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会喜欢有一位像特里斯特拉姆·项狄这样的叔叔。这位叔叔总是在讲故事,在他灵活自如地用笑话、文字游戏、轻率举动、荒唐勾当、古怪行径、困惑迷执,以及令人捧腹的做作吸引着我们的同时,他却也被自己讲的故事套住而迷陷其中。这位叔叔尽管聪明、有教养、老于世故,但内心里仍然是一个淘气的小孩。每当这位叔叔的故事讲得太长,或者他已离题万里不知所云时,我们的父亲或者阿姨就会说:“够了!你会吓着孩子们的;你会把孩子们弄出毛病的!”但是,并非只有小孩才会全神贯注地聆听这位叔叔的每个字眼,沉溺于他那些曲折动人的故事,大人们也往往如此。因为,只要我们习惯了这位叔叔的声音,我们就会一直想听。
在生活的诸多场合里,我们会迷恋上某个声音,迷恋上讲故事者的话语。在拥挤的办公室、在军队、在学校,以及在团聚之时,我们会依据声音的特点首先认出那些特别的人。有时,我们听他们说话已经习以为常,以至于我们想跟他们说话,并非因为对他们谈话的内容感到好奇,而仅仅是因为我们渴望再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们离不开这位叔叔,就像我们可能离不开一位好管闲事的邻居,或者离不开那类刚走上舞台,还未开口就已经把观众逗得开怀大笑的演员。在土耳其,这类叔叔也会让我们想起最受喜爱的专栏作家们,他们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能写成故事。在真实的生活里,当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习惯了这种讲故事的人之后,我们最渴望的,就是能听到讲故事的人以其独特的角度、通过他的声音来讲述我们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经验。住在楼上每天都来看望你的亲戚属于这种人;醒来后一起共度时光的战友也不例外:你如此迫切地需要他的声音,以至于倘若没有了它,世界和人生都似乎不复存在。我们应该都有这样的叔叔。
但是,碰上劳伦斯·斯特恩这样的叔叔,仍可说是四十年一遇的事情。我小的时候,我的亲叔叔总是给我们出数学难题而不是文学谜语来逗我们开心。尽管我很不情愿去应付这种没意思的测试,但仍然想证明自己有多聪明,于是拼命地想在这种狂热中找到答案。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叔叔有个很漂亮的妻子。我五岁时经常去看望婶婶,她美貌绝伦,就连祖母的那些旧家具、薄纱窗帘、布满灰尘的饰物都不能令其黯然减色。四十年来直到现在,想起婶婶,我仍会想起去她家玩耍的情形。她的儿子们,两个儿子都当了牙医,在尼尚塔石行医,愿上帝保佑他们。有一天,我去那个大儿子的诊所辞行,发现房子的前门从外面锁上了。我站在那里久久凝视,闻着丁香的余馨,却看到一只长着条纹的猫从格栅的间缝里挤身而出,横穿街道,进了一家杂货店。那家杂货店当时还在卖尼尚塔石最好的开胃小吃,特别是羊肉大米菜叶包。
我在上文最后一段里所谈的事情,就是所谓的跑题。特里斯特拉姆·项狄用题外话拼凑出他的故事,而且因为题外话这东西我们都讲,所以在日常的语言里,我们觉得没有必要给它起个新名字。在《项狄传》这本书里我们从未了解特里斯特拉姆·项狄的生平和见解,只是到了小说结尾时,我们才看到有关特里斯特拉姆的出生情况。然后,在大家还没来得及注意他时,他又从小说的场景里消失了。斯特恩的主人公似乎可以永远谈论他出生世界的历史、他的父亲对出生以及人生的总体看法。但是,他不会在一个主题上逗留时间过长。他像一只快乐的猴子,从一个树枝荡到另一个树枝,从不停止,从一个主题跳到另一主题,永远向前。
大多数时间里,读者的印象都是斯特恩不知道他的小说会往哪里发展。但是有很多勤勉的评论家,如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Victor Shklovsky),都已从文本的某些线索以及该书的叙事结构着手,来证明斯特恩对这部小说进行了最精心的策划。因此,让我们来看看,小说第八卷第二部分叙述者就这一主题是怎样说的:今天的世界上,给作品写开头有几种不同方式。我相信我选择的是所有方式里最佳的一个,至少它与宗教最为接近。因为,我所做的就是写下第一个句子,然后把第二句交给无所不知的上帝去完成。
整个故事都遵循着同样的逻辑,永远跑题——跑题跑得如此频繁,我们简直都可以说,该书的主题恰恰就是跑题。但是,如果斯特恩能猜到,或许有些像我这样的家伙会强迫他在此问题上说个究竟,他就会马上又去改变主题。
那么什么是主题?
