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停了停，再开口之际，墨染冰冷的语气中也有了些起伏。
“难为你竟能想到用这样的办法阻止我，还顺势在她面前演了下去，这下，只怕连她都信上了几分。”
再接着，他口中落出了评价颇高的结论，“倒真是个异常聪明的，聪明得我当真对你有几分兴趣了，果然，留下你是正确的。”
木小树这听到最后一句，差点没踩到宽大拖地的纱衣摔倒，更是抬头去看他，不想墨染此刻也正低头像是在打量着她。
两人的视线就此对上了，木小树也才发现，此刻的墨染，与他在离人树上首次露出的冷漠姿态，无论神情和语气都是一样的，这只有这样的他，才不会口口声声喊着娘子为夫的。
只匆匆看了一眼，木小树就飞快低下了头。
“不用了不用了，毕竟你我是短暂的合作同伴，见机行事，关键时候拉你一把也是我应该做的。”
见他像是冷哼了一声，木小树也不在乎，又埋头问出先前的疑惑。
“你们那个蛇族契约，成约到底有几种办法？”
“行爱、秘术。”墨染语气冷淡，回得也很快，“对旁人而言，只有行爱一法。”
“为何？”木小树不懂抬头，先前在离人树小院，墨染不是说还有亲吻落印一法吗？
如此说来，也难怪黑夜姬会说出那番话来……
只是这问话，就没有再得到后续回应了，墨染有心不言，她也没有办法。
倒是刚刚这一绊，使她想起了身上还穿着墨染的纱衣外袍，见反正也到了无一旁人的白露行宫之内，当即就手脚麻利地将衣物脱下来还给了他，一手捂着了胸口，一边皱着眉头叹道。
“太可惜了，你还是拿些寻常待客的衣物给我吧，这下将你娘亲留下的衣物都弄坏了，还是修补都修不好的那种毁坏，毕竟是亲人留下的念想之物，坏一件便少一件，你自己也应当更珍惜些，给我穿实属太浪费了。”
她会做如此举动，也更因为经过黑夜姬这一出，她心中清楚得很，墨染对她绝对无半点情爱之意，她也没什么忸怩作态的必要。
换句话说，若之后他们两人能这般理智地相处到大婚为止，倒也是正好，虽说吧，这样的墨染是有些陌生的。
墨染沉了沉眼，琥珀色双眸中幽暗一片，也不知在想什么，他接过木小树递来的纱衣，却是重新盖在了她暴露的后背上，同时领着她往房间走。
走了好几步后，才听到那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出了声，“再多穿些时日，接下来几日都穿给我看，至于弄坏衣服之人，我迟早会去收拾干净。”
木小树心中动了动，不知为何，听得鼻尖也有些发暖，她无声点了点头，“嗯，那麻烦墨染你去拿新的衣物来，我换一下，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好好爱护这些衣物的。”
身侧之人并未应答，只是在她推开房门之际，就往后退开一步，消失了身形。
木小树知道他应该是无声前去取衣物了，便也随意地笑了笑，松了一直抵在胸前防止衣服掉下来的手，大大方方地转过屏风，打算先将这破碎的衣物换下来，大不了先穿一会简易的黑袍，也便是她认为是睡衣一般的存在。
到这时，她才觉荣飒师父一开始就将人赶得干净，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否则，眼下哪里有这般的轻松自在。
木小树翻出来先前穿过的睡衣，拿在手中打算到镜台前换，却在转身过来之际，见到了被她突然迎面撞见，而显得有些张皇失措的灵犀。
奇怪，自己进屋的时候分明没有见到人啊，灵犀这下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少女接下来便主动回答了她的疑问。
“夫人，灵犀先前在庭院中除草，远远见到你们回来了，见……见二公子脸色不太好看，不敢上前，因此方才才进的屋子，来问问夫人是否有需要差使灵犀的地方。”
木小树点头，回来之际本就气氛尴尬，她心绪还纷繁杂乱，确实也无心去注意旁的。
听到这话，她又刻意地走了几步，远远望进了庭院。
到这时她才发现院中的雨停了，也恍惚想起，白露行宫之外，果真是滴雨不落的。
她心中也幽幽叹了一口气，连自己也不知为何的那种。
再收回目光，见娇俏少女的面上一片拘谨，木小树又友好笑了笑，言辞亲切，“灵犀，既然你在，便麻烦你替我换一下衣物了。”
