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莉亚,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吗?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呢!”
“塞西莉亚,那些彩券你可真没说错。”
“塞西莉亚!你昨天没来上普拉提课!”
“塞西莉亚!我的弟妹想在你这儿订一场派对。”
“塞西莉亚,下个礼拜的芭蕾课上,你能不能替我照看哈雷特一个小时?”
“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正在参加一场复活节帽子游行。妈妈们精心打扮,以此纪念复活节以及秋天的真正到来。柔软美丽的新围巾围在脖子上,紧身牛仔裤包裹着纤瘦和不那么纤瘦的大腿,高跟鞋嗒嗒地敲打在操场上。湿热的夏天刚刚过去,和煦的微风和尽情享用巧克力的周末让每个人都心情大好。妈妈们坐在围成方形的蓝色折叠椅上,个个兴高采烈。
不用参加帽子游行的年纪大一些的孩子在队列之外观看,他们脸上成熟而坚忍的表情像在声明:“我已长大,这类小孩子的把戏我早就没兴趣了。”他们在阳台上无聊地走动,不开心地摇晃着手臂。
塞西莉亚在六年级的阳台上搜寻伊莎贝尔,看见她站在好友玛丽和罗拉之间。三个姑娘手挽着手,她们三人的友情看起来永远不会变。她们中没有人会因其他二人的关系而吃醋,她们对彼此的爱纯洁而强烈。一位妈妈小心地送来一篮子比利时巧克力球,女人们发出陶醉的感叹。
“我是杀人犯的妻子。”巧克力在口中融化时塞西莉亚想道,“我是杀人犯的从犯。”她替其他妈妈照看孩子,接送他们上下学,还能举办成功的特百惠派对,她总能让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我是塞西莉亚·费兹帕特里克。我的丈夫是个杀人犯。你们看着我,和我大笑聊天,让我拥抱你们的孩子。可你们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你就应该这么做。生活在秘密中的人,你成功了,假装风平浪静,一切如常。忽略了腹中痉挛般的剧烈绞痛,从某种意义上你麻醉了自己,因此再也感受不到痛苦,同样也不再有快乐。昨天塞西莉亚在水沟旁吐得天昏地暗,在餐具室号啕大哭,今早却六点钟起床,有条不紊地为复活节准备好两份意式宽面,熨烫好一篮子衣服,发邮件询问波利的网球课,回复十四封关于学校事宜的邮件,为那天晚上获得的订单配货:一切都在姑娘们和鲍·约翰起床前完成的。她穿回滑冰鞋,在忙碌生活的平滑表面娴熟地旋转。
“天哪,那女人穿了些什么?”人们看到一个貌似校长的女人出现在校园中央。特鲁迪校长戴着长长的兔耳朵,屁股上别着一只蓬松的兔尾巴。她看上去像个做了妈妈的兔女郎。
特鲁迪蹦跳着来到校园中央的麦克风前,双手缩在身前假装成一对爪子。妈妈们笑得直不起腰,阳台上的孩子们也发出欢呼声。
“女士们先生们,女孩们和男孩们!”特鲁迪的一只兔耳朵落到脸上,被她一把撩开。“欢迎参加圣安吉拉小学的复活节帽子游行!”
“我爱死她了。”坐在塞西莉亚右侧的马哈里亚说,“谁能想象就是这个女人掌管着整个学校?”
“特鲁迪才没有掌管学校。”罗拉·马克思坐在塞西莉亚另一侧,“掌管学校的是瑞秋·克劳利,还有坐在你左边的可爱女士。”
罗拉将身体倾向马哈里亚,摇晃着,用手指指向塞西莉亚。
“你知道那不是真的。”塞西莉亚露出故作淘气的笑容。她认为自己的表演拙劣无比。没有太夸张吗?她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扭捏作态,像在舞台上表演。然而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音乐响了起来。校园内所用的是最先进的音响系统,这是塞西莉亚去年艺术展时添置的。
塞西莉亚身边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这音乐是谁挑的?挑得真不错。”
“我知道。它让我有跳舞的冲动。”
“没错。有人听过这旋律吗?你知道这首歌是什么吗?”
“我最好别知道。”
“总之我的孩子们知道。”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幼儿园的孩子们,他们由老师,大胸脯的黑人美妞帕克老师领着。她总能充分利用好自己的先天优势。此刻的她穿着小到不行的仙子装,跳着不符合幼儿园老师形象的舞蹈。幼儿园的小宝宝们跟在她身后,骄傲地咧着嘴微笑,小心翼翼地不让帽子的圆珠摇晃得太厉害。
妈妈们相互赞美着孩子们头上的帽子。
“哦,桑德拉,真是杰作!”