如果小说家跑题,我们会觉得厌烦。我们就喜欢那样去抱怨。毕竟,只要我们厌倦了某部小说,我们就会说它脱离了主题。但是,某部小说失去吸引力,原因很多。有些读者直打哈欠,是因为小说喜欢长篇大论地描写自然;有些人觉得乏味,是因为性方面的内容太少,而有些人却恰恰相反。有些人会觉得极简约派的小说家们令人烦恼不已,有些人则抱怨作家对于混乱的家庭细节给予了太多关注。一部小说能否引人入胜,并不在于上述几种性质的存在与否,而取决于作者的风格和技巧。换言之,小说可能关乎一切。《项狄传》就是这种类型的书:一本关乎一切的书。
我们不应忘记,这种“关乎一切”实际上遵循着确定的逻辑。作家很有可能会把所有内容都塞入一部小说里。但即便如此,只要作家偏离了主题,花过多时间表述他要说的东西,或者添入了不必要的细节,我们读者就会开始厌烦,并且失去耐心。(在《项狄传》中,不耐烦是一个重要的概念,斯特恩老喜欢说他写作是为了驱赶无聊。)斯特恩之所以可能在书中写尽一切(尽管该小说的叙事结构不同寻常,但仍能激起我们的兴趣),就是因为我之前提到的奇特的声音。这本书是奇谈与假意说教的糅合,前一分钟我们在听托比叔叔的冒险经历,下一分钟我们则又会看着特里斯特拉姆的父亲在星期天给爷爷的钟上发条。随着尚未出生的特里斯特拉姆·项狄逐渐与小说家斯特恩合为一体,当作者开始讲述特里斯特拉姆的故事时,作者头脑中转瞬即逝的想法也就都为我们大家所知晓了。
劳伦斯·斯特恩是一位贫困潦倒、未受任命的军官之子。1713年,他出生于爱尔兰,并和家人一起在爱尔兰和英格兰多个驻军城镇度过了幼年岁月。十岁以后,他再也没有回过爱尔兰。十八岁时,他的父亲去世,家中越发贫困。一位远亲希望这个男孩能在教堂谋个职位,于是在他的帮助下,斯特恩得以继续在剑桥学习神学和古典文学。毕业时,出身寒微的他在几位有亲戚关系的著名神职人员帮助下,进入了英国国教会。二十八岁时他与伊丽莎白·拉姆利结婚。他的孩子中只有女儿莉迪亚得以幸存。1760年,斯特恩发表了《项狄传》,时年四十七岁。在此之前,除了妻子的忧郁症,他的生活里没有任何引人关注的事情。
不管是属于英国国教会还是属于逊尼派,牧师的故事自然会体现明确的、来自圣典的道德标准。因此,牧师讲故事总是带有目的,那种目的是我们的道德家和有社会责任心的评论家们想在文学中寻找的。我们听努鲁拉伊玛目大人的星期五布道,是因为他有目标、有道德经验要传授,而其他方面的重要性则在其次,如他的技巧、他的眼泪、他打动或吓唬我们的能力、他的声音,以及他叙述的本事,等等。因此,斯特恩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新颖和创意:尽管身为牧师,他还是发明了一种可以称为“没有目的的故事”之形式。他的写作不朝向某个特定目的,即授人以经验教训,而仅仅是为了讲故事本身的快乐。更有甚者,他使用这种现代人酷爱的写作方式竟然是有意而为的。没有目的不是失败,因为这其中已经包含了目的,它本身就是目的。这就是他与那些只会胡扯的空谈者的差别,尽管在他的声音和举动中,也有不少东西会让人联想到空洞的闲聊。
毫无疑问,斯特恩激起了愤怒和嫉恨。他所生活的社会看不惯牧师们不但写毫无目的的小说,而且还将其送往伦敦出版,供大家广泛阅读。那些不能欣赏他嬉戏玩笑式机智的人攻击他;无数气愤、心怀妒忌的爱管闲事者攻击他;他受到了多方指责:写淫秽作品;对于一个牧师来说,小说内容过于琐碎;小说没有意义;嘲弄宗教;语法运用蹩脚;句子破碎不整;编造意义不明的字眼等。
这些攻击从未停息。同时,斯特恩还要应付家庭问题和自己日益恶化的身体状况(上了年纪的他染上了肺结核)。但他的头脑仍像往常一样敏锐,总喜爱嘲弄各种事物。作品第一次获得成功后,他又加写了几卷,并开始与女性读者建立起“感情联系”。斯特恩的书开始热销,他喜不自胜急忙赶赴伦敦,惟恐别人不知道。在一个与土耳其相似的国家里,斯特恩的做法真是古怪透顶,想想这里的宗教保守分子、传统主义者、不苟言笑的民族主义者,以及沉闷无趣的雅各宾派吧。斯特恩大概很乐于让人知道,某些聪明的读者懂得欣赏《项狄传》,同时,有些作家也受到了他的影响。
那好吧,但是,《项狄传》的主题是什么?
