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铃声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倪喃还有些回不过神,反应慢半拍,邵志衡已指着停在路边的汽车说:“你不听吗?”
她横他一眼,打开车厢,拿出手袋里的电话。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问她聚会什么时候结束?是不是应该回家了?
她敷衍两声,挂了电话。
望着他,看他一脸了然的样子,不由得抬了抬眉毛,“你怎么知道是打给我的?”
她的手机铃声,三天一换,连自己也记不清楚。
更何况,隔了那么远,根本听不真切,他怎么知道是她的手机在响?
“很简单。”邵志衡耸一耸肩,“因为我没有手机。”
嗯?
她以为她听错,“怎么?”
“很稀奇吗?”他又笑了,是一种很有趣地笑。笑着看她,像看一个有趣的洋娃娃。
这多奇怪。
他不是不常笑的吗?从前,他总是压低了帽檐,眼睛从帽子下面望出来,掩盖了情绪,显得冷淡,难以接近。
而今天……
倪喃皱皱眉头。
今天,发生太多事,一切都显得不那么正常了。包括她对他这种,莫名其妙的熟稔。
“对不起,”她退一步,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冷地响起,“我会记得跟母亲说。”
他显然意识到她的改变,于是,把手插进裤兜里,眼睛垂下来,用着淡淡的腔调说:“如果你觉得有这个必要的话。”
“要的,”她咬了下嘴唇,“我不知道母亲会有这样的失误,大概,她雇用你的时候,忘记了问。”
嘴唇被咬得有些发白,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可耻,难道,这仅仅是因为,她比他条件优渥吗?
“好啊,如果你想给我买,我不会拒绝。”邵志衡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
她却并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皱着的眉头攒得更紧,这个人,为什么竟让她越来越迷惑?
仿佛每一句话都不是真的,每一个动作都不可轻信,但,每一个微笑却都不虚伪。
呵!邵志衡,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外表新潮,骨子里却又那么守旧。
带手帕,却不带手机。
这是现代人吗?是生活在跟她同一个时代的人吗?
她在这里蹙眉沉思,他却只是在那边望着她笑,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似浑然不知她的烦恼。
半晌,才突然问:“刚才的电话不是你母亲打来的?”
倪喃惊跳,“对喔,走吧走吧,快点回家.”
她差点忘记了。
母亲一催之后,如果还未能及时回家,那么,她就准备等着接受母亲的“再教育”吧。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车子。
啊!不管了。
邵志衡这个人怎么样,他有着怎样的过去,心里有些怎样的秘密,与她什么相干?
初初开启的疑惑,转眼,被抛到九霄云外去。
一路无言。
当车子经过甜蜜糖果屋的时候,倪喃又一次拍着车窗玻璃喊:“停一下,停一下。”
邵志衡一呆,以为她又不舒服,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吱”的一声,停了下来。
倪喃推开车门,直奔糖果屋旁边的售报亭。
邵志衡的心猛地一跳,想起早上倪太太藏起的那份报纸,一定是有些什么不能让她看见的吧?
他三步两步跨过去,抓住她的肩膀。
“等一下。”
倪喃愕然,“干什么?”
呃?
他愣了一下,做什么呢?但,马上,微笑起来,“送你一样礼物。”
倪喃眨一下眼睛,双手抱胸,满脸的不信任,“嗨,你又想做什么?”
他不答,抓住她肩膀的手向空中一探,弹指,“嗒”的一声凭空夹住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
红色的,那么眼熟。
倪喃“呀”的一声惊呼出来:“怎么变出来的?”她迫不及待地抢过来,展开,果然是一个大大的“Me”。
LoveMe!
爱我?
蛋糕里消失的另一片纸,怎么会在他的手上?当时,是有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的呀。
哦!真是难以想象啊。
原来根本不是她运气好,而是……
她偷觑他一眼,心里想不明白。
当时,他为什么要把字条藏起来?
为什么?
那么好的机会,他干吗要白白错过?还是,他根本不屑于要她做他的奴隶?
