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塞西莉亚和鲍·约翰坐在波利床边看着她,看着她紧闭的眼睑颤抖又归复平静,像要解读她的梦。
塞西莉亚握着波利的左手。她感觉到泪水从脸上划过,自下巴滴落,却无暇理会它。她记起自己和鲍·约翰在另一家医院的场景。那是一年秋天的破晓,经历了两小时的生产过程。(塞西莉亚生孩子总是很快,第三个女儿更是快得惊人。)她和鲍·约翰一同数着波利的小手指和脚趾,正如之前的两个女儿出生时一样。仔细查看这不可思议的天赐的礼物,这是孩子降生后的惯例开场。
而此刻他们的目光时不时飘到波利身体右侧本该是手臂的位置。这感觉如此怪异,视觉上带来难以忍受的不协调。从此刻起,购物中心内的人们关注的将不再是她的美丽。
塞西莉亚任眼泪肆意流淌,她要趁这时候把眼泪流尽,因为她不愿让女儿见到她的一滴眼泪。塞西莉亚已准备好踏入新的人生,去做一个被截肢者的母亲。即使流泪时,塞西莉亚仍能感觉到身上的肌肉紧绷着,像一位准备开始马拉松比赛的运动员。用不了多久,她就能熟练掌握“残肢”,“假体”,上帝才知道还有什么词。她愿意移山填海,烘烤小松饼,献上虚假的赞美,只要能为女儿好。没人能比塞西莉亚更胜任这一角色。
然而波利能胜任吗?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哪个六岁的孩子能应付得来?在这女人的容貌胜过一切的世上,她是否能带着伤残的身体活下去?“她仍然是个美人。”想到有人可能会否认这一点,塞西莉亚便怒火中烧。
“她很坚强。”塞西莉亚对丈夫说,“记得那天游泳的事吗?她拼尽全力也要证明自己能游得和以斯帖一样远。”
她想到波利的胳膊划过波光粼粼的碧水。
“上帝啊。游泳。”鲍·约翰的身体一个起伏,他把手按在胸口,像是在抵御心脏病发作的剧痛。
“你可别死在我面前。”塞西莉亚尖锐地说。
塞西莉亚把手指放在眼窝处,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她已经尝够了咸咸的泪水,像是在大海里游了一圈。
“你为什么要告诉瑞秋?”鲍·约翰问,“为什么是现在?”塞西莉亚将手从脸上拿下,转面看着丈夫。她压低嗓门悄声说:“因为她以为是康纳·怀特比杀死了珍妮,而她当时想要撞死康纳。”
她看着鲍·约翰的脸,看他好不容易消化完自己的话。
他把拳头按在嘴边。“妈的。”他轻声自语道,然后像个自闭症患儿一样前后摇摆着身子。
“这是我的错。”他含糊地说,“是我造成了这一切。上帝啊,塞西莉亚。我早该自首,早该将事实告诉瑞秋·克劳利。”
“别说了。”塞西莉亚做出嘘声的手势,“波利也许会听见的。”
鲍·约翰起身走向病房的门。他转身看了波利一眼,脸上烙印着深深的绝望。鲍·约翰将目光挪开,无助地拉扯着身上的衬衫。他突然蜷缩着蹲在地上,深埋着脑袋,双手交叉放在后颈上。
塞西莉亚不带情感色彩地看着鲍·约翰,想起他耶稣受难日早晨啜泣的样子。杀害另一个男人的女儿所带来的痛苦和悔恨远不及自己女儿被伤害带来的苦痛。
塞西莉亚不再看丈夫,而将目光转回女儿身上。你可以去想象别人的悲剧——溺死在寒冷的冰水里,因为一堵墙和亲人分隔两地——然而只有悲剧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你才能明白什么叫痛心。更可怕的是,这悲剧发生在你的孩子身上。
“鲍·约翰,站起来。”塞西莉亚还是没有看他,目光一直落在女儿身上。
她想到伊莎贝尔和以斯帖此刻正和她的父母及鲍·约翰的母亲待在家里,陪伴他们的还有各种亲戚。鲍·约翰和塞西莉亚言明他们不希望有人来医院探望,因而大家此刻都守候在家中。伊莎贝尔和以斯帖此时一定心烦意乱,家庭变故发生后,人们往往会忽略其他孩子。塞西莉亚需要证明,尽管发生了这些,她仍然是三个女儿的好妈妈。校家长会的事务将继续下去,特百惠的事业也将继续下去。
她转身看着鲍·约翰,他还缩在地上,像在躲避炸弹的爆破。
“站起来。”塞西莉亚又说了一遍,“你不可以倒下去。波利需要你。我们都需要你。”
鲍·约翰拿开了放在脖子上的手,用充血的双眼看着妻子。“但我不可能在这里陪伴你,”他说,“瑞秋会告诉警察的。”
“也许吧。”塞西莉亚回应道,“她也许会的,但我不那么认为。我不认为瑞秋会将你从你的家人身边夺走。”这样说并没有实质证据,只是塞西莉亚个人的感觉。“至少不是现在。”
“可是……”
“我想我们已经付出代价了。”塞西莉亚压低的声音里充满怨愤,她指了指波利,“看看我们付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