我可以明确地说,如果你已经觉得不耐烦了,并开始问自己,眼前这个介绍何时能结束,那么你将永远不会有耐心读完小说本身。但在你的坚决请求下,我现在给第一卷各章节作个分析:
1.叙述者站在介于作者和特里斯特拉姆本人之间的某处娓娓而谈,为我们描述了他出生时的恶劣环境。
2.作者谈论的侏儒——那个小个子男人,所指的,其实是那枚使他变成了受孕胚胎的精子复制品。
3.我们发现,下一章发生的故事是由托比叔叔告诉作者的。
4.作者说,我对故事开始的方式很满意。接着,他又跟我们谈到了他母亲怀上他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事。
5.作者告知我们,他出生于1718年11月5日。
6.作者警告读者,如果我一路玩闹,还不时穿上小丑的外套,甚至脚趾都套上铃铛,请不要闪躲和离开我。
7.教区牧师和他妻子在寻找接生婆时遇到的困难。
8.对我们谈到他的癖好时,他说,这全是我的一时所好,我有时拉小提琴,有时绘画。此外,他还提到了一处庆典活动。
9.解释这次庆典活动。
10.回到接生婆的故事。
11.介绍约里克先生,他的名字取自一个逗乐小丑,据说莎士比亚查看过那个人的头骨。
12.约里克的笑话以及他不幸的下场。
13.再一次回到接生婆的故事。
14.在这里,作者解释了为什么他的故事不走向结局而总是转向旁路岔道上去:一个关于跑题的跑题。
15.作者母亲的结婚证及其故事。
16.他父亲从伦敦返回。
17.他父亲刚回家时的愿望。
18.小地方为小孩出生作的准备以及各种考虑。
19.他父亲对特里斯特拉姆这个名字的厌恨,以及他的各种哲学困惑。
20.作者指责不专心的读者。这事儿写这篇介绍文章的作者本人间或也做做。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位专心的作者。
21.我们在临近孩子出生的那天了,这一章的跑题现象仍然层出不穷。
22.作者在琢磨着他的叙事模式:如果有必要仅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那我的创作倾向就是跑题,当然故事也会向前发展,两者同时进行。
23.我喜欢这一章以胡言乱语开场,而不愿意限制我的想像。关于消遣。
24.关于开心果托比叔叔。
25.托比叔叔的腹股沟在战争中受伤,他为此自吹自擂。小说第一卷至此结束。在发生所有这些事情后,如果读者仍不能猜出任何主旨来,那么我就要对此负主要责任。因为我的个性就是这样:如果我认为,对小说下一页发生的事情,你能猜出哪怕一点点端倪,我都会把这页纸从我的书里撕掉。
主题就是永远不可能抵达故事的主旨、中心、实质。因此这些杂乱无序、拖沓不严谨的叙述才会存在,因此任何消遣、任何新想法、任何跑题借口才会受人青睐。让我们来回想一下,作者曾是多么执着,避免读者猜出书中下一页的内容。斯特恩迷恋意义微小的琐事,迷恋跑题的逻辑;同样,对于抱怨小说开头和结尾没有意义、中间部分意义晦涩、整本书太费脑筋而且充斥着不相干内容的那些人,他非常乐意与之打交道,小说要这样写是因为,小说主旨就在于此。毫无疑问,在主题和形式上,《项狄传》都确切地再现了真实生活。
尤其是当有人愤怒地这样追问时,这个问题就成了小说家最好的朋友。而我还要进一步说,小说家们写作时带有明确目的,他们希望引发这种质问。小说的价值,不仅仅在于他们提出那些关于人生姿态和本质的问题。伟大的小说家们(实际上为数不多)之所以能停留在我们的脑海里,不是因为他们直接向主人公们盘查这种问题,或者让叙述者们和与之想法相近的人进行讨论,而是因为他们着手描述生活中微小、特别的细节,来表现生活中大大小小的问题,并通过结构、语言、气氛、声音和语调等因素提出这些问题。在读到那么一本特别的小说之前,我们已经对人生有了自己的看法——这些看法也得到了普通小说的支持。例如,据说浪漫的情节剧可以激发真正的爱的情感;在政治情节剧里,抱怨化装成了政治;还有所有那些故事,在过去的一千年中都反反复复告诉我们说,曾经遍布地球的好人已经被恶毒的惟利是图者所取代。但是,在伟大的小说里,作者则会给我们带来理解人生的新方式。