“都说过了，唤我小树吧，夫人夫人地唤，真的太拘束啦。”
灵犀双手搓着衣角，极其轻微地点点头后靠近了过来。
一边给她轻柔地脱着衣物，一边也小声问道，只是这称呼却依旧没改。
“夫人的衣服怎会破成这个样子，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么？”
“呃……”这其实是个相当寻常的问题，当下却把木小树问倒了，毕竟先前发生的事，实在是有些无从说起又令人后怕。
见木小树支支吾吾的样子，灵犀也红了红脸，只是道，“二公子真是太粗暴了，亲密之间，应该对夫人再温柔一些才是。”
木小树见她误会到了闺房情趣的层次上去了，几乎是下意识想说，不是你想象的那般，这真真与墨染无关，也不是他动的手。
但想了想，无论事实到底如何，以她现在的立场，再于她解释像是也没有必要。
于是她当下只尴尬地笑笑，权当默认了。
先前与墨染打赌之时，甚至更早，早在第一面见到时，木小树就对这个比自己小上几岁、灵巧俏丽的少女喜爱不已，后面更因为她应对墨染时，说的那番话，又徒增了不少好感。
果然还是人世之中的凡人好亲近，比起这蛇族人来，更是要正常不少。
想到这里，木小树也忽然好奇起来了，这样的凡人少女，怎么会出现在蛇宫中？
还一副颇得墨染信任的样子？这也太匪夷所思了，要知道，墨染几乎是个不喜欢人类，连人类食物都连带着嫌弃的人。
因此，换好了室内寝袍的木小树也忍不住随口问了出来，想着灵犀若想说，便听听好了，若不想说，便就算了。
“灵犀，你也是人类之身，怎么会来到蛇宫之中？”
灵犀脸上仍有些少女稚嫩之气，双目也十分清澈，丝毫没有想隐瞒的意思，一听木小树问，毫不犹豫就回答上了。
“早些年，是二公子在下层地界中救了我，并将我带回了蛇族，自此，我便一直住在这里了，平时都与星河叔叔在一起，今日是二公子突然找了过来，我、我才有机会过来照顾夫人。”
木小树登时兴致与好奇就来了，她心中一边想，墨染竟也会救人，还带回了蛇宫留在身边儿的？
十分想听这段过往之事的木小树，连忙拉住了灵犀的手，也搬个楠木凳子，让她坐到身边，面上嘴上尽是软声请求的意味，“小灵犀，好灵犀，与我讲讲当年是什么事吧？”
灵犀本就单纯简单，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只想是夫人想多多了解夫君的过往。
因此她只极短地低头想了想，就很快点头，小声讲述起了自己因何会来到蛇宫的机缘。
只听她清丽的少女之音，轻声喃喃。
“好像……大约是五年多前的事了。”
木小树听到开头，就专注地端坐好了。
接下来，灵犀便将那副鬼嚎遍野、妖魔四起的，称得上暗黑而惨烈下层界位的画面，缓缓在木小树眼前拉了开来。
像是见到十岁左右的双目空茫的少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
她眼中似乎看不到周身尸骨成山，也看不见妖兽撕咬乱斗，就这样才在尸骸没过脚踝之地，漫无目的地前进。
她幼嫩的小脚，一步步踩进深陷的骨堆，又一步步艰难而缓慢地将之从残碎的骸骨中拔出来，拔出之后，又继续往前迈出，如此反反复复，永不停歇。
若是仔细一看，便能发现她细细的双腿，已经被尖锐粗粝的残肢碎骨划破皮肉，可见斑斑血迹。
可不知她从哪里走来，又一路又走了多久，久到双腿布料已经只剩丝缕残余，与血肉模糊粘结成一片。
但小小的幼稚少女，好像全然感觉不到疼痛，甚至像是没有神志般，徒有肉体在不知疲倦地前进。
终于，少女肉体上的体能好像到了极致，她再也迈不动下一步，就这样直扑扑地倒在了尸骨路上。
在这累累白骨铺就的路上，只消再过些无人知晓的时间，她便也会成为这无穷无尽的无名尸骸中的一员。
她的双目一动不动，像是连眨眼的动作都不会了，因为长时间空茫睁着，此刻眼白已经是红丝织结，就连瞳孔边缘都发散出充满死亡意味的不祥血色。
尸骸堆底层像是有莫名的躁动，在骨堆的骚动间，少女又在骨堆中下陷了些，整个身子随之也做出了个翻身的动作。
小小的少女此刻仰面而躺，赤红的双目直勾勾地望着漫天不散的湮尘，在这灰暗窒息的下层世界，所谓的天空上，是一轮诡异至极的猩红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