一时又愣愣地站住了,心里头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是不是太意外了?”他微笑着,耸了耸肩。
“噢,”倪喃重新打量他,像看一个怪物,“我真没有办法把你跟魔术师联想在一起。”
看,母亲到底为她找来一个怎样的麻烦?
总是引起她的好奇,总是不由自主想去探究,而在更深的探究之后,才发现她所了解的,仍然只是冰山一角。
“是吗?那么你以为我应该跟什么东西凑在一起才恰当?”他的眼神闪烁了下,显得有些锐利。
她觉得自己在这种注视之下无所遁形。有一些懊恼,有一些狼狈,于是,冲口而出:“我以为你更像一个古惑仔。”
而且,是郑伊健型的。她在心里加了一句。
没想到,这句话,却引起邵志衡毫无节制的一番大笑,“哈哈,小丫头,你是电影看多了吧?”
她咬住嘴唇,觉得自尊被狠狠敲痛。
呵,他竟然叫她小丫头?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
瞪他一眼,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但,眼睛里却有些微脆弱的茫然。呀,她怎么站在这里?她原本是想要做什么?
这一天,过得太奇怪,一切都乱糟糟。
原本,被沈楚打击得悲不可抑的心情,这刹,竟然毫无道理地无处可寻。
似乎,什么都被他搅乱了。
她叹一口气,还是回去吧。
大概回家睡一觉,明天起来,就会发觉这一切不过都是她逃避现实的幻觉罢了。
她扭头,朝车子那边走。
没发现,邵志衡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但……高兴得太早。
下一秒,倪喃蓦地想起来,转头朝着他大声道:“我忘记买咖啡了,你去那边给我买一杯来,要冰的哦。”
冰咖啡?
邵志衡错愕,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过去,可不是,售报亭旁边不就是一台自动贩售机吗?
两道黑线,霎时从额角挂了下来。
吸完纸杯里的咖啡,顿觉舒服好多。
倪喃侧过眼睛,望着邵志衡专注的侧脸,那紧抿的唇线,时而温暖时而冰冷的眼神,那满不在乎的表情,时而调侃时而古怪……
或者,是她酒精中毒后的错觉?
竟觉得——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半晌,倪喃突然冒出一句。
邵志衡一怔,车子陡然拐了一个急弯,倪喃没有提防,整个人顿时前倾,迎面一辆厢式送货车按响尖锐的喇叭,“叭——”笔直朝车头撞过来。
她骇得失声惊叫。
邵志衡急打方向盘,车子呈S型擦着送货车停了下来。
“你干吗?”倪喃惊魂未定。
“红灯。”
“就算是红灯,停一下就好,也不用拐这么急呀。”又气又恼。
邵志衡看她一眼,想说什么,然而却又没有,只一径发动了车子,淡淡轻讽地抛出一句:“放心,死不了。”
“嗄?你才去死呢。”倪喃恨恨地瞪他一眼。
可恶!可恶!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明明自己做错事,还一副痞然自得的样子。
啊!她怎么会觉得这种人也可以倚靠?
心里头那些才刚刚发芽的友谊,生生被拦腰催折了。
这人哪——
“请你做事专心一点,记住自己的职责好吗?”倪喃冷冷地说。
她以为他会着恼,或者,又会讥讽嘲笑她几句,然而,他居然没有,居然还真地收起了脸上那副古怪的、让她觉得不舒服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贯事外人的从容,仿佛刚刚被教训的那个人不是他。
倪喃微蹙眉头,为什么呢?那种自厌的情绪,不知怎地,又莫名其妙地爬了出来。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车子持续平稳地朝前开着,在上高速公路的时候,邵志衡突然打破沉默,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那么迟疑的语气,仿佛这个问题已经在他脑海里徘徊许久。
倪喃先是一愕,继而得意。
看吧,他果然还是有被撕掉面具的时候。
她回头,睨他一眼,“你内疚了?”
