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云鬓高髻,仙姿婀娜,于众女眷间仿若明润的珍珠般耀目。

他一眼看到她,眼里只是她。

母亲亡故早,他甚至连她长相都不记得,继母假慈,从未想过给他议论亲事。

那日出征,他想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成婚,妻子该当是楼上那人。

转念又觉荒唐,因为那时的他,也觉得自己大概回不来了。

裴朔收回视线,左手捂在胸膛处,那方绢帕在心口发芽了似的,温暖一点点滋生开来。

宫中设宴,庆贺边关大捷。

正院池中,莲花开的灿烂,湖绿色上满是莹白。

萧含玉听顾氏说要带自己进宫,惊了瞬,下意识看向旁侧的魏韵。

魏韵亦笑盈盈看着她,今日魏韵气色好,穿了身雪色短襦搭嫩粉色如意裙,涂了胭脂的腮颊看起来也饱满些,不似先前那般枯瘦。

她惧冷,然夏日是好熬的。

“官眷进宫,姨母这次便带妹妹去吧。”

没等顾氏开口,魏韵便抢先说道:“不,姐姐去。”

萧含玉怔住,听她柔声解释:“我自小便习惯待在院里,也从来不能参加宴会,那些女眷闺秀我认不全,更何况相交。姐姐生的好看,又知礼节,你去宫中才不会给侯府丢脸。”

她做娇憨状伏在顾氏身上,“姐姐去,回来将宫里的趣事讲给我听,可好?”

萧含玉默默看着她,而后点了点头。

明明前夜,她亲耳听到魏韵啼哭抱怨,道自己不能进宫,道她的一切都被萧含玉抢夺。

魏韵说她不恨爹娘给她的病,只是恨自己的命格不好,生在侯府,却享受不了富贵。哭到尽情时,她甚至说自己得病兴许是被萧含玉冲撞的。

顾氏不信:“你是胎里不足,不关玉娘的事,何况彼时她在江州,也只是个襁褓里的婴孩,不会冲撞到你。”

魏韵自是听不进去,病痛折磨十几年,早就将她折磨的身心俱疲,好容易找到个可以怨恨的人,自然不会松口。

“做法的道婆说,我生辰八字都是贵人命,而她不是。可她现下比我过得好,可不就是顶了我的命格,替我享福去了?”

顾氏不知说甚才好,叹了半晌气,才道:“你再忍忍,也只半年光景了。”

萧含玉想:是啊,再有半年,他们便能挖自己的心,饮自己的血了。

梧桐院,来送衣裳首饰的仆妇刚走。

眉芜将每套衣服搭配着珠钗一一摆放在罗汉榻上,看了会扭头,欢喜道:“这套是夫人挑的,鹅黄色襦裙,绣的是海棠花。这套是小小姐送的,粉色趁人肤色,领口用金线滚边,仔细瞧还有暗纹团花印子,倒是娇俏。

不过奴婢最喜欢郎君送的这件,绯色对襟款,明媚生动,任谁看了都挪不开眼。”

萧含玉道:“那便穿这件。”

她拉开妆奁小匣,取出一对红宝石耳铛,对镜比划后戴上,又从嵌螺钿紫檀盒中精心挑出攒珠玉叶赤金步摇,簪入发间。

乌鬓如云,明眸若水,甚是招人的妩媚妆容。

她从未如此打扮,也鲜少穿绯色裙衫,乍一换上有些恍惚。萧含玉冲镜中微微一笑,那人亦冲着她浅笑,弯月似的眸眼,每根睫毛仿佛都在轻颤。

眉芜呆住,睁着大大的眼睛叹道:“姑娘这样好看,快把我的魂儿勾走了。”

萧含玉抚着腮颊,敛起心思。

她很紧张,因为她第一次入宫,且今夜有件不得了的大事要做。

她是要勾人魂的,却不是眉芜。

因边关大捷,城中允三日不设宵禁。接到两侧悬挂明灯,照着往来的行人。摊贩一面吆喝,一面拿大袖扇风,盛夏的夜,连风都是热腾腾的。

宫门口侍卫巡检,所有车辆经停后才放行。

官员及家眷自西侧永安门入,过兴仁门经门下后再穿晖正门,弯弯绕绕最后在一处楹门前停下,早已等候的小黄门各自恭敬,引领他们步行往前。

萧含玉挽着顾氏的手,甫一下车便听到一声问候。

“两位便是魏大人家眷吧,中常侍早就吩咐过奴才,说魏大人为着朝事殚精竭虑,鞠躬尽瘁,陛下和殿□□恤魏大人辛劳,让奴才们好生侍奉您这等贵人。”

他言辞恭顺,反应敏捷。

顾氏听了很是受用,小黄门年纪不大,阅历颇深,说话不卑不亢让人觉得很是舒坦。顾氏边走边询问宫中事宜,想着上回进宫还是两年前,不免觉得感慨。

早些年虽说也能进宫,但信阳侯府是没落的勋爵门户,便是进了宫也不大得脸,谁都知道该奉承谁,该忽视谁,那会儿她坐的席面往后,根本都看不清前头贵眷的脸,更何况公主娘娘。

后来儿子入仕,自己也跟着“水涨船高”,从进宫时领路的黄门,到与她打招呼说笑的官眷,个个瞧着她就像五服内的亲戚,笑脸相迎,字里行间都在感叹她生了个好儿子,信阳侯府要崛起了。

