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钊的《南游吟草》中,有一个他赴陶铸宴会的故事,甚为有趣。一九五七年,他南来广州,陶铸请他在大同酒家吃饭,吃到一半,他老先生然鼾声大作,沉沉睡去。事后他写了一首诗,题为“大同酒家会食后呈陶铸省长”,其中并涉及张之洞请袁世凯吃饭的故事,是近代史上甚为有趣的材料。
诗甚长,现节录数段,略加注释。
广雅镇南洋,张宴款项城。
举箸辄睡去,项城夺帽行。
开眼客杳然,主人心屏营。
挽救已无及,以此成愤盈。
南猿北乳虎,数岁交狰狞。
轶事万人传,理致殊棘荆。
“广雅”即张之洞,“项城”即袁世凯。无独有偶,张之洞也曾有过在宴客当中睡着了觉的妙事。因此而得罪了贵宾袁世凯。张之洞貌似猴子,故称“南猿”,袁世凯年纪比张之洞轻,从政的资历也是张的晚辈,但因他出卖光绪讨好慈禧一事(向荣禄告发,揭发光绪与他密谋夺慈禧之权)升官甚快,辛丑年间,他已掌握兵权,官职与张相埒(袁是北洋大臣,张是南洋大臣),故章称他为“北乳虎”。
或言壶公骄,本初原所轻。
其实大不然,好睡岂佳名。
人身非文章,难言老更成。
病至失自控,一瞚万象更。
昭昭亦昏昏,孟子亦难明。
杜公每自恨,老与丑交萦。
“本初”即是三国时代的袁绍,“壶公”是一个不肯为袁绍所用的隐士。这一段是为张之洞的“好睡”辩解,说这是老年人不能自我控制的生理现象。亦即是为自己解嘲。不过他说张之洞并非看轻袁世凯,却未必与事实相符(“不学有术”这四个字就是张对袁所下的评语)。张之洞因曾有恩于袁世凯,是很可能对袁有点倚老卖老的。他们的“交恶”,主要因政见不同。
章士钊献给陶铸的自嘲诗也谈到了他和张之洞的关系。原来他是由武转文,少年时代曾经在张之洞辖下的“江南陆军学堂”当过学兵的。
吾与仅一谒,适充子弟兵。
百行无一肖,德业仰铮铮。
独至广坐睡,吾有相府声。
此自缘老尔,白发本公平。
对张推崇备至,并自幽一默,说自己任何方面都比不上前贤,只有一样相同的,是他和张之洞到了老年的时候,都会在大庭广众之间睡着觉。
最后一段方始谈到眼前事,以赞美“贤主人”作结。
吾乡长沙公,钢成百炼精。
骤然施一愿,设鲙浩纵横。
吾亦偶瞑坐,人语渐不莹。
持况南洋宴,宾主不同程。
宾妄主绝怜,戒人勿我惊。
生平此仅见,惫矣难为情。
留诗以解嘲,珠海凉风生。
陶铸和章士钊都是湖南人,故云“吾乡长沙公”。“钢成百炼精”则是扣一“铸”字。章土钊拿两件事相比,所不同的只是宾主倒过来而已(张袁之宴,睡着觉的是主人张之洞。陶章之宴,睡着觉的是客人章士钊)。张之洞睡着觉,“项城夺帽行”;章士钊睡着觉,陶铸又如何呢?他非但不恼章的失礼,还叫人切莫惊醒章。两相比较,无怪章要“献诗赞美”了。陶铸确是擅于结交知识分子。这就赢得章的献诗赞美,赢得了“礼贤下士”名了。
陶铸“文革”前在广东掌权十多年,文革期间升迁颇速(一度在党中央排名第四),后因不甘被林、江利用,惨遭害死。他在中共高层人土中是以能文能诗著名的。他有一篇《松树的风格》散文,曾被选入大陆的中学语文课本,传诵一时。章士钊此诗对他赞美一番,虽然稍微有点“拍马屁”之嫌,但陶铸的善于结交知识分子也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