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突然惊醒,之后便再也无法入睡。她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不由得哀叹一声。此时不过十一点半。苔丝打开床头灯,支起枕头,无奈地盯着天花板。
这是她少女时代的卧室,却无法勾起她的青春记忆。苔丝离家没多久母亲便给这间卧室来了个大变样。母亲往这卧室里放了张豪华大床,还配上了床头柜和台灯。玛丽阿姨与她完全相反,保留着费莉希蒂卧房原来的模样。费莉希蒂的卧室像是保留完好的考古遗迹,墙上至今还挂着旧日的海报。
苔丝卧室里唯一保持原状的只剩天花板。苔丝望着天花板檐口的波浪边。从前每到周日清晨,苔丝总是一边望着天花板一边担忧昨晚的派对有没有说错、漏说什么。她曾经无比惧怕派对,如今也是。派对缺乏固定模式,常以随意为优,苔丝却别扭得连坐在哪里都不知道。要不是费莉希蒂,苔丝绝不会参加什么派对。费莉希蒂倒很愿意参加派对,她常常陪苔丝站在房间一角,偷偷评论各位宾客以博苔丝一笑。
费莉希蒂曾是苔丝的救世主。
难道不是吗?
今晚苔丝和母亲消灭了少量白兰地和大量巧克力。(“你父亲离开时,我就靠这个挺了过来,”露西解释道,“这就是我的灵药。”)她们当时聊到了费莉希蒂的来电。“几天前您一看到我就知道费莉希蒂和威尔出了问题,您是怎么知道的?”苔丝问。
“费莉希蒂从不肯让你拥有一件只属于自己的东西。”露西回答。
“什么?”苔丝不解地回答,“这不是真的。”
“你想要学钢琴,费莉希蒂便跟着学了钢琴。你开始玩网球,费莉希蒂也跟着玩。只不过你玩得太好,她被远远落在后头,于是你一瞬间对网球没了兴趣。你在广告业工作。真巧,她也是!”
“妈妈,”苔丝回答,“你让这一切听上去像刻意安排的。我们只不过碰巧喜欢同样的事。还有,费莉希蒂是个平面设计师,而我是销售经理,二者其实很不一样。”
露西似乎不太认同,她撅起嘴唇说:“我并不是说她故意如此,可这姑娘让你窒息!你出生时我曾感谢上苍,感恩于自己没生下双胞胎。我想看到你按照自己的意愿过上你想过的生活,用不着和别人攀比竞争。可后来不知怎的,你和费莉希蒂的关系变得像我和玛丽一样!甚至比双胞胎更糟!我真想知道,若没有费莉希蒂整日缠着你,你会成为怎样的人,会交上什么样的朋友……”
“朋友?我一个朋友都交不到!严重的羞涩已成了我生活的一大障碍,社交活动至今让我感到不自在。”苔丝道出自我诊断。
“你是因为费莉希蒂才害羞的,”母亲说,“你的害羞正和她心意,你其实没那么胆小。”
此刻的苔丝难受地扭动着脖子,枕头太硬,让她怀念起墨尔本家中的枕头。母亲说的是真的吗?她的大半生里和表妹拥有的只是一段不正常的关系?
苔丝回忆起父母婚姻走到尽头的那个炎夏,那时的她像是得了场大病。她从未想到这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没错,父母的关系每况愈下,他们有太多不同点。苔丝有着极小的生活圈与朋友圈,大家的生活谨遵天主教义。她当然知道“离婚”这个词,但它给苔丝带来的冲击几乎和“地震”一样强烈。她打心眼里觉得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认识的所有人的父母都住在一起,自己的父母也应该那样。可是,就在父母发表完那通奇怪而不自然的公告后,父亲将所有衣物塞进度假所用的行李箱中,搬去了一间满是尘土味道和旧家具的小公寓。整整八天,母亲不修边幅地穿着同一件衣服,在房子里又哭又笑,喃喃自语地四处走动。苔丝那年不过十岁,费莉希蒂帮助她过完了那个难熬的夏天。费莉希蒂和苔丝一起去游泳池,二人并排躺着晒太阳,直到苔丝满意为止。(费莉希蒂有一身雪白的美肌,她恨透了日晒。)费莉希蒂花私房钱为苔丝买她最爱的专辑。每当苔丝坐在沙滩上哭泣,她都为苔丝买来洒满巧克力的冰淇淋。
每当有大事发生,苔丝总是第一时间给费莉希蒂打电话:失去童贞,丢掉第一份工作,第一次被男人抛弃,威尔对她说“我爱你”,和威尔第一次吵架,威尔求婚,羊水破裂,利亚姆第一次走路,等等。
她们分享着生活的点点滴滴。玩具,脚踏车,第一幢娃娃屋(它现在还在外婆家),第一辆汽车,公寓,初次海外旅行。现在,还有苔丝的丈夫。
允许费莉希蒂分享威尔的人正是苔丝自己。还能有谁呢?她让费莉希蒂变得像利亚姆的母亲,威尔的妻子。苔丝的整个人生都与费莉希蒂分享着。费莉希蒂胖得无法找到自己的丈夫和人生——这是苔丝潜意识的想法?又或者,她认为费莉希蒂胖得根本不需要拥有自己的人生?