第一次阅读的结果,使我们发现《项狄传》很难读,那些违背人生和写作基本常规的书往往很难读。我们生气了,开始抱怨,我们说:“全是胡说八道,我中间退出好了。”最聪明和最简单的读者会这样抱怨:“这本书不值一读,因为生活不是那样的。”他们都会这么说。愚蠢的读者叫嚣着他们什么都不懂,并指责该书违反了他那狭隘的规则,例如,曾有太多的文章批评斯特恩叙述混乱、没有道德,以及拒绝遵守语法规则。但就在这时,感受力强的读者却会心生不安。在愤怒的烟雾和嘈杂之后,他还能认识到,伟大的文学可以让人了解自己在万事万物中的地位。因此,他不停提醒自己说,写作是最深刻、最神奇的人类活动之一,并且他会在某个孤独的时刻再次拣起那本书。
淳朴的读者总是能体验到像这类书所触及的真理,而文学上的故弄姿态者,将永远不能理解这些。聪明的读者,即使对这本书离奇的混乱状态持挑剔态度,可一旦发现其中的宝藏,看到闪光的时刻,他们就会找寻到真正的文学基石,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那些毫无生趣的文学法规立法者永远无法企及的。这种认识可不是想当然的事情。甚至连才华横溢、智慧过人的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在谈论你手中的这部小说时,他也听任自己中小学校长式的作风大行其道:他急不可耐地寻找措辞,而后宣布:“所有怪异的东西都不能长存。《项狄传》将永远不会长存。”现在,距《项狄传》第一次出版,已经过去了二百四十年。能给它的土耳其语译本作序,真是我的荣耀和快乐。
我不停地提醒自己(事实上,我也一直在提醒你,并为此致歉),在我生活的贫穷国家里有一种习惯:人们读伟大的文学作品不是为了快乐,而是为了有用。有教养的、能读会写的人理应为那些不幸的人服务。这就是我的命运。我已经发现一个简单的骗术,能使读者对书本无比钟爱。那就是,我一开始就会指明,书本会如何提高他们的水平。例如:如同所有伟大的小说,《项狄传》蕴含着丰富的生活内容,包括各种习惯、思想状态,以及高雅的趣味。因此,《战争与和平》给我们描绘了波罗底诺战役的详尽内容;《白鲸》(Moby-Dick)对捕鲸业作了一个百科全书式的记载;而《项狄传》则对人生有着深刻的见解,并深入分析了书中小孩所处的时代,他出生于18世纪的爱尔兰,后来想成为一名英格兰教区的牧师,而这些见解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此外,如同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的《忧郁的剖析》(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Don Quixote)(这个书名写成土耳其语是Don Kişot,这个术语已进入我们的词汇),以及拉伯雷(Rabelais)的《巨人传》(Gargantua and Pantagruel),《项狄传》同样也是“学者型机智”或者“哲学幽默”的典范之作。那被读者称之为跑题的百科全书式的知识、无所不包的哲学阐述、渊博学识的精彩表现、对性格以及人类灵魂的研究……是啊,这一切都在这本书里。斯特恩将巧智以及故作庄重引到这些严肃的主题上来,还通过主人公的历险故事来嘲弄、颠覆、质疑这些哲学主张。这样,他使这一切变得均衡、和谐。这些伟大、百科全书式的宏伟书卷对于书籍的看法走在一切其他作品的前面。它们会向我们证明,人生深刻、基本的知识只能来自读书,而后才来自创作与书中所读内容相矛盾的新书。这类哲学小说常由一个主人公来叙述,其人生已被书本激起的梦想所毒害。这方面的例子首先是《堂吉诃德》,其主人公也是骑士传奇故事的牺牲品。最后是《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它也许是文学上的第一部现实主义小说。该书中女主人公,为浪漫小说所毒害,不知道自己要在爱情里追求什么,她选择了进一步毒害自己。