顾氏想着往事,嘴角抖了抖,压不住的高兴。

她没能嫁个靠谱的夫郎,但幸好,她生了个自律优秀的儿子,如今成为当今和储君身边的近臣,再往后,那便是平步青云的进阶。

萧含玉搀着她,目光谨慎逡巡,戒备森严的宫道上,随处可见巡视的护卫。

萧含玉提起裙子跨过楹门,对面走来一列护卫。风拂动灯笼下的穗子,为首那人带着面具,一道银灰色的光折来,萧含玉略微闭眼。

那人已经走到跟前,强烈的杀伐气袭来,萧含玉下意识往旁边避开。

他忽然顿住脚步,朝她瞥了眼,银质面具下的眼睛幽黑深沉,也只一眼,他转过身率众人抬步迈过楹门,高昂的身影像是黑夜里的鬼魅,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小黄门见顾氏和萧含玉好奇,便躬身解释道:“那位是同裴将军回朝的郑副将。”

顾氏问:“他脸怎么了,为何戴面具?”

小黄门笑:“好像是打仗时候伤了脸 ,伤口狰狞怕吓到别人,于是就一直戴着面具。”

顾氏哦了声,小黄门又道:“裴将军跟他关系匪浅,是生死兄弟。听闻他们在边境时裴将军遇袭,随身带的护卫悉数战死,紧要关头是郑副将及时援救,拼死搏杀,才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

萧含玉心不在焉,但听到裴将军三个字时,眼睛倏然变亮。

“敢问公公,今夜宴席上我可能见到哥哥?”

其实她想问的是,女眷和男宾能否同席,她又是否有机会见到她想见的人。

小黄门笑:“自然是能的,虽说分席,但只是当中隔开垂帐。席间表演的歌姬舞姬两侧都能瞧见,兴许后半场热闹,陛下会着人扯掉帘子,往常也有过的。”

萧含玉松了口气。

麟德殿檐牙高啄,四角宫灯悬挂在廊庑下,处处灯火通明。

鱼贯而入的宫婢手捧托盘,井然有序地来往,当中铺着织锦地毯,还未进殿,便已经嗅到浓郁的香气,鲜花和美酒的味道交缠在一起,用溶溶暖光衬出盛宴的繁华。

众女眷皆落座后,太子妃自前门进入,主持女宾席。

顾氏歪头与萧含玉说道:“原先女眷入宫都是皇后娘娘,今岁却交给太子妃,想来是要托付出去了。”

萧含玉问:“皇后娘娘年富力强,缘何这么早便让位太子妃主持。”

顾氏略一沉吟,“这种事儿谁又能说的清。”

不是说不清,只是在宫中无人敢随便议论罢了。

萧含玉不囿于宅院,也听过坊间关于当今的传闻,都道陛下身子骨看着硬朗,实则外强中干,撑不了多少年了。等太子继位,太子妃便是皇后,那今夜皇后娘娘称病不在,是不是为着太子妃铺路。

传闻亦真亦假,魏含璋不与她详说,她也懒得询问。

横竖自沈敬之的事后,他对自己多少有所隐瞒。尽管没有影响萧含玉的出行,但她觉得他看自己更严了,故而一年多的时间,她并未寻到机会摆脱侯府。

果然如那小黄门所言,一群胡姬上场跳舞的时候,许多大臣跟着撸起袖子拍鼓附和,更有甚者脱了鞋,将那扰人的衣裳塞进革带间,灵活的一圈圈旋转,大殿上的气氛也到了高潮。

当中垂帘被撤掉后,魏含璋过来一回,许是喝了酒,他脸微红,眼眸黑亮,给萧含玉拿了些女孩家爱吃的甜食,还有一壶甜酒酿。

“若有事便去寻松磐,我要跟太子去趟宣政殿。走前回来。”

萧含玉懂事地点点头:“哥哥去吧,我陪姨母便好。”

他忽然伸手,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落在她发间,手指略过那璀璨的珠花,抚着步摇眸光下移,待看到她明媚的妆扮后眼眸收紧。

萧含玉倏地屏住呼吸,然抬着的脸沁着笑意,看不出破绽。

魏含璋像被烫了下,手指飞速挪开,转身便往偏门走去。

萧含玉默默吸了口气:不怪旁人都怕他,被那眼睛盯着,就算做什么错事都得招供。

前来攀谈的女眷分走顾氏精力,听人说儿子如何得力,受当今恩宠时,顾氏一张脸笑开花,饶是再三压制都难免多喝了两杯。

萧含玉借口出去如厕,起身带眉芜离开。

“姑娘,咱们要做什么?”眉芜对她的心事一无所知,只是出于本能服从,但看前方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僻静,她有点害怕。

萧含玉脚步未停,走到昏暗的偏殿尽头,看见一群小黄门捧着酒水经过。

她捂了捂脸,转过身来对着眉芜郑重其事道:“待会儿你去找王姐姐,就说跟我走迷了路,让她过来寻我。”

眉芜瞪大眼睛:“可是...”

萧含玉:“别问为什么,按我说的做,记住这条路这个偏殿,别走错了。”

廊下灯笼晕出淡淡的昏黄,萧含玉站在殿门外,看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又被晃散。

虚汗被风吹凉,也不知吹了多久后,她上前推开门,而后踏入黑暗。

门外的光依旧清浅,微风习习,拂过面庞后她打了个冷颤,闭眼,从内将门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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