然而,费莉希蒂变得贪婪了,她想要一人独占威尔。
要是换做其他女人,苔丝绝不会说出“丑事结束后请把我丈夫还给我”。这话根本不可想象。难道只因为这女人是费莉希蒂,她就可以被原谅?苔丝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她可以与费莉希蒂共用一把牙刷,同理也可以共有一个丈夫?话虽如此,这却让她的背叛更为糟糕,糟糕百万倍。
苔丝俯身把脸埋进枕头。她此时不应纠结于费莉希蒂,应该考虑利亚姆。(“那我怎么办?”父母离异时,十岁的苔丝反复问自己。“难道不给我一个交代吗?”苔丝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家庭的核心,没想到这件大事上她居然没有投票权,完全无能为力。)
几周前苔丝还在某本书上读到“所有离婚行为都会给孩子造成负面影响。即使双方在友善的气氛中分开,仍会给孩子带来伤害”。
母亲说她们的状态比双胞胎还要糟糕。也许她说的是事实。
苔丝掀开被子爬下床。她需要出去走走,远离这幢房子以及纷扰的思绪,不再想威尔,费莉希蒂,利亚姆,威尔,费莉希蒂,利亚姆……
苔丝想开着母亲的车兜兜风。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条纹睡衣和T恤。要不要换件衣服?其实苔丝没什么衣服可换,离家前她没带够衣服。没关系的,反正她不打算下车。苔丝穿上一双平底鞋,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眼睛在黑暗中机警地搜索。整栋房子笼罩在一片安静中,苔丝打开客厅的台灯,给母亲留了张字条。
苔丝揣上钱包,从门后的挂钩上取走母亲的车钥匙,偷偷溜进夜幕。
苔丝驾着母亲的本田疾驰在太平洋公路上。悉尼北岸万籁俱寂,像一片荒野。苔丝看见一个手提行李箱的男人正匆匆前行,一定刚下火车正往家赶。
女人们一定不会在这么晚的时候独自走回家。苔丝想起威尔曾说过,他讨厌深夜时走在独行的女人身后。听到他的脚步声,那可怜的女人一定会以为身后跟着个变态杀手。
“我总想大声喊出:‘没事的,我不是什么变态杀手!’”威尔说。
“不过若有人在我身后喊出这话,我一定没命地向前跑。”苔丝回答。
无论悉尼北岸发生了什么坏事,新闻中都会将该地形容为“荫翳蔽日的悉尼北岸”,这词似乎能使一切显得恐怖阴森。
苔丝在红灯下停车,却瞥见油位表闪烁的红色警示灯。
“真该死。”苔丝叹道。
街角处有一家灯火通明的加油站,苔丝于是把车开到那里。她走下车,发现这地方几近荒废。唯一能见到的人只有前院一个坐在摩托车上的男人,他已加油完毕,正在调整头盔。
苔丝打开油箱,从狭槽中抽出喷嘴。
“你好。”那个男人说话了。
苔丝惊讶得一跳脚,转身寻找声源。骑摩托车的男人把车推了过来,停在苔丝对面摘下头盔。加油站闪烁的灯光使苔丝的视线变得模糊。她看不清那男人的长相,只能依稀见到脸部的轮廓。
苔丝的目光转向服务站内空荡荡的柜台。该死的接待员上哪儿去了?苔丝用胳膊护着胸口,想起警察们对被骚扰的女人的建议。你应该表现得强势好斗,大喊类似于“不!滚开!我不想惹麻烦!滚!滚”之类的话。曾有一段时间,每当威尔走进房间,苔丝和费莉希蒂都会打趣地喊出以上句子。
苔丝清了清嗓子,按照格斗课学过的样子握紧拳头。出门前若是穿了胸罩,苔丝这会儿一定能表现得更加强势好斗。
“苔丝,”那男人见状连忙开口,“是我,康纳。康纳·怀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