“这设计是我在网上找的,花了我十分钟。”
“当然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发誓!”
“这是场复活节帽子游行,而不是夜店表演,帕克小姐知道吗?”
“小仙女哪里会像她那样!”
“顺便说一句,希腊桂冠真的算复活节帽子吗?”
“我想她只是为了引起怀特比先生的注意。可怜的女人,他甚至没看她一眼。”
塞西莉亚爱极了这类场合。复活节帽子游行简直综合了她所爱的一切,生命中的全部甜蜜与美好让人感觉自己与众人连在一起。然而今日的游行看上去颇不得要领:孩子们流着鼻涕,母亲们忙着七嘴八舌聊闲天。塞西莉亚打了个哈欠,闻见手指上芝麻油的味道,她如今生活就是那个味。又一个哈欠袭来。昨晚她和鲍·约翰在尴尬的沉默中为女儿们制作帽子,直到深夜才睡。
波利的班级现身了,带领他们的是可爱的杰夫斯太太。她打扮成一只用锡纸包裹的粉红色大彩蛋,一定费了不少功夫。
波利跟在老师后面,昂首阔步像个超级名模,她歪斜地戴着一顶帽子。帽子是鲍·约翰做的,他用花园里的木棍在帽子上做了只鸟巢,并在里面填上彩蛋。彩蛋上放着一只毛茸茸的玩具小鸡,假装那小鸡在孵蛋。
“上帝啊,塞西莉亚,你绝对是个怪胎。”坐在前排的艾丽卡·克里夫扭过头说,“波利的帽子真是好看极了!”
“鲍·约翰做的。”塞西莉亚对波利挥挥手。
“真的吗?他可真是个好男人。”
“他的确是。”塞西莉亚附和道,她能听出自己的语调有多不正常。塞西莉亚感觉到马哈里亚正扭头观察自己。
“你了解我的。”艾丽卡继续道,“直到今天早餐时我才记起今天还有游行。为了应付,我随手拿起几个鸡蛋塞进艾米丽的帽子里说:‘就这样了,孩子。’”艾丽卡对自己的随性相当骄傲。“看,她来了!悠哈!”艾丽卡半起身,疯狂地挥手,又很快坐下。“瞧见她瞪我的样子了吗?她知道自己的帽子是所有人中最糟糕的。好吧,在我开枪打死自己之前,有没有人能给我一颗巧克力球?”
“你还好吗,塞西莉亚?”马哈里亚凑了过来,塞西莉亚闻见她身上熟悉的麝香香水味。塞西莉亚瞥了她一眼,又很快避开她的目光。
“哦,不。你怎么敢对我好呢,马哈里亚?怎么敢用那澄澈的眼睛看着我?”塞西莉亚在心中默念。她今早注意到塞西莉亚眼中的红色小点。这难道不是被人勒住后才有可能产生的吗?眼中的毛细血管破裂?她怎么会知道这一点?塞西莉亚颤抖了一下。
“你在发抖!”马哈里亚注意到了这小小的动作,“风太凉了。”
“我没事。”塞西莉亚回答。此刻的她多么渴望能对人讲出真相,这念头简直遏制不住。她清了清嗓子。“这风也许真有点大。”
“来,把这个披上。”马哈里亚说着从脖子上扯下围巾,将它盖在塞西莉亚的肩头。这是条精美的围巾,马哈里亚的香水味都随着围巾飘到她身上。
“不,不用了。”塞西莉亚徒劳地抗议道。
她很清楚马哈里亚将如何回答自己。“很简单,让你丈夫在二十四小时内自首,否则就自己告诉警察。没错,你的确爱着你的丈夫,没错,你的孩子可能会因此而受苦,但这些都不是重点。事情其实很简单。”马哈里亚就爱用“简单”这个词。
“山葵和大蒜。”马哈里亚说,“简单。”
“什么?哦,没错,我的感冒。我今晚一定会买一些回家的。”
塞西莉亚注意到苔丝·奥利瑞坐在另一头的折叠椅上,她母亲的轮椅停在椅子的一端。塞西莉亚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苔丝昨日的帮助,昨天她居然没为苔丝叫辆出租车。可怜的女人一定是徒步走回她母亲家的。对了!她答应过露西要为她送去意式宽面!也许她并没有像自己预料的那么从容。她犯下了数不胜数的小错误,这些错误最终会让她的生活支离破碎。
两天前送波利去芭蕾课的路上,塞西莉亚不是期待着能改变生活的大事件吗?两天前的她真是个傻瓜。她想要的是人们在完美配乐中观赏电影时的刺激感,而不是真正能伤害到她的东西。