邵志衡又露出那种微笑的表情,“你又没有受伤,车子也没有刮到。我为什么要觉得内疚?”那语气,又骄傲,又讨厌。
倪喃觉得自尊再一次被刺痛,打断他,带着一种任性和脾气说:“没有职业道德的业者,很快就会被人炒鱿鱼。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砸掉自己的饭碗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这人,就是这样,就是这种满不在乎和莫名其妙的态度,每次,当她对他有些微的感激或是以为自己占了上风的时候,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不,不好笑,本来一点都不好笑。”邵志衡摇着头,“但,如果我问的其实是上一句呢?”
“上一句?”倪喃微微皱眉。先前已然垮下来的脸色,因为好奇而显得柔缓,自己却并没有发觉,仍只是专注地在记忆里搜索。
邵志衡看了她一眼,依然微笑着。
“是说我们先前见过面的那一句?”倪喃想了好一会儿,才以不太确定的口吻问。当时,她只是突然觉得他有些眼熟,才那么冒昧地问了一句,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在意。
“怎么?我们以前真见过?”倪喃紧盯着邵志衡的眼,似是想从他的表情看出什么。
“你以为呢?”
“我怎么知道?”倪喃没好气地道。
邵志衡笑笑,不再说什么。
倪喃越想越困扰,“喂,到底是怎么样嘛?莫非……”说着停顿下来,用一双想看穿什么的眼睛,多疑地盯着他。
“莫非什么?”
呵,他果然也有好奇的时候。
倪喃凑过去,眨眨眼,“莫非你是我的FANS?”
呃?
哈——
邵志衡再一次毫无节制地大笑,让倪喃又气又恼。
“到家了,小姐。”汽车陡然刹住,邵志衡微笑着说,那痞痞的模样,蕴着喜悦笑意的炯炯黑瞳……
“哈!”脑中陡然电光一闪,“我记得你了。”
“是吗?”他眼中笑意加深。
她终于记得当年那个浑身是伤,躲在她家后院里的少年了吗?
“还我伞来!”感觉被戏耍的情绪过去了,心里涌现出来的是猜中谜底后的兴奋喜悦,倪喃突然起了一种顽皮的心态。
“呃?”
“我认得你。我回国后的第一天,遇到的那个登徒子就是你!”
“嗄?”
“没话说了是吧?”倪喃更加得意。
邵志衡苦笑不已。
原来,她所谓的记得,是这个。
没错,那一天,是她失踪许久之后,他们第一次偶遇。
在滂沱大雨的街头,他一个人,站在一家服装店门外的廊檐下避雨,因为原本无事可做,所以也并没有急着离去。
然后,上帝安排,让他见到挂念许久的她。
说是挂念,其实,也并未到寻找的地步。若是从此以后不会再见,他想,他也只会在暮年之后,偶尔想起,曾经有个好心的小姑娘,照顾过伤重的自己。
如此而已。
然而,老天偏偏又让他们遇见。
让她撑着一把红色的伞,优雅地从他面前走过。
那一刻,他强烈的情绪波动几乎吓着了自己。
太兴奋,太激动,太喜悦……
以至于,想也没想,做出了生平第一次不经大脑,鲁莽又愚蠢的举动。他钻入了她的伞下,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那时候,她明显地被吓了一跳。
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而他,仍然在傻笑,以为她会在下一秒认出自己,然后,和他一样开心,一样那么激动,那么傻兮兮。
然而,她却只是嫌恶地皱了皱眉。
以为他是想借着避雨来接近自己的冒失鬼。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在全国巡演了二十多场,家乡已是最后一站。在海报上见过她的人可能不少,她已小有名气。
这样的人,她已见得多了,但,又不能反应过激,怕引起负面情绪。
于是,她只能冷淡而有礼貌地说:“如果你只是想避雨,这把伞可以给你。”
说完,她果真将手里的伞塞了给他,自己走进路边那家服装店。
推门的时候,感觉到他的目光仍然火辣辣地盯着自己的背脊,她不耐烦地回头,看到他惊讶的表情,她心头更加烦乱,先前好不容易才隐忍下去的不快迅速土崩瓦解,母亲的叮嘱置之脑后,她的态度是那样多刺,那样的不和悦。
“如果你还想借着还伞来达到另一种目的,那么,你大可以不必,这把伞我不要了。”
她说着,骄傲地离去。
留下他在雨里,那么泄气,那么挫折,那么生气!
