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故旧(二)

“高伟?”张贤忍不住地喊了一声。

这个乞丐为之一愣,一双眼睛紧盯着张贤露在外面的半边脸,可能是想到了一个人,但是听着这声音却又是如此得陌生,却又不敢确认,只是呆呆的望着他,仿佛真得变成了一个傻子。

张贤回过了头来,对着那两个远远观看的少年喊着:“你们两个走吧,叫那些小孩儿不要再欺负人了,今天我有事,以后有机会再跟你们讲战斗故事!”

那两个少年极不情愿地走了,但是还没有忘记告诫着他:“解放军叔叔,你可不要忘了,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定要给我们讲的哟!”

“好!”张贤随口敷衍着,看着那两个少年离去,心中却是好笑,再回来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在这个十河集里再做停留。

高伟并没有走,还在愣愣地看着张贤,目光已然有些呆滞起来,就是一个傻子的模样。

“高伟,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张贤经不住地问着。

高伟并没有答话,还是一动不动的望着张贤,也许心里在惴测着面前这个身着解放军服装的人,是不是自己所猜测的那个人。

张贤缓缓地解下了自己头上的围巾,露出了另半张已然烧坏的脸,忽然从高伟的眼神中看到了他微露出来的一丝惊骇,这种目光只是一闪而过,但是已然让张贤有些确认。既然知道害怕,却没有躲开;既然有些惊讶,却没有保持这种惊讶的表情,又这么快便恢复了常态,他面部的转化也着实太快了些,这不可能是一个傻子所能表现出来的!

张贤笑了笑,再一次围上了围巾,遮住了自己那半边烧坏的脸,站起身来,走了十几步来到了那个卖包子的摊位前,掏出了两张五千元的解放区区币,买了十个包子,用纸包好,又走回到了高伟的面前。在这次行动前,夏阳给他们每人发了五万元的解放区区币,一千元区币可以买一个包子。

“吃吧!”张贤把这一大纸包的包子替给了高伟。

高伟怔了一下,毫不客气地接过,再一次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张贤看着心里很是难受,忽然又想起了当初杨涛告诉过他在南京时高伟落魄的样子,看来,那一次的落魄不过是这一次的预演,这一次才是真正的落魄,高伟搞成了这个样子,定然承受了巨大的身心两方面的压力,装疯卖傻并不是一个平常人可以办到的事。其实仔细想想看,高伟在此前已经回归了新组建的七十四军里,听说是就任的一个团长,而在大军崩溃之际,他能够从十面埋伏里冲将出来,并没有成为解放军的俘虏,只凭着这一点,就已经比自己强了许多。不可否认的是,采用孙膑魏国受难的装疯之计,高伟能够来到这里,让自己见到,这跟他的诈死瞒名之计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如今高伟还身处在共产党占领区里,要想真正得脱离险境,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十河集离着永城的陈官庄及萧县的青龙集战场才一百多里地,此时离着那边的战斗结束也不过五六天的事,这五六天里,他才刚刚来到十河集,照这个速度要想走到国统区,怎么也要走上一个月了。只是听那两个少年的话,高伟在两天前就已经出现在了这里,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停留,难道他有先见之明,可以预测到两天之后自己会在这里出现吗?

看着高伟把一个包子很快吃完,正要吃第二个的时候,张贤拦住了他:“慢点吃,别噎着!”

高伟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一行泪水已然悄悄地划过了脸际。

“走,我们换个地方说话!”毕竟身处在闹市,张贤有些担心,这样的提议着,当先着站起来走去。

高伟点着头,却是艰难地站起身来,走了一步却又扑身摔倒。

张贤回过头不由得一怔,连忙蹲下身去,不由得卷起了他那条拖着的左腿上已然破烂的棉裤,不由得眉头紧锁了起来,这条腿小腿处一片血肉模糊,由于没有得到治疗,有的地方已经化了脓,很可能受到了感染,边上也肿起了老高,他不由得按了一下,高伟“啊”地轻叫了一声,显然痛彻了心肺,看来如果这条腿再不治下去,不仅只是需要截肢这么简单了,可能还会危及生命。

难怪他会滞留在这个十里集,原来是走不动了。

张贤抬起头,看到街角的那个药铺,此时还没有关上门,当下马上走了进去,把身上最后的四万元区币全部花光,买了两瓶金疮药,本来还想买几片盘尼西林,只是这个小药铺里却没有。他蓦然想到了跟队的卫生员那里好象有两瓶盘尼西林口服片,但是想从那个卫生员那里得到,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走回街角,已经听到夏阳在喊着他的名字:“于得水,开饭了!”

