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离认识常青那年,九岁。
那年桑离读小学三年级,见过她的所有人都说,桑离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关于“漂亮”,南杨妈妈说这是种遗传。她形容桑离妈妈的样子:皮肤很白,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很有灵气,头发是那么乌黑浓密的一大把,被扎成粗粗的辫子,额前的刘海整齐密集,笑起来的样子那么明媚。
桑离很认真地听,神情甚至有些贪婪,似乎这样听,就可以看见妈妈的样子——不是照片上静态的妈妈,而是会笑、会说话、活生生的妈妈。
那时候,对小桑离来说,妈妈就是一个神祗——她在那里,始终都在,无论桑离多么委屈、难过、忧伤、孤独,总还有妈妈在天上看着自己。虽然妈妈不说话,然而桑离坚信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专注而深情。
这是一种执着的坚持,也因为了这样的坚持,桑离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没有妈妈的孩子。
直到那年,她第一次看见常青。
是阳光灿烂的午后,夏天的芙蓉树散发浓密的香气,桑离和南杨在胡同口争论《恐龙特急克塞号》上一集的结局,只是一回头,就看见爸爸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并肩走过来,那女人手中还牵着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女孩。
爸爸很远就看见了桑离,便喊她:“小离,过来!”
桑离看看南杨,他也直直地看着那个陌生的女人,与女人手中牵着的陌生的小女孩。南杨看了又看,还是觉得那个小女孩没有桑离漂亮。也是直到长大后他才知道,他对桑离的好,是源于他觉得桑离是个值得怜惜的洋娃娃,而且,也只有桑离,才是那个值得怜惜的洋娃娃。由此他也确定了一件事,就是桑离在这个世界上,那是独一无二的。
桑离走过去,表情很平淡。
爸爸略微弯弯腰,指着旁边的女子说:“小离,这是常青阿姨,叫阿姨好。”
桑离抬头,闪过常青身后明亮的太阳光,眯了眼,过很久才说:“阿姨好。”
常青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一定没有桑离的妈妈好看(因为桑离从来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女人笑起来会比自己的妈妈还好看),可是她的笑容很温和。
她松开身边小女孩的手,蹲下,用两只手轻轻抚摸桑离的脸颊,然后看着桑离的眼睛说:“桑离,叫我‘妈妈’吧。”
桑离瞪大了眼。
直到很多年过去,长大后的桑离看了很多电影、电视剧,看到那里面的女人小心翼翼想要获得一个非亲生孩子的认可时,她看着那里面或凶神恶煞或谨慎卑微的“后妈”们,总是习惯性撇撇嘴。
因为她总是会想起常青,想起她温和的笑容,还有她平和从容的语调,不愠不火,第一次见面就对她说“桑离,叫我‘妈妈’吧”……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么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后妈”。
可是后来,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常青,虽说不上多么讨人喜欢,可是也并不讨人厌。
常青是个音乐教师。
与桑悦诚结婚后,她从原来的家里搬来一架钢琴,教桑离唱歌:山谷里,静悄悄,什么在飘飘?薄薄的雾,淡淡的烟,飘呀飘得高。山谷里,静悄悄,什么在闪耀?紫杜鹃,红梅花,开呀开得俏。山谷里,静悄悄,什么在奔跑?小溪流,小野兔,活蹦又乱跳。山谷里,静悄悄,谁在把鼓敲?地质队叔叔的小铁锤,敲得山谷叮咚叫。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一起学唱歌的还有常青离婚后带来桑家的女儿田淼。虽然逻辑上应该有音乐世家的遗传,可是田淼的条件莫名就比桑离差许多——盛夏午后,整个小院都笼罩在炎热的气息中,然而桑离的歌声那么清澈透明,好像山泉水一样清爽。南杨坐在院子里打盹,醒来时就听见桑离的声音唱:山谷里,静悄悄,什么在闪耀?紫杜鹃,红梅花,开呀开得俏……
南杨愣住了,过很久才知道眨眨眼睛瞪着桑离家的门,心里纳闷:这是桑离?
桑离的好声音也让常青很吃惊。
她做了十年音乐教师,还是第一次碰见声音条件这么好、乐感也好得出奇的孩子。她是那样聪明甚至精明的女子,她承认自己的初衷不过是为了继续教田淼唱歌,可是她没有想到,田淼那样听上去音准还可以的孩子,和桑离相比差距会那么大。她毕竟是音乐教师出身,爱才惜才的念头战胜了一个母亲的自私。于是,那天晚上她郑重其事地向桑离父亲提出:送桑离去少年宫参加合唱团吧。
这是桑离命运的一个转折点,因为那之后不久,桑悦诚终究还是架不住常青的劝说,在夏末秋初的一个周日,亲自送桑离去了少年宫。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与学唱歌的桑离一起去少年宫的,还有好说歹说才说服妈妈恩准自己去学小提琴的南杨。
初中一年级的南杨和小学三年级的桑离,就这样再度成为了同路人。
其实桑离一直很纳闷南杨的小提琴之旅,走在去少年宫的路上,桑离便问南杨:“哥,你为什么学小提琴?”
南杨提一提手里的琴匣,想了想说:“容易。”
桑离瞪大眼:“小提琴容易吗?”
南杨点点头:“本来想学钢琴的,后来发现钢琴太贵,占地方又大,我家哪有地方放啊。小提琴就好多了,便宜又方便。而且我看电视里,指挥还要和拉小提琴的握手,特别有面子。”
桑离顿时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南杨。
也是多年后,桑离才知道小提琴其实一点都不便宜,尤其是一些极品小提琴,价格更是可以达到数百万美金。而南杨所说的能和指挥握手的,是交响乐团中的第一小提琴,而那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境界。
不过不管怎么说,南杨的小提琴之路算是开始了。开端自然很崎岖——学《圣母颂》的时候,好端端一首曲子被他拉得好像踩了猫尾巴一样声嘶力竭。那吱吱嘎嘎的声音听得南杨爸爸快崩溃了,可是南杨妈妈坚决支持儿子的音乐事业,所以南杨爸爸不敢有任何怨言。当然桑离更不敢有什么意见,只是逢南杨练琴就捂着耳朵目光呆滞地看着南杨,不说话。南杨自己也烦得很,觉得有点“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可是既然已经夸海口说“一定不会浪费买琴的钱”,同时又为了能继续陪桑离参加每周末的少年宫训练,南杨哭丧着脸还是把练琴这项伟大的事业坚持了下来。
那时候或许谁都没想到,本来南杨是为了桑离而学小提琴、南杨妈妈为了不被儿子纠缠而允许他学小提琴、南杨爸爸为了不被妻子唠叨而忍受儿子学小提琴、桑离更是为了满足南杨的虚荣心而跟他学小提琴……可是到头来,南杨的小提琴止步于八级水平,桑离这个一天辅导班都没上过的学生,却在“八级小提琴手”南杨的指导下具备了演奏一些稍繁曲目的能力。
常青说过:桑离是我见过的,最有音乐天赋的孩子。
没有人提出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