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人蹲在角落里,在火柴光下眨巴着眼睛。那人虽然用羊毛围巾包着头和嘴,肩上披着毯子,他立刻认出就是他在教堂柱廊里遇到的乞丐。
“你是谁?”他说,气得嗓音都嘶哑了。“你能不能别缠着我?”
火柴熄灭了。他又划了一根。
那人坚定地摇摇头。他从毯子下面伸出一只手,推开围巾。“你没有资格指使我,”他说。空气里有一股子臭鱼味。
火柴又熄了。他开始上楼。但是悖论令人生厌地又冒头了:期待你意料不到的人。好吧;是不是应该把每一个乞丐当做回头的浪子,拥抱他,带他回家,热情招待他呢?是啊,那正是帕斯卡会说的:把赌注押在每一个人、每一个乞丐、每一条癞皮狗身上;只有那样才能确保那一个、那个真正的儿子、夜里的小偷,不至于漏网滑脱。希律也会同意:要十拿九稳,把小孩统统杀光。
把赌注押在所有的号码上———那还能算是赌博吗?没有冒险,不在骰子抛出手的时候听从来自某个地方的声音,那还有什么神意可言?上帝肯定知道,上帝会怜悯那个本质上的赌徒!当丈夫跪在妻子面前,忏悔说他赌博把家里最后的一个卢布都输掉了,然后捶打自己的胸膛,吻她的裙摆———妻子把他扶起来,替他擦干泪水,不声不响地出去把她的结婚戒指当掉,拿了钱回来(“这儿有钱!”),让他去赌场,最后再赌一次,把输掉的统统捞回来———这样的女人肯定是和神意相通的,居然敢把赌注押在一文不名的男人身上,即使把质当结婚戒指的钱再输掉,仍还会半夜三更再次出去,弄了钱回来,让男人再赌一把!
楼上的那个女人(一时间他似乎忘了她的名字,甚至把她同德累斯顿的他的善良的房东太太混淆起来)是不是也有这种和神意的沟通?他不了解她最早的情况,只知道她最近的、最秘密的情况:她是如何委身的。根据女人委身的情况,男人是不是能揣摩出她怎么把自己托付给命运之神呢?这种女人是不是以放纵为特征,不考虑放纵会带来欢乐或者痛苦,只把感官的肉体作为载体,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能过灵魂脱离肉体的生活?有没有她所代表的一种做爱的形式:肉体互相紧贴,互相交流,互相通过对方深入那除了床单像鸟翼的拍击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的黑暗?
他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突然纷至沓来地涌现出来,纠结在他心里的一切都变得像箭一般,笔直地指向她。风情万种的欲望压得他透不过气。他想:她,她就是那个人,就是我要的人。因此……
因此,他暗自一笑,匆匆下楼,摸索到那个雇佣暗探寄身的角落。“来吧,”他冲着暗地里说,“我替你准备了一张床铺。”
“这里是我的岗位,我必须守在这里,”那人狡诈地说。
现在任什么都不能妨害他的好心情了。“我向你保证,你等候的人会来的,甚至会上三楼。他会敲门,耐心等着,不肯走开。”
有一段长时间的忙乱和纸张的窸窣声。“您还有火吗?”那人问道。
他划了一根火柴。那人把东西匆匆塞进一个口袋,站了起来。
他们在暗地里像两个醉汉似的磕磕碰碰爬上楼梯。到了他的房门口,他低声嘱咐那人别出声,然后拉住他的手,引他进去。那只手胖乎乎的叫人腻味。
进了房间,他点亮了灯。那个陌生人的年纪很难估计。他的眼神很年轻;但是稀疏的姜黄色头发和有斑点的头皮使他显得疲惫和衰老,他的举止则带着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伊万诺夫,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那人并拢脚后跟,微微欠身,自我介绍说,“退休公务员。”
他朝床那边做个手势。“你睡那张床。”
“您一定纳闷,”那人按按床铺说,“有我这种经历的人怎么会充当守望的(我们这一行管我们干的活儿叫做守望)。”他躺下来,伸展开手脚。
他有一种不愉快的预感,觉得自己同一个唠叨的乞丐缠上了,那种乞丐不会玩杂耍或者拉小提琴,而认为必须通过叙述自己的身世来回报人们的施舍。“声音轻一点,”他说。“把鞋脱掉。”
“您就是那个儿子被害的人,是吗?我深表同情。我多少能体会你的感情。不是全部,但能体会一部分。我自己也丧失过两个孩子。一下子就走了。脑膜炎热症,医学的名称。我的妻子始终没有从那次打击中恢复过来。如果我们当时有钱,请得起好大夫,他们不一定会死。一场悲剧;但是有谁关心呢?我们周围如今到处都是悲剧。悲剧成了世界的风气。”他坐起来。“假如您能听从我的劝告,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我这么称呼您,您不在意吧?),假如您能听从一个饱尝辛酸的人的劝告,您就会在悲痛前面让步的。像女人那样痛哭吧!那是女人的一大秘密,是她们胜过我们这种人的有利条件。她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放声大哭。你我却做不到。我们把它隐藏在心里,直到忍无可忍!接着,我们干出了蠢事,只为了得到一两个小时的解脱。是啊,我们干了一些蠢事,然后后悔一辈子。女人不是那样,因为女人有眼泪作为秘密武器。我们应该向女人学习,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我们应该学会哭!您瞧,我不羞于哭泣:到下个月,我遭到打击就满三年了,我不羞于哭泣!”
一点不假,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他用袖口擦了一下,但眼泪流得更多。他的哭泣似乎不妨碍说话。事实上,他好像相当高兴。“我相信我一辈子都会为我死去的宝贝伤心,”他说。
伊万诺夫闲扯他的“宝贝”时,他思想开了小差。是不是因为他忝为作家,人们才把他们的烦恼讲给他听?难道他们认为他自己就没有烦恼吗?他极其疲惫,头疼还没有消失。外面的鸟已经开始啁啾,他坐在房间里惟一的一把椅子上,非常想睡———事实上非常想睡在他让出的那张床上。“我们以后还可以聊,”他不耐烦地打断说。“现在先睡吧,有床不睡,不是……”他迟疑了一下。
“白费好心?”伊万诺夫会意地替他说。“您是不是想这么说?”
他没有回答。
“我告诉您吧,您不必为了好心而不好意思,”那人宽厚地接着说,“没有必要。正如您不必羞于悲伤一样。两者都是豪爽的冲动。乍一看,我们的这些豪爽的冲动似乎会使我们丢份,事实上却使我们提高。上帝能看到,一件件都记录在案。上帝能看到我们心灵的裂隙。”
他使劲睁开眼睛。伊万诺夫盘着腿,像一尊偶像似的坐在床中央。不懂装懂!他想道,又闭上了眼睛。他醒来时,伊万诺夫还在,两手托住下巴,趴在床上睡熟了。他张着嘴,像婴儿似的粉红色的小嘴唇里发出轻微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