他转回头,看到夏阳正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连忙答应着:“知道了,来了!”

见到他已经往回走,夏阳又转了回去。

张贤连忙急跑了两步,把药塞到了高伟的手里,同时低低地告诉他:“你晚上到大马店后面等我!”

高伟接过那两瓶药,愣愣地望着张贤,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已然明白了他此时也是身不由己的身份,当下微微点了点头。

※※※

吃饭的时候,张贤一直默默无语,一个人抱着碗玉米面粥,夹了几根咸菜,手里拿着两个馒头,蹲到了墙边的一棵秃秃的大杨树之下,一边吃着,一边心里盘算着什么。熊三娃不知道什么时候挨了过来,他都没有注意到。

“阿水,你怎么了?”熊三娃看出了他心神不宁的样子,经不住地问道。

张贤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边上,并没有其他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刚才我见到了高伟!”

“啊?”熊三娃经不住地轻叫了一声,手里端着的一碗粥显些没有洒出来。

“嘘!”张贤连忙警告着他,同时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人注意他们两个,这才放下心来。

“他怎么在这里?”熊三娃经不住地问道。

张贤摇了摇头,但是还是告诉他:“他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可能对我有些怀疑,不过我可以看得出来,他此时的境遇就跟当初我们出逃的时候一样,只是比我们还要惨一些,他的腿受了伤,可能已经感染,走不动了!”

“这怎么办呀?”一听到张贤这么一说,熊三娃也不由得担起心来,毕竟与高伟也是同胞兄弟,相处这么多年,感情不是一般得深厚。

张贤想了一下,还是道:“如今对于他来说,当务之急是要治身上的伤,只有把伤治好了,才能保住一条命,到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熊三娃怔了一下,有些为难地道:“这又怎么来治呀?”

张贤苦笑着摇了摇头,对着他道:“你我都没有办法,现在是在解放区里,要想治好他的伤,也只能让解放军来治了。”

熊三娃又愣了一下,不明白地道:“这怎么可能?”

张贤吹着碗里的粥,同时喝了一口,嘴却有意巴巴得咂着很响,眼皮也没有抬起来,低声地道:“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你去把他指认出来,他就成了俘虏,解放军肯定会给他医治的,他如今也是一个中校团长吧?应该不会把他怎么样,可能是教育一阵子后,就会放出来。只是如此一来,让你来做了回恶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听一听张贤说得的确不错,熊三娃正想点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马上摇了摇头,坚定的道:“不行,这样不行!”

“你是怕他将来恨你?”张贤忍不住地问着。

“不是!”熊三娃老实地道:“只要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才不会在乎他对我怎么想。你可能不知道,雷霆就是他打的,如果没有嫂子在,肯定就已经死了!你以为华野的人会放过他吗?”

张贤愣了愣,忽然想起来,当初熊三娃告诉过他,雷霆与高伟之间的对决,虽然雷霆有机会先下手,但是稍一迟疑,却被高伟打爆了头。他也听别人说过,当初在整编七十四师里,数高伟与雷霆的关系最好,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他还在为这件事感到嘘唏不止。

只是如今,又要救高伟,又要帮他安全逃离解放区,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思索良久之后,张贤终于作出了决定。

“怎么样呢?”熊三娃经不住急问着。

“只能用苦肉计了!”他很无奈地回答着。

“苦肉计?”熊三娃更是莫名其妙起来。

张贤看了他一眼,庄重地点了点头,同时把目光投向了还在屋子里与夏阳一起吃着饭的陈大兴,告诉他:“这还需要大兴的配合,或许对于我们来说,还是一个契机!”