“呵,我真没有想到。不要你还伞,你居然有本事跑到我家来当司机。你说,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倪喃把眉毛扬得高高的,好像终于逮着了邵志衡什么把柄。
但,若是以前,她不应该感到嫌恶与生气吗?
怎么,只是这样短暂的相处,她对他,已全然改变?
唉,大概是最近,她觉得太寂寞了吧?
然而,什么时候她又真正摆脱过寂寞的感觉呢?孤独,或者寂寞,对于她来说,已成附骨之咀。
尤其是,连沈楚和晴儿都已背离了她。
想到沈楚,她的情绪又在瞬间黯淡。
她怎么还能够笑呢?怎么还能够在乍听到沈楚结婚的消息之后,笑得如此忘形呢?那么,她果然是一个没心没肺没感情的人吗?
“丁冬,你答对了。”邵志衡弹一下手指,用着不情不愿却又无奈之极的语气。
“对了又怎样?又没有奖品。”倪喃低下头。
一阵沉默。
一只手突然轻轻按住了她的头,她还来不及吃惊,邵志衡那特有的,低沉中微微带些哑的嗓音已温柔地在她耳边响起,蛊惑着她被阴霾占据的心,“上帝祝福你,聪明的姑娘,今夜,好梦将与你同眠。”
倪喃心中一紧,从没有人注意过她的心情,关心过她的睡眠。
而他……
他原本是那样无可捉摸的个性哪。
那么,这算是奖品还是关心?
她心中怀疑,不肯尽信,但,奇怪的是,一个晚上跟他斗气,恼他怨他,这会儿反倒有种好舒畅的感觉,像心底的门敞开了,种种自闭、虚伪、忧伤的情绪一下子离她好远好远,想哭的时候就哭,想怨的时候就怨,就算不痛快,心里有所祈求,也不需要辛苦地编织清高自傲的面具。
这感觉,好轻松,好愉悦。
并且,她甚至觉得,今晚,她真的可以做个好梦了呢。
一股暖流,传到心里,倪喃笑了出来。
推开车门,径自下车,走进大门内,她有种头重脚轻的昏眩感,这是酒精的后遗症,还是,今晚卸去心防的副作用?
而邵志衡在车里,望着她的背影的目光,恋恋的,又带一丝复杂的痕迹,像是无可奈何。
她忘了,她果然已忘记。
他们之间的缘分,远比那次雨中偶遇要早许多、许多年……
十六岁,精力过剩的年龄,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年龄。
或许,是一句话,一个动作,又或许,只因对方的一个眼神,看不惯了,或者是存心挑衅;又或者,是友人的一个邀约;更或者,只是赴一场热闹,打发一段无聊的时光,什么也不为,什么原因都说不上。
如此,便可以来一场单挑,或者,群殴。
那时候,邵志衡整个的生活重心,就是打架。架打得出色,够义气,或者够狠,那人身边便总可以吸引一些追随者。
然后,一传十,十传百,这样发展下去,俨然已成小小帮派。
没有什么规章制度,大家在一起,原本也不过是帮弱小者出出头,偶尔去飚飚车,给老师们制造一点小麻烦,和一般叛逆的学生没有什么两样。
真正的转折是因为他,那个叫做杨明的富家子。
他若是光明正大地追求小麦,原本也没有什么。可他不该因小麦叛逆,就断定她随便。在学校礼堂的讲台上,求爱不成,公然索吻。
当时,邵志衡二话不说,跳上讲台,挥了他一拳。
就是那一拳,让他在三日之后,遭遇社团围堵,第一次见识到了真正的械斗,并且,第一次尝到了被殴的滋味。
当砍刀、木棍、水管、车链都可以成为武器的时候,除了把对方击倒之外,根本防不胜防。
那一战,几乎去掉邵志衡半条命,却也使他一战成名。
当然,这已是后话。
当时的他,从重重包围下打杀出来,又累又饿,慌不择路,狼狈得像一只丧家犬。或许是因为老马识途,或者是实在没有了力气。当他倒地之时,才赫然发现自己身边居然开满了紫鸢花。
居然会来到这里!在已然忘掉的一个多月之后,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之下。
连邵志衡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了。
然而,他再没有力气离开这里。
那么就这样吧,静静地躺在这里,等着被人发现,或者就此死去。
身上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淌进开满紫鸢花的泥地里。夕阳,在天边拉开绚丽的云彩。那一刻,他居然开始想念起那熟悉的旋律。
单调、熟练的旋律。
他安静地等待着,等得心微微发痛。
那旋律却仍然没有响起,反而是铁栓拨动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膜,紧接着,嵌在篱笆墙上的铁门“吱咯”一声拉开了。
穿着碎花棉布裙的小女孩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女孩手上提着一袋垃圾,她要走一段下坡路才能将垃圾扔进路边的垃圾箱里。所以,她必须要经过他的身边。
