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同志打哈欠了。看来那人的冷漠刺激了涅恰耶夫。“这是真的!这就是他们需要煽动的理由!如果你让他们放任自流,他们会永远陷入唠叨和争论中,那样,什么事情都会变坏。你的继子就是那样,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永远在谈论。水深火热中的人民需要的不是谈论,是行动。我们的目的就是让他们行动起来。如果我们能挑动起他们行动,战斗就算胜利了一半。可能他们会被打杀,可能会有新的镇压,可那只会造成更多的痛苦更多的仇恨和更多行动的愿望。这才是良性的循环。不光如此,部分人受苦受难,和所有的人受苦受难,都有什么正义可言?我们所做的全部事情都是在加速这一过程。你会觉得吃惊,一旦我们让历史前进,历史会前进得多么快。历史的循环时间会变得越来越短。如果我们今天就行动起来,未来将在我们知道它之前就展现在我们眼前了。”
“所以,就能允许伪造,就能允许为所欲为了。”
“为什么不?这有什么新鲜的。为了未来,任何事情都是允许的———甚至信徒们都是这么说的。这话要是出现在《圣经》里,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你当然不觉得奇怪。只有耶稣会士才会这么说,他们不能得到宽恕。你也不会。”
“不能得到宽恕?谁知道呢?我们在讨论小册子的问题,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谁会去关心小册子到底是谁写的呢?言辞就像一阵风,今天刮到这儿,明天吹到那儿。没人能占有言辞。我们讨论的是群众,当然,你也是群众中的一分子。群众不会对作者的身份斤斤计较的。群众是没有智慧的,他们只有激情。你还指什么别的意思吗?”
“我是说,要是你以未来的名义,故意贬低隔壁那些可怜孩子的苦难,你将永远得不到宽恕。”
“故意?这是什么意思?你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讨论人心的内部。历史不是思想,历史并非由人民心灵创造出来,历史是在大街上创造出来的。不要告诉我现在我和你讨论的是思想。那样,只能是另外一个聪明的争论圈套,是迷惑学生们的那种把戏。我不是在讨论思想,即便我是,也没什么关系。我可以这一分钟想这件事,下一分钟想那件事,只要我行动起来,就没有任何问题。人民行动起来,除了行动,你就是错的!你没弄明白你的信仰!你听说过上帝的母亲会去朝圣吗?末日来临之日,一切一切各得其所。地狱之门关闭。上帝的母亲会离开她在天堂的宝座,朝圣于地狱之中,哀求自己受到诅咒。她会跪倒在地,拒绝起身,直到上帝变得仁慈,让人人得到宽恕,即使他是无神论者,即使他是渎神之人。所以,你错了。你和你自己书中所写自相矛盾。”涅恰耶夫眼里闪耀着光芒,丢给他胜利的一瞥。
宽恕所有。只是想到这个,他就头脑发昏。他们将联合起来,父亲和儿子。这话出自一个渎神者肮脏的嘴巴,所以就不该是真实的吗?谁该规定上帝的母亲把自己的避难所安置在哪里?倘若基督被人藏匿,他为什么就不能藏匿在这些地下室里?他为什么就不能在此时此刻身居此地呢,身居吊在隔壁女人乳房上的孩子中间,身居呆滞木讷世故狡猾的小姑娘中间,身居谢尔盖·涅恰耶夫自身中间?
“你在嘲弄上帝。如果你想和上帝的仁慈赌博,你会输掉的。不要再有那样的念头了———听我的话吧!———否则你会下地狱。”
他的声音是如此喑哑,以至他差点说不出话来。涅恰耶夫的同志,头一次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涅恰耶夫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软弱。他开口说话,那声音像狗一样撕咬着他。“从基督诞生,已经过去了十八个世纪,将近十九个世纪!我们现在处在一个新时代的边缘,可以自由地思考任何问题。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想的!你肯定知道这一点。你肯定知道———这是你笔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病倒之前说的话!”
“你疯了,你不懂怎么读书,”他喃喃说。可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他明白。他不知该说什么好是因为,在这场辩论中,他不相信他自己。而他不相信自己是因为,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切都坍塌了:逻辑、理性。他瞪视着涅恰耶夫,他只看到一个水晶球在荒漠之光下闪烁,自我封闭,固若金汤。
“小心点儿,”涅恰耶夫敲击着一根手指,意味深长地说。“小心你说我时用的字眼儿。我是俄国的:当你说我疯了的时候,你是在说俄国疯了。”
“说得精彩!”他的同志慵懒嘲讽地拍了拍手,说道。
他最后一次试图使自己振作起来。“不,你说得不对。那只是你的诡辩。你只是俄国的一部分而已,只是俄国疯狂的一部分。我只是个———”他的一只手放到胸口上,继而被这做作的姿势感动着。他垂下手继续说,“我只是个关心那种疯狂的人。这是我的宿命,这是我的负担。不是你的。你还是个孩子,还不到背负这种负担的年纪。”
“又说得精彩!”那个人说,拍着巴掌。“他把你给定位了,谢尔盖!”
“那么,我就和你谈谈条件吧,”他继续说。“我终究会写的,为你的印刷厂写。我会讲出真相,按你的要求,在一页纸里讲出所有的真相。我的条件就是要你照实印出,不许改动一个字,把它们发出去。”
“写吧!”涅恰耶夫眼里闪着胜利的光果断地说道。“我喜欢这些条件!给他纸和笔!”
另外那个人把一张写字板放在排字台上,摊开了纸。
他写道:“公元1869年10月12日夜里,我的继子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伊萨耶夫死于细木工码头的制弹塔处。有谣言说,他的死是帝国警察第三厅所为,这种说法是故意捏造。我相信,我的继子是被他的不仁不义的朋友谢尔盖·根纳德维奇·涅恰耶夫谋杀的。
“愿上帝宽恕他的灵魂。
“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1869年11月18日。”
他的手轻微地颤抖着,把手中的纸片递给涅恰耶夫。
“好极了!”涅恰耶夫说,把纸片递给另一个人。“真相,瞎子所看到的真相。”
“印了它吧。”
“印吧,”涅恰耶夫命令着那个人。
那人半信半疑地使劲看了他一眼。“这是真的吗?”
“真的?什么是真的?”涅恰耶夫的尖叫声在整个地下室里回响。“排啊!我们浪费的时间够多了!”
此时此刻很明显,他已经跌到圈套里去了。
“让我改改吧,”他说。他把纸片拿了回来,团成一团,塞进口袋里。涅恰耶夫没有试图去阻止他。“太晚了,”他说。“你已经写了,有证人在眼前。我们会把它印出来的,就按我答应你的,逐字逐句印出来。”
一个圈套,一个恶意的圈套。他考虑过了,他终究不是某个派别中的人物,可以轻易插入他的继子和无政府主义者谢尔盖·涅恰耶夫的争吵中去。巴维尔的死只是个诱饵,促使他从德累斯顿来到彼得堡。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个猎物,被人引诱得无处藏身。此刻涅恰耶夫的话堵着他,让他如鲠在喉。
他怒视着他;可涅恰耶夫放弃了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