“哦?”熊三娃更是不懂起来。

※※※

晚上临睡之前,按照汽车连的惯例,所有的司机都要检查一下自己车辆,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有没有跑冒滴漏,如果发现了好及时处理,以免第二天出发时再耽误时间。

熊三娃向夏阳报告,说他的车下有一滩油,他检查了半天,不知道是哪里漏出来的。于是夏阳让于得水跟着一起去看,果然看到了地上的油,马上开始查找起来,最终还是于得水发现了一处油管破损,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根油管有备用的,只是要换下这根油管来,却非常费事,要拆下一堆的零件,还在钻到车底下去,然后再重新装上一堆零件。为了能够第二天顺利的按时行车,于得水自告奋勇地拆换了起来,夏阳连长也亲自举着手电筒打着下手,但是熊三娃只看了看,打着呵欠先去睡了。

一直修了三个小时,总算把这根油管换好,只是这个时候于得水已经满头大汗,夏阳表扬着他,让他洗干净手,让他先去睡去,自己留下来清理着工具与现场,倒是很有作连长的体贴。

可是,睡到半夜里的时候,熊三娃却向夏阳作着报告,说于得水发起了高烧来,夏阳这才忽然想起,一定是刚才修车的时候,满身的汗被风一吹,又着了凉。于得水身上的烧伤还没有好利落,这个时候发起高烧,无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当下,夏阳带着卫生员来到了于得水的床前,果然如熊三娃所说的一样,于得水的额头滚烫,卫生员拿出体温剂来,测出的体温到达了三十九度半,因为是随车队行进的,所以他带的药箱里只有几类口服的药品,并没有针剂,于是那两瓶被他当成宝贝的盘尼西林自然派上了用场。这个卫生员并不知道,在他为于得水喂药的时候,那瓶盘尼西林已经被熊三娃偷偷地倒出了几粒来,又趁着他们离去,溜到了大马店后,果然见到了瑟缩在后面门洞里形似乞丐的高伟。

天亮的时候,于得水还没有醒来,看这个样子没有两天是起不了床的,这让夏阳十分为难,车队的行程不能耽搁,按他的意见是准备安排一个人留在这里看护于得水,车队全部继续赶路,等回来的时候,于得水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正好可以接着他们。但是此时留下谁来呢?又成了一个问题。熊三娃跟陈大兴都自告奋勇地要求留下来,按理说留下他们两个人中的某一个人倒也顺理成章,夏阳也知道这三个人是过命的好朋友,只是此时的这个车队里,司机根本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再没有第二个能够接换的人。熊三娃与陈大兴都是司机,留下任何一个,也就是意味着必须要留下一辆军车了。夏阳准备留下另外的人,却招来了熊三娃极大的不满,他干脆双手一摊,明明白白地告诉夏阳:“连长,如果把别人留下来,我们不放心,阿水跟我和大兴哥是过命的交情,他要是有一个三长两短,我们两个人会内疚一辈子。那辆车爱谁开谁去开,我一定是要留下来的!”

看到熊三娃又犯起了牛脾气,夏阳又是气又是恨,却又没有办法,毕竟与别人不同,他也知道熊三娃是熊政委的儿子,多少还有一点的顾忌。

陈大兴看着夏阳为难地样子,当下想了想,道:“连长,我看这样吧,还是我留下来,阿水也就是发了个烧,你们先走,等他能够爬起来的时候,我带着他再开着车去追你们就是了,最多也就是晚到个三两天,你看怎么样?”

夏阳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也不错,当下点头同意了,熊三娃也不再闹脾气了。

可是,在走出门的时候,葛波连长却提醒着他:“老夏呀,这两个人都是由俘虏兵转过来的,尤其是这个陈大兴,不会出什么错池吧?我看还是再留下两个人跟他们作伴好一点。”

夏阳考虑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不错,但是随即又一想,以陈大兴与于得水的聪明,留下两个人来一定可以猜出是什么原因,这样一定会让这两个人对自己有些看法,将来更不好管理了。当下笑了笑,道:“放心吧!葛连长,人都是将心比心的,我相信以陈大兴的为人,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来的!”

见到夏阳如此自信,葛波便不再说些什么了。

但是,他们的说话声音虽然不大,还是被紧跟着出门的陈大兴听到了,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阵莫名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