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维尔会不会是这种人的朋友呢,他厌恶地想道,时时刻刻都在煽起自以为是的狂热的人?这地方像是罗耀拉时代的一个西班牙女修道院:出身良好的姑娘们有的在那里鞭打自己,口吐白沫,狂喜地在地上打滚;有的斋戒禁食,没完没了地祷告,祈求救世主接纳她们。这些人都是极端主义者,感觉论者,他们渴求死亡的狂喜———不论是杀人或是自己死去。而巴维尔也在他们当中!
他突然想到巴维尔最后一刻的情景:一个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的身体猛摔到地上,急促的呼吸,骨头的断裂,特别是震惊,由于结局是如此真实,没有第二次机会而感到的震惊。他在桌子底下痛苦地绞扭双手。一个人的身体拍在地上:死亡,一切事物的终结!
“我要证明……”他说,“把你说的有关巴维尔的话证明给我看。”
涅恰耶夫更凑过来一些。“我可以带你到现场去,”他慢慢地吐出每一个字。“我可以带你去现场,让你亲眼看看。”
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门口。他摸到了楼梯,下了楼,随即在小巷里摸不到出口了。他随便敲敲一扇门。没有人应。他敲了第二扇门。一个趿拉着拖鞋的、面带倦容的女人开了门,侧身让他进去。“不,”他说,“我只想问一下怎么出去。”那女人一言不发,关上了门。
过道尽头传来嗡嗡的说话声。有扇门开着;他进去,发现房间的天花板非常低,给人一种鸟笼的感觉。三个年轻人坐在扶手椅里,一个大声读报。他进去后,读报的人停下来。“我在找出口,”他说。“一直走!”读报人说着挥挥手,继续读他的报纸。他在读一篇关于学生和宪兵在哲学院外面冲突的报道。他抬起眼睛,发现闯进来的人没有动。“一直走,一直走!”他吩咐说;两个伙伴笑了。
这时,芬兰姑娘来到了他身边。“天哪,你探头探脑,竟然跑到这种古怪的地方来了!”她并无恶意地训他说。她挽着他的胳膊,仿佛把他当做盲人似的领着他,先下了一段楼梯,然后沿着一条没有照明的、堆满箱笼的通道,来到一扇上了闩的门前,打开了门。他们到了街上。她向他伸出手。“我们就这么约定了,”她说。
“什么?我们有什么约定?”
“今天晚上十点钟,等在喷水池的豆青角上。”
“告诉你,我不会去的。”
“很好,你不会去。不过你也可能去。难道你没有家庭感情吗?你不至于出卖我们吧,你会吗?”
她提问的口气像开玩笑,似乎认为他根本不可能对他们造成损害。
“因为,你明白,有人说你到头来会出卖我们的,”她接着说。“他们说你生性就靠不住。你说呢?”
假如他手里有根棍子,他真想揍她。但他两手空空,这么一个圆乎乎的身体该在哪里下手呢?
“了解人的本性并不起作用,不是吗?”她沉思地往下说。“我的意思是不管你怎么想,指导人们行动的是人的本性。人的本性难改,即使绞死他也没用。正如狼吃了羊而把狼吊死一样。吊死狼也改变不了它的本性,不是吗?把出卖耶稣的人吊死———并不能改变任何事物,不是吗?”
“谁也没有把他吊死,”他不高兴地反驳说。“他是自己上吊的。”
“性质一样。结果一样,不是吗?我指的是,不管是别人把他吊死或者他自己上吊,结果是一样的。”
他们的闲谈中隐约出现了某些可怕的东西。“谁是耶稣?”他轻声问。
“耶稣?”天色昏暗了,这条空荡荡的寒冷的小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她难以置信地瞅着他。“难道你不知道耶稣是谁吗?”
“你说我是犹大,那么谁是耶稣?”
她笑了。“那只是一种说法,”她说。接着,她仿佛自言自语地又说:“他们什么都不懂。”她再次伸出手。“十点钟,喷水池。假如没有人接头,就说明出了事。”
他没有同她握手,扭头朝街上走去。他听到背后有压低的说话声。说什么来着?犹太人?犹大?他猜测是犹太人。非常奇怪:人们是不是认为“犹太”这个词是从“犹大”衍化出来的?但是他为什么不愿意碰她呢?是不是因为她可能认识巴维尔,同他太熟了———事实上甚至有肉体关系?他们,涅恰耶夫之流,是不是共同拥有女人的?共同拥有女人的情况简直难以想象。更有可能的是那些男人共同被她拥有。包括巴维尔。他不愿意朝那方面去想,但是办不到。他在想象中看到那芬兰姑娘一丝不挂躺在许多鲜红色的靠垫上面,她叉开两条肥胖的大腿,摊开两臂炫示她的乳房和圆圆的、没有毛的、几乎还不成熟的肚子。巴维尔则采取跪姿,准备被交媾和消耗。
他摇摇头不再去想。妒忌的想象!父亲像一只灰色的老耗子似的,事后爬到做爱的现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剩给他的东西。在黑暗中坐在尸体上,竖起耳朵倾听,然后啮咬,再倾听,再啮咬。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那帮以好父亲、大耗子马克西莫夫为首的警察报复心切地搜捕彼得堡的自由青年?
他回想起他和安妮娅结婚后巴维尔的表现。那时巴维尔已经十九岁,但坚决不接受她,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分享他父亲的床铺。他们住在一起的那一年里,巴维尔始终保持着一种想法,认为安娜只是他父亲的伴儿,正像老太婆可能有的伴儿一样:只是个管管家务、采购食品、跑跑洗衣店的人。他们晚上玩了纸牌,他说是要上床睡觉时,巴维尔不让安娜跟他去:而非要安娜再同他玩一盘不可(“就我们两个人玩!”)。即使当她红着脸试图退出时,他仍旧显出不理解的样子(“这儿又不是农村,你不需要天亮就起来挤牛奶!”)。
父子之间是不是总有这种情况:用玩笑来掩饰最剧烈的竞争?这是他感到凄凉的真正原因:因为他生活的基础,他和儿子之间的竞争,已经消失?难道潜伏在革命底下的不是人民复仇这个组织,而是儿子的复仇———父亲们妒忌儿子们的女人,儿子们策划窃取父亲们的钱箱?他厌烦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