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莉亚蹲在瑞秋的椅子旁,语调柔和,说得却一清二楚。她的眼睛就在几尺之外。瑞秋能听见她的话,却不明白每个词的意思,只是她不能表现出困惑的样子。她的话飘在瑞秋的脑海里,却沉不下去。瑞秋感觉一阵恐惧,像在疯跑着追赶一些生死攸关的东西。
“等会儿,”她想要说,“等会儿,塞西莉亚。你在说什么?”
“几天前我才发现,”塞西莉亚说,“就在特百惠派对的那个晚上。”
鲍·约翰·费兹帕特里克。她是在说鲍·约翰·费兹帕特里克杀害了珍妮?瑞秋握住塞西莉亚的胳膊。“你是说杀害珍妮的不是康纳?你很清楚那人不是康纳。他什么都没做过?”
塞西莉亚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伤感。“我知道。”她回答,“不是康纳。是鲍·约翰。”
鲍·约翰·费兹帕特里克。弗吉尼亚的儿子。塞西莉亚的丈夫。那个打扮得体,英俊潇洒,彬彬有礼的高个子男人?那个在社区内为众人所尊敬的好成员?如果在商店或学校里碰见他,瑞秋还会微笑着和他打招呼。鲍·约翰总是最积极于学校事务的人。他会系着工程腰带,头戴黑色棒球帽,拿着卷尺出现在校园。上个月,瑞秋还见到伊莎贝尔·费兹帕特里克奔向她父亲的臂膀。瑞秋记住了这个场景,因为伊莎贝尔见到父亲时难耐的兴奋,也因为伊莎贝尔和珍妮有几分相像。鲍·约翰把女儿抛在空中,她的腿飞在空气中,像个年纪更小的孩子。见此情景,瑞秋心里燃起一阵灼热的遗憾。珍妮从未有机会做伊莎贝尔那样的女儿,艾德也从未做过鲍·约翰那样的父亲。一直以来他们那样在乎旁人的目光,这举动此时看来毫无意义。他们为什么要活得那样谨小慎微,为何要压抑对彼此的爱?
“我本应该告诉你的,”塞西莉亚说,“本该在我发现的那一刻就告诉你。”
鲍·约翰·费兹帕特里克。
他有一头那样好看的头发,一头体面的密发,不像康纳·怀特比的秃头。鲍·约翰开着一辆干净闪亮的家庭型轿车,康纳则骑着轰鸣的摩托车。这不对啊。塞西莉亚一定是弄错了。瑞秋怎么能突然将她对康纳的仇恨转移?她恨了康纳·怀特比太长时间,即使这一切仅仅是她的怀疑,而她永远不能确定这一点。她仇恨康纳,仅仅因为他“可能”做的那些事。她仇恨的是康纳存在于珍妮生命中的事实。她仇恨的是康纳居然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见到珍妮活着的人。
“我不明白。”她对塞西莉亚说,“珍妮认识鲍·约翰?”
“他们曾经有过一段秘密关系,两人当时在约会。”塞西莉亚仍然蹲在瑞秋身旁的地板上。她的脸上刚刚还没有半点血色,现在却恢复了几分。“鲍·约翰那时爱上了珍妮,珍妮提到了另一个男生的存在。她选择了另一个男孩,之后他……他失去了理智。”塞西莉亚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他只有十七岁。那是个疯狂的时刻。也许您会以为我在为他找借口。当然,根本没有借口能为他洗脱罪名。抱歉,我必须站起来,我的膝盖,我的膝盖不太妙。”
瑞秋看着塞西莉亚艰难地起身,四下寻找椅子,再将它拖到瑞秋身旁。塞西莉亚将身子倾向瑞秋,眉毛纠缠在一起,像在乞求恶徒放过她的性命。
珍妮告诉鲍·约翰另一个男生在追求她。看来那个男生就是康纳·怀特比。
有两个男生同时对珍妮感兴趣,瑞秋却丝毫不知。作为一个母亲,瑞秋怎么会糟糕到对自己女儿的生活一无所知?她为何不能像美国情景喜剧里扮演的一样,每日放学后分享牛奶和糕点?瑞秋只会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烘焙糕点,下午茶时珍妮吃的总是咸饼干。她为什么不愿为珍妮烘焙糕点?想到这些,瑞秋突然感到一阵可怕的自我厌恶。如果她愿意为珍妮烘焙糕点,艾德能将珍妮欢乐地挥舞在空中,一切或许会变得不同。
“塞西莉亚?”
两个女人同时抬起头。是鲍·约翰。
“塞西莉亚,他们想让我们填一些表格……”他看见了瑞秋。
“你好,克劳利太太。”鲍·约翰说。
“你好。”瑞秋回答。
她动不了,像是被麻醉了。眼前站着的是谋害她女儿的凶手。一个心力交瘁,衣冠不整,眼眶通红,胡子拉碴的中年父亲。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成长了太多。
塞西莉亚对丈夫说:“我告诉她了,鲍·约翰。”
鲍·约翰向后退了一步,像在躲避某人的袭击。
他闭了一下眼,接着直勾勾地盯着瑞秋。看见他眼中让人讨厌的悔恨,瑞秋的脑海中不再有怀疑。
“可是为什么?”瑞秋惊异于自己的理性与克制,居然能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和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手对话。她只能忽略来往的人流,假装自己进行的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闲谈。“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何要做这种事?她不过是个小女孩。”
鲍·约翰低下头,用手拂过那头好看的头发。当他再度抬起头,面孔好像碎成了一千块。“那是场意外,克劳利太太。我从未想过伤害她。我爱她。我真的很爱她。”他像个街头醉鬼一样无助地用手背擦过鼻子。“我那时是个青春期的男孩。她告诉我她还在和别人约会,然后她对我大笑。对不起,可我只能想出这么一个原因。我知道我这样做其实根本没有理由。我爱她,而她却那样嘲笑我。”
塞西莉亚模糊地意识到人们在他们所在的走廊中来往穿梭。他们或步履匆匆或悠闲漫步,或手舞足蹈,或握着电话说个不停。没人停下脚步观察这坐在皮椅上的银发女人,她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按在椅子上,眼睛定格在前方一个中年男人身上。那男人耸着脖子,懊悔地垂下脑袋。没人注意到他们僵硬的肢体和尴尬的沉默。他们躲藏在自己的小泡沫里,将自身和整个人类社会分离。
塞西莉亚抚摸着冰凉而光滑的皮椅表面,一股空气突然冲进肺部。
“我必须回到波利身边。”她说着猛地站起来,脑袋不自主地后仰。
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他们在外面待了多久?塞西莉亚感到惊慌失措,好像她故意抛弃了波利。她看着瑞秋想着:我此刻不能再照顾你了。
“我需要再和波利的医生谈谈。”她对瑞秋说。
“当然了。”
鲍·约翰对瑞秋伸出双手,他手腕向上像在等待一副手铐。“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这样要求您,瑞秋,克劳利太太。我没权利要求任何事。可您瞧,波利这时候正需要我们两人,我需要时间……”
“我不会将你从你女儿身边夺走。”瑞秋打断了他。她听上去凛冽而恼怒,似乎把塞西莉亚和鲍·约翰当做了不守规矩的青少年。“我已经……”她起身抬头看着天花板,像在努力压制内心的情感。她挥手赶走他们,“快去吧,去看看你的小女儿。你们两人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