小说结尾时的“现实主义”场景(描绘的是爱玛·包法利没有投向书本,而是投向了要命的毒药),这对全世界的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这一剂过量的“现实主义”,使土耳其文学处于追求表面现实的状态,也毒害了土耳其文学。因为我们住在欧洲的边缘,相信欧洲是一切真理的源头,所以我们仍然相信这种干瘪的现实主义是惟一的前进方向。这种情况如此严重,以至于六十五年以后,《尤利西斯》(Ulysses)第一次出版时,我们仍在忙于忘却自己的文学传统,忽视自己的写作和感觉方式。我们忘了现实主义小说不是本国的传统,而是我们刚从西方诸如福楼拜的店堂里引进的叙事形式。这位作家在1850年曾亲临过伊斯坦布尔。今天,新一代思想狭隘、毫无幽默感的民族主义评论家们让我们不堪重负,他们竟然以“与我们的传统不合”为由,来斥责没有表面现实主义风格的叙事作品。如果《巨人传》和《项狄传》这样的书早一点翻译过来,它们就可能会给我们小小的文学界带来影响,那么,微不足道的土耳其小说对于我们生活的复杂性可能会更愿意接受。(到此时,奥尔罕讲完这些之后,你应该学会不生他的气了,因为,他把生命奉献给了这一事业。)至于《尤利西斯》,这本小说将世界从表面现实主义里挽救出来,可谓居功至伟。而微不足道的土耳其文学也应从现实主义的樊笼里挣脱出来,也应展开自己传统和梦想的翅膀振翅翱翔!
啊,读者,单单从前言里你就学到了这么多东西,你的心里一定充满了爱和快乐!现在,让我在你耳边轻声告诉你这本书的最有用之处,以及它能教给你的一切。请仔细听好,可不要在六年以后骗别人说,那些想法都是你自己的。
隐藏在一切伟大传说、宗教和哲学之后的逻辑,是它们会教给我们伟大、根本的真理。让我们姑且把这种情况称做宏大叙述,因为它采取了注重细节的故事形式,而且比我们通常所认为的更具文学性。在文学性强的小说里,有很多方法可以将人们的日常生活和冒险经历吸收到这些宏大叙述里。它们呈现给我们的人物,其全部心思都放在认识本质、探求精神,以及追求远方的目标上。我们可以断定,那些毫无遮掩地沉溺于肉欲快乐或是金钱追求的书中人物,充其量只是一维的公式化角色,是一幅漫画而已。但那些出于爱、民族自豪感,或政治理想而出现在宏大叙述中的人物,则沐浴在灿烂荣光里。他们绝非一维化的角色。堂吉诃德不是漫画式的人物,而是一个刻画圆满的人。但是,《项狄传》却告诉我们,一个人不管如何有目标,如何有个性,他的性格如何稳定,这一切只会让他的思想和生活更混乱无序。
换言之,我们是否相信宏大叙述或其影子,这并不重要。因为这两者的描画都过于清晰,不能传达生活的真貌。我们的生活没有中心,没有单一的聚焦点。我们头脑里发生的事情过于混乱,使我们无法找到这种聚焦点。生活也是如此。如同特里斯特拉姆一样,我们的一生也不停地从一个主题跳向另一个主题、讲故事,以及跟从我们的幻想。不论头脑里想到什么,就跟自己说要真是那样就好了。我们总是准备着,也乐于开小差,我们的思想到处漫游。我们的故事讲到一半会停下来,插入一个笑话。这样,我们用宏大叙述不会采用的方式反映出生活的惊奇和巧合。虽然我们活在瞬间,通过斗争来保护自己,通过斗争站稳脚跟。但是,这样的时刻总会到来,也许是在我们躺在那里,垂垂将死之时,也许正如这部小说描述的情形那样,是我们等待着出生时刻的来临。那时,我们会问自己,人生意味着什么?我们的想法不会以宗教、哲学和传说所暗示的宏大形式再现出来,实际上我们的想法会反映出这本书的表现形式。
总结:生活与伟大小说中所叙述的不同,而是与你手中那本书的表现形式相似。
但是小心:生活与那本书本身并不相似,仅仅是和它的表现形式相似。因为,这本书不会让任何故事有结局,而这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人生没有意义,只有表现形式。
我们早已知晓这点,为什么斯特恩要写上一本六百多页的书来证明这一点?如果那就是你的问题,那么,我的回答如下:
所有伟大的小说都会让你睁开双眼,看到你已经知道却不愿接受的事物,这仅仅是因为,在此之前,还没有伟大的小说让你睁开眼睛面对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