嘲弄地笑微微浮现在他的嘴角,是为自己。
他没想到,他会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面前,不管是接受治疗,还是被她所遗弃,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种耻辱。
他闭上眼睛。
眼睛闭上的时候,听觉会格外的明显。
他能听到她嘴里诧异的惊呼,急促的喘息,以及,突然加快的脚步。
她跑过他的身边,一刻不停。
他心里,居然感觉到轻松、好笑。
她不肯救他,所以他不必欠她。他可以安静地死去,在如此美丽的夕阳下,如此美丽的花丛中。
没有任何遗憾。
生命于他,本就是多余的,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她偏偏还要回来。
偏偏——
还要再一次经过他的身旁。
她停在三丈之外,不离开,却也并不走近。
他好奇地睁开眼,发觉她眼中惊惶、害怕、怜悯、忍耐与冲动交杂。
于是,他笑了,“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他发觉,这小姑娘很健忘,看她的样子,显然已经忘记了,他们在音像商店里曾有过的一面之缘。
听到他开口说话,小女孩眼中种种复杂的情绪居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冷淡与漠然,像戴了一层摘不掉的面具。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朝家里走。似乎是终于打算弃之不顾了。
看到一个浑身淌血的人躺在自己家门口,而能无动于衷,肯定是需要一些勇气的。不然,她那小小的脊背不会挺得那样僵直。
于是,邵志衡微笑着又加一句:“你别怕,我死了之后,不会到阎王爷那里告你见死不救的状,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是不是跟我猜想的一样。”
他并不是真的想吓她,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临死之前,他哪来那么好的兴致?或者是,他不怕死,却害怕一个人孤单单地死去?
女孩的脚步顿了一顿,像是想了许久,才迟疑着回过头来,问他:“人死之后,真的能见到阎王?”
她的表情那么纯净,那么无辜,竟让他一时语塞。
女孩脸上却露出难得一见的顽皮笑容,那一笑,竟也如那天边灿烂的夕阳,照亮了大半边天空。
邵志衡不禁呆了一呆。
清醒过来之后,才发现,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
院子的铁门并未栓上,颤颤地露出一道缝,仿佛他刚刚开启的心门。
失望的情绪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那一刹,他竟以为,她是为他而笑呢。
讪讪地挑了挑眉,不再去想。
大概是失血过多,他感到昏眩,而且,嘴唇好干,连夕阳的温度,都有些烫热。
他恍惚闭上眼。
像是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他感觉到一滴滴清凉的水滴在自己唇上。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似乎听到吃吃地笑声。
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好累,想睡……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邵志衡用力眨了眨眼睛,仍然看不到任何景物。没有一丝光亮。
莫非,这里已是阴司地府?
但,不对。
头上、脸上、肩上、手臂上、大腿上那些伤,仍然在火辣辣地痛。
人死之后,不是应该没有感觉了吗?
他自嘲地扯扯嘴角。
身体虚弱,但是口渴。他忆起昏迷之前那些沁凉的水滴,应该不是错觉吧?好怀念喔,包括那吃吃的娇笑声,即使,明知道,她笑的是自己饥渴舔唇的动作。
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感觉更加渴了。
他挣动身子,想要弄清楚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手臂刚刚移开一些,居然让他碰到一个塑料瓶子,拿起来,有些重量,再摇一摇,似乎是矿泉水瓶,里面有水!