“糟了糟了,要开始了!”艾丽卡说。一个一年级的男孩脑袋上顶着一只真正的鸟笼。那个小男孩,卢克·雷哈尼(他是玛丽·雷哈尼的儿子。玛丽曾自不量力地和塞西莉亚竞争过家长会主席职务)走路的时候简直弯成了比萨斜塔,他的整个身体都倒向一边,正努力让鸟笼保持平衡。突然间这帽子无可避免地从他脑袋上滑落,掉到地面上。后面的邦尼·爱默生因此被绊了个跟头,脑袋上的帽子也随之掉了下来。邦尼皱起小脸,卢克则惊恐地看着地上碎掉的鸟笼。
“我也想要妈妈,”看到卢克和邦尼的母亲冲去安慰孩子,塞西莉亚忍不住这样想,“我也想让我妈妈安慰我,告诉我一切都会过去,我没必要掉眼泪。”
通常情况下,塞西莉亚的妈妈总会出现在复活节游行上,用一次性相机拍下模糊的照片。然而今年的她去了山姆富人幼儿园的派对,幼儿园还为成人们准备了香槟。“这难道不是你听过的最蠢的事?”母亲对塞西莉亚说。“在复活节游行上提供香槟!布里奇特的钱都花到这上头去了!”塞西莉亚的母亲很喜欢香槟,和富人的奶奶们共饮香槟一定比在圣安吉拉小学浪费时间有意思。她一向假装自己对财富并不感兴趣,但事实上她对它们感兴趣到不行。
如果把鲍·约翰的事情告诉母亲,她会作何反应?塞西莉亚注意到,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当母亲听到一些让人烦心或难以理解的事,她的脸会变得呆板而松弛,像个中风患者,脑袋一时间因震惊而被掏空。
“鲍·约翰犯了罪。”塞西莉亚会以此为开场白。
“哦,亲爱的。我相信他没有。”母亲一定会打断她。
塞西莉亚的父亲又会说些什么?他患有高血压,这消息或许能置他于死地。塞西莉亚幻想着恐惧一点点爬上父亲柔软而布满皱纹的脸上。可他很快会让自己镇定下来,猛地皱起眉头,给这件事下一个正确的定义。“鲍·约翰是怎么想的?”他也许会机械地问。父母的年纪越大,对鲍·约翰的意见似乎愈加依赖。
她父母的生活里不能没了鲍·约翰,他们根本应付不了鲍·约翰犯下的恶行,也无法应对邻居们的风言风语。
人们有时候不得不从大局考虑。生活不是非黑即白,坦诚相告并不能挽回珍妮的生命,也不可能带来任何好处。这只会伤害到塞西莉亚的女儿们,伤害到她的父母。鲍·约翰会因为十七岁时犯下的一个小错误(她很清楚“小错误”这个词绝不正确,用来形容鲍·约翰恶行的词的确应该更重些)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
“那是以斯帖!”塞西莉亚的思绪被马哈里亚打断。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她抬起头,看见以斯帖对自己点头。她的帽子牢牢地卡在脑后,运动服的袖子像手套一样遮住她的手。她戴着一顶旧草帽,塞西莉亚在草帽上别满了假花和巧克力小彩蛋。这不是塞西莉亚的最佳水平,不过以斯帖并不介意。以斯帖一向认为帽子游行是浪费时间,她今天早晨还在问:“帽子游行到底能教会我们什么?”
“反正和柏林墙无关。”伊莎贝尔俏皮地说。
塞西莉亚假装没注意到伊莎贝尔今天涂了睫毛膏。她涂得还不错,然而她漂亮的眉毛下不小心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蓝黑色污点。
塞西莉亚抬起头,见到伊莎贝尔和她的朋友们正在六年级的阳台上起舞。
如果哪个少年谋杀了伊莎贝尔后逃之夭夭呢?就算他隐藏悔恨而成为了社区中的正派成员,成为了一个体贴的丈夫和女婿,塞西莉亚仍然想把他投进监狱,处以死刑。她甚至想要亲手杀了他。
塞西莉亚眼中的世界开始倾斜。她听见马哈里亚的声音自远方飘来:“塞西莉亚,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