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陪她们回家,自己在一家客栈里吃了晚饭。客栈的后屋有人在玩纸牌。他看了一会儿,喝了酒,但没有加入牌局。他回到幽暗的公寓空荡荡的房间时,已经很晚了。
他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开始怀念德累斯顿和那里舒适而有规律的生活,怀念虽然有些痛楚,但并不使人感到不愉快,在那里,他的妻子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的清静,按照他的习惯安排家庭生活。
他呆在六十三号很不自在,恐怕永远也不会觉得舒服。他不仅是最短暂的过客,他继续住下去的借口连自己都说不明白,别人更难理解,同一个性格变化无常的女人和一个可能很快就讨厌他的孩子生活在如此密切的环境里开始使他觉得紧张。同马特廖娜一起的时候,他敏锐地注意到他的衣服散发气味,他的皮肤干燥并且有皮屑剥落,他说话时假牙托会格格发响。他的痔疮没完没了地使他觉得不舒服。以前他的体质像铁一般坚强,帮他熬过了流放西伯利亚的日子,现在开始垮塌;他这副衰老的模样对于一个讲究整洁的孩子一定特别讨厌,因为在她眼里他代替的是一个有神一般力量和美貌的人。同她一起玩耍的伙伴问起这个不愿收拾行李离开的阴郁的客人时,不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你在恳求:他想起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话时不禁退缩了。老是充当受人怜悯的对象!他跪下来,把前额抵在床沿上,想去叶拉金岛和冰冷的墓地找巴维尔。至少巴维尔不会不理睬他。他可以指望巴维尔,指望巴维尔,得到他冰凉的爱。
父亲———儿子的退色的拷贝。他怎么能够指望一个见过风华正茂的儿子的女人对父亲加以青睐呢?
他想起西伯利亚一个难友的话:“我们为什么有年老的时候,哥儿们?是为了让我们重新变小,小得可以钻过针眼。”农民的智慧。
他一直跪着,但是巴维尔没有出现。最后,他长叹一声,费力地爬上床。
他醒来时充满了惊异。屋子里虽然仍旧很暗,他却觉得自己好像睡足了七夜。他精神饱满,不可战胜;他脑子的组织仿佛都清洗干净了。他几乎不能自制了。他像是复活节时的小孩,激动得希望全家都醒来,好让他同他们分享欢乐。他要那女人醒来,他要他们两人在公寓里欢跳:“基督复活了!”他要高声呼喊,听到她回应“基督复活了!”并且用她手里的彩蛋击碎他手里的彩蛋。他们两人握着彩蛋转着圈子跳舞,马特廖娜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在他们膝下磕磕绊绊,兴高采烈地凑热闹;还有第四个鬼魂,面露笑容,移动着一双大脚,笨拙地在他们当中穿来穿去:像是孩子的聚会,其中有刚出生的,也有从坟墓里出来的。城市上空天色刚亮,院子里的雄鸡开始啼鸣,欢迎新的一天。
欢乐像天色那样破晓!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它不仅像是云彩飘过崭新的灿烂天空,而像是辉煌的太阳出现的一刹那又出现了一个太阳,一个影子太阳,一个在太阳表面移过的反太阳。征兆两个字带着它全部不祥的重量掠过他的心头。破晓的太阳不是无所事事,而是准备经历日食的全过程;欢乐之所以辉煌只是为了显示欢乐泯灭以后是什么模样。
他急急忙忙一下子跳下了床,之后的几分钟像是一条必须赶紧通过的黑暗过道。他必须在丢人现眼的癫痫发作之前穿好衣服,离开公寓;他必须找一个体面的人看不到他、听不见他的地方,让他尽可能太平地把发作应付过去。
他出了房间。过道漆黑一片。他像盲人那样朝前伸出双手,摸索到楼梯口,扶着栏杆,一步步地下去。到了二楼的楼梯平台上,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他坐在角落里,捧着头。他的手不知摸到过什么东西,气味很不好闻,但他顾不上擦拭。让它发作吧,他绝望地想道;我已经尽力了。
一声呼喊从楼梯上传下去,又响亮又可怕,把睡觉的人都吵醒了。至于他自己,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已经神志不清;时间不够了。
他醒来时周围的黑暗如此浓重,几乎感觉眼球都受到了压迫。他身在何处,自己是谁,丝毫没有概念。他人清醒,意识完全,仅此而已。他似乎是一分钟前刚刚出生,来到一个长夜漫漫的世界。
镇静,意识仿佛要消除自己的惊慌,嘱咐他说:你以前来过这里———不必惊慌,有什么快回来了。
一个物体穿过空间垂直落下来,进入他身体。他就是那个物体。空气在急速流动:他就是那个感觉到急速流动的人。有一个被恐惧卡得透不过气来的喉咙:那就是他的喉咙。
让它死吧,他想道,让它死吧!
他想动动胳膊,但那条胳膊压在身体底下,动弹不了。他傻乎乎地想把它抽脱出来。一股难闻的气味,他的衣服潮乎乎的。回忆像冰块在水中形成似的,终于凝固起来:他是谁?他在什么地方?与回忆同来的迫切希望是赶快离开这里,免得别人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
他在世界各地都背着癫痫发作的包袱。他从来没有对别人透露过他花了多少时间来倾听它们的警告,试图解读它们的征兆。我为什么受到诅咒?他打心底里呐喊,用杖击地,要岩石回答。但他不是摩西,岩石并没有裂开。那种恍惚状态本身没有启迪。它们绝不是显灵。它们什么都不是———只仿佛是旋风从他身体里一口一口吸出来的生命,生命被吸掉后只留下了黑暗的记忆。
他站起来,摸索着走完最后一段楼梯。他在颤抖,浑身发冷。他到外面空地上时,天色已经破晓。晚上下了雪。积雪上面有一抹迷蒙搏动的深红色。颜色不在雪上,而来自他眼睛;他无法摆脱。他的眼皮抽搐得难受,他便用冰冷的手捂在上面。他的脑袋很疼,仿佛里面有一个拳头在握紧放开。他的帽子不知掉在楼梯上什么地方了。
他光着脑袋,穿着弄脏的衣服,在雪地上艰难地走到石桥附近的救世主小教堂,躲了起来,直到他确信马特廖娜和她的母亲已经离开家里。然后回公寓,烧了热水,脱光衣服,洗了洗身子。他把内衣也洗了,晾在盥洗室里。他想:巴维尔算是运气,不是我亲生的,不至于受癫痫毛病的罪。他突然体会到这些话的讽刺意味,把牙咬得格格发响。他头痛欲裂,眼中看到的一切仍旧蒙着一层红雾。他穿着晨衣躺下来,摇摇晃晃睡着了。
一小时后,他醒来了,心情烦躁,生着闷气。眼球一跳一跳的疼痛似乎回到了脑袋里。他的皮肤像纸一般脆弱,一碰就痛。
他光身披着晨衣,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走动,一会儿打开小橱,一会儿翻翻抽屉。所有的物件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整整齐齐。
他发现抽屉里有一帧用大红绒布包着的照片,照片上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比现在年轻,旁边的一个男人大概就是画家科连金。科连金穿着星期天做礼拜时穿的最好的衣服,但看上去憔悴、衰老、疲惫。对于这个热情年轻、黑里俏的女人来说,他们的婚姻能是什么样的呢?这帧照片为什么塞在抽屉角落里?他把照片放回去时故意弄脏了玻璃,在那个已经去世的人的脸上留下了他的拇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