他心中狂喜,也顾不得痛了,仰起头来咕嘟咕嘟灌了个痛快。
喝了水,感觉舒服一些。眼睛也慢慢适应黑暗,才发现,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屋子,屋子里堆着一些杂物,没有窗户,惟一的一扇门开得比较高,此刻,也紧紧关闭着。看样子,似乎是间地下室。
再低头看看自己,倒是着实吓了一跳。
那包缠得像粽子一样无法动弹的身躯,是自己的吗?比之木乃伊,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幸好,右臂没有缠牢,还是可以稍作挣扎的。
不由得失笑,从自己这身行头看来,那女孩在“包扎”自己的伤口时有多笨拙,费了多大的劲!
静暗无声,也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心里却只衷心地期盼,紧紧关闭着的那一扇门,什么时候才能开启?
终于,门环拉动,沉朽的木门开了一道缝,阳光从那道缝隙里强行透入,刺得他眼睛一阵痛。
他本能地闭了下眼,没料到那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眼前一阵金花乱窜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只有在第二级台阶上,多出一盒塑料便当……
第二天,或许是同一时间,女孩再一次拿着便当出现。
阳光又一次刺痛了他的眼。
但他没有闭上眼睛,只静静地看着她在阳光下的黑色剪影。
“咦?你昨天没有吃饭?”女孩惊讶地看着昨天送进来的便当仍然一动未动地躺在第二级台阶上。
邵志衡艰难地朝她举了举右臂。
她哑然失笑,“对不起。”
于是,自己走进来,将便当端到他面前,想一想,虽然有些为难,但还是将饭盒掀了开来,拿起汤匙,一匙一匙喂给他吃。
他吃得很慢,她却喂得很急,一大匙又一大匙。
“咳咳……”邵志衡呛住。
女孩抱歉地喂水给他喝,“对不起哦,对不起,我不能在这里呆太久,妈妈一会儿会找我的。”
邵志衡了解地点点头,“我明白,你妈妈不知道我在这里。”
任何一个正常人家的父母,大概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跟他这种人在一起吧?更何况是如今这样狼狈的样子。
女孩有些窘,“其实,我妈老是跟我说,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更不要多管别人的闲事……”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
在此之前,她本来一直都做得很好,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大概是因为一个多月以前,她的置身事外,竟让一个无辜的男孩出了那么大的意外吧?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个乖孩子,很听妈妈的话,对不对?”
女孩诧然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邵志衡低低地笑了,声音低缓温暖,一字字敲入她的心版,“我就是知道,上一次在音像商店里,其实,你很想插手管一件闲事,可是,因为妈妈曾经告诫过你,而你又从来没有违背过妈妈的命令,所以,你很矛盾,到现在都在痛悔,是不是?”
“嗄?你连这个也知道?”女孩猝然瞪大了眼。
她的心事,从来不曾对人讲明,而眼前这个浑身是伤的男孩,却如何瞧得清?
他果然是偶然倒在她家门口?她果然是偶然才动恻隐之心?
她望着他一时失神了,他那狼狈虚弱的外表,为什么这刹,在她眼里,隐隐地竟透出一股温暖亲切的味道,仿佛他们在某时某地,早已相遇相知。
是什么时候呢?
女孩拧紧眉头。
忽然院子里响起母亲的呼唤:“喃喃!喃喃!该去杜老师家啦。”
女孩慌忙朝台阶上跑,跑了两步,又回头将手里的便当盒放下来,对着邵志衡急急说:“妈妈叫我了,明天我再给你带吃的来。”
说完,又跑。
她跑到门口的时候,邵志衡忽然对她说:“原来你叫男男啊?”
女孩愣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拉开门跑了出去。
他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想了又想。
不,不对。
肯定是他听错了,她的名字一定不是男人的男,而是兰花的兰。
兰兰?
好一朵空谷幽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