津的眼睛。

“治我看看”

“还是不看的好。”

“为什么?”

“因为我看您很激动。”

看来阿馨不想把报纸拿出来。鱼津觉得她有点固执。

“不要紧的。如果登载着什么,我是想看看的。”

阿馨只好说:“好吧,那就……”然后站起来,拿下行李架上的小提包,把放在外面袋子里的报纸取出来,回到座位上。“您一定会感到不愉快的,不过,请您别把它放在心上。”说着把报纸递给鱼津。鱼津想象不出,会使自己不愉快的文章内容是什么。

鱼津赶快翻到社会版,浏览了上面的标题,没找到自已关心的文章。接着把视线移到右边的版面。这时他突然屏住了气。他看到的虽然是一小块文字,可是标题却是:《尼龙登山绳果真断了吗》。

前些日子发生了一桩事件——为了试登前穗高峰东坡,一人死亡。幸存者鱼津恭太未归,真相不明,据说因尼龙登山绳断裂,小坂乙彦才坠落牺牲。问题是尼龙登山绳果真断裂了吗?一般认为尼龙登山绳比麻制登山绳强韧,绝对不会断裂。现在世界各国登山运动员都在使用,日本也在开始使用。究竟尼龙登山绳是否有可能断裂,且听听登山运动员的意见……

在这段前言之后,登载着鱼津认识的三名登山运动员的意见。其中一个说:尼龙登山绳是不可能断的,是不是技术上有过失?另一个说:以前没听说过尼龙绳断裂,是否误传?还有一个说:如果尼龙登山绳果真断了,有可能是无意中被防滑钉鞋之类的东西踩坏了。

鱼津读完三位前辈登山运动员的意见,把报纸折起来还给小坂的妹妹,然后平静地说:“是登山绳断了。”

“那是不言而喻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说?”

“这……”

鱼津也不懂。的确,尼龙登山绳比一般的绳子牢,这已成为定论。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这次特意不用麻绳而改用尼龙绳。可是尼龙绳断了,确实断了!

鱼津读完报上的文章,觉得它写的不是小坂乙彦丧身的事件,压根儿没有谈小级的死亡,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伤感,提到的完全是别的问题。

事故的原因是登山绳断裂。认为尼龙登山绳不会断,因此把生命托付给它,可是它断了。

不会断的绳子为什么断了呢?新闻记者是从这个角度去看待这个事件,去听三位著名登山运动员意见的。而这三位登山运动员也都发表了各自的看法。

不该断的绳子断了。这确是个问题。可是现在对鱼津来说,这种议论是无关紧要的。总而言之,绳子是断了,小坂坠落了,而且已经不在人世了。读了这篇文章,鱼津再次陷人孤独之中。

“这种事情别放在心上!”阿馨这么说。可是鱼津觉得她这话也很奇怪。

“我没把它挂在心上,一点儿也没有。”

实际上,鱼津并没有把它挂在心上。他只想着小坂现在不和自己在一起了。

“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我想的是,我是不是应该在德泽客栈多留些时候。只要我还在那里,小坂就可能宽心些。他现在一定在生我的气,骂我把他孤零零地扔在那里了。”鱼津被自己的话所激动,伤感涌上了心头,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不知不觉中,鱼津进入了梦乡:他在雪中费力地把登山镐插进岩缝,小雪块不断从上面掉下来,手已冻僵,登山镐插到哪儿也插不牢。

鱼津醒来,阿馨正和站在通道上的枝松谈话,谈话声传人鱼津的耳朵。

“他是一个人住宿舍的吧?”

“我想是的。”

“若是没人陪着,真不放心。你看他那么累,我简直没有为哥哥悲伤的余地了。鱼津先生那么悲伤,把我那一份也夺去啦。”

鱼津听到在谈自己的事情,又陷入了梦境:雪从左面刮来,犹如飞瀑一般,他想等雪停了以后去找小坂,可是四处不见小圾的踪影。过了一会儿,一个冰冷的意念浮上他脑际:小坂已经不在人间了。他怔住了。

这时鱼津又从痛苦的睡梦中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