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总以为李鄢至少会有些戾气或是杀意,但他没有,连一些清波似的情绪起伏都没有。
七叔只是平静地望着她,用冰凉的手指轻柔地擦拭过他的眼尾。
仿佛对他而言,杀死薛允只是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碍到他的眼了,那么他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施施怔怔地看向李鄢,那一刻她竟然说不出否定的话,她的脑中乱如一团麻,种种思绪积在一起。
她自小到大被人无数次教导要隐忍、宽容,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可以不原谅那些伤害到自己的人,甚至可以去报复。
你可是当朝权臣谢观昀的嫡长女,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也会有人愿意为你去摘。
这样的一个念头在刚刚生出时,旋即就被她自己否定了。
她不能那样……
但是为什么不可以呢?施施也说不出所以然,她被教养得天真懵懂,只知道为旁人去付出,只知道压抑自己的欲/念。
“我……”她哑声道。
施施眨了眨眼睛,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喉咙干涩,连只言片语都发不出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推开李鄢,不去做这个选择。
但他只是轻叹一声:“别怕,施施。”
“从长计议也无妨的。”他低声说道,“他又跑不了。”
梦魇中发生的事遥远的仿佛是在前世,但施施仍能忆起他踏进长乐殿时的情景,那种淡漠与从容并非朝夕所能形成。
更不是因骤然掌控摄政王权柄而起,这势必有经年的累积。
他或许就是传闻中的那个样子,冷酷,无情,嗜杀……
只是他待她太好,她方才以为七叔真是个善人。
但意识到这一事实后,她并没有生出恐惧,因为不管怎样他都是她的叔叔,她的至亲。
李鄢松开了施施的手,那段花枝倏地垂落在她的膝上。
洁白的花瓣在她绛色的衣裙上散开,也一并飘到了他深色的玄衣上。
她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的装束很是正式,领口的暗纹都绣着银龙,每一针每一线都藏着逼人的贵气。
施施不由地想起了方才离席时远处乍起的欢声,七叔难道是来了外祖的寿宴吗?
未等她开口,李鄢便轻声说道:“本想给你一个惊喜,才来迟了些的。”
他难道是为她而来的吗?
他应当是不喜欢宴席之类的事,可是为了她,他却一次次地破例。
她应当高兴的,但那一刻她竟突然觉得他的怀抱难受起来,他的指尖明明是冰凉的,她却觉得有些烫。
太热了。
“您不必每次都这样的。”她的声音低低的。
施施的头垂了下来,虽然知晓七叔看不见,她还是本能地想要掩住自己的神情。
花厅里的窗子尽数放了下来,有些沉闷与燥热,但在李鄢开口的瞬间又倏然冷了下来。
他神情微动,轻声说道:“你是不希望我来吗?”
他修长的手指掠过玉扳指,轻轻地叩着红木的桌案。
微妙的情绪流动透过这些小动作传进了施施的心中,她旋即仰起头说道:“不是的。”
李鄢眼帘低垂,浓密的睫羽在眼睑落下一层浅影,像月色下花树的影子。
她轻声地说道:“我是担心您会被烦扰到……”
他没有言语,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施施的掌心沁着些汗,因此下意识地想要抽回。
李鄢是喜洁的,就像他喜静一样,虽然没有明说过,但凡与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
他本就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因此她一挣便将手收了回来。
施施也有些愣怔,没有想到他是当真没有用力气。
她心下觉得有些失礼,却又不知如何解释。
李鄢的神情淡漠,没有明显的不快,也没有露出笑容。
“好好休息。”他低声说道。
语毕他便起身离开了,施施的朱唇抿紧,手指颤抖地抚平了裙摆上的皱褶。
电光火石间,有一个念头飞快地从她的脑中闪过,但是太快了,她还没有抓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花厅离开后,李鄢的神情始终未变。
他只是莫名想起在凉州时的事。
那日他在马上一箭射穿刺客的左胸,只可惜被太多人看见,扈从在他身边的人因此也全都赴了黄泉。
他亲自看着他们服下的毒药,有个内侍跟在他身边多年,临死时跪匐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恳求他,绝不会透露丝毫风声。
初始时他还能维持慈善面目,但到了最后戾气就压抑不住了。
事后他一边净手,一边向新的侍从温声吩咐道:“他是为护主而死,赏赐格外厚些。”
那时候他才多大?十八岁还是十九岁?
他只知道从十四岁那年开始,他便堕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但当李鄢阖上眼眸时,眼前却又开始闪现那段脆弱的花枝。
分明是素色的花朵,却洁白明丽得异常,在夜间也闪烁着清亮的光芒。
上了马车后他拉下厚重的帘子,车架内空旷昏黑,连一线光都照不进来。
假面带得久了就像长在了面皮上一样,他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世界,在黑暗中,那些隐秘的想法可以尽情肆意地舒展。
施施回到府中时夜色已深,她是独自回来的。
脑中的思绪太多,似乎要僵住了。
好在下马车后侍女直接就接住了她,她和薛允的事闹得那样大,兴许所有人都已经知晓了。
客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只是这桩阴私事涉及皇家,不知会不会稍微好一点?
但继妹那边肯定是藏不住的,她一想到谢清舒到时要整天来向她发疯,就觉得有些头痛。
绿绮和青萝都没有多问,耐心地替她解下发钗。
施施简单地沐浴后就睡下了,她拥着薄衾昏昏地坠入梦境,今夜她睡得不甚安稳,自从梦魇消退后,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了。
“七叔——”她惊叫着从梦里醒来。
施施满脸都是泪,但她头痛欲裂,甚至想不起梦见了什么。
“姑娘,怎么了?”绿绮匆忙从外间走进来。
施施断续地说道:“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她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脸色也十分苍白。
绿绮扶着她坐了起来,将她的脸擦干净,又喂她喝了些水。
施施抱着锦被,杏眼里透着些恍惚,她轻声说道:“绿绮,点一个小灯吧。”
绿绮担忧地看向她,但没有多说,帮她点上灯后又坐在了她的身旁:“姑娘安心睡吧。”
小灯的光芒微弱,并不刺眼,却又能刚刚好将内室照亮,不至于完全浸在黑暗中。
施施阖上了眼,她的心神依然有些不宁,翻腾了许久才草草地睡过去。
翌日天还未亮宫中便传出了九皇子薨逝的消息,因谢氏与张贤妃的关系特殊,方才早早就有内侍来报。
她从继母手中接过那张文书,仔细地看了又看。
明明是正正经经的馆阁体,她却好像一夜间变成了文盲,一个字也不看懂,一句话也看不进去。
“您节哀。”内侍面露不忍。
谢氏一族皆无情,连与谢氏没有半分血缘的雍王都漠然得厉害。
倒是这位大娘子十分有情,只可怜是个生母早逝的无宠姑娘。
施施的睫羽颤动,一滴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转瞬即逝地滴落在了地上。
皇子治丧的仪礼简略许多,次日的下午她便跟着继母入了宫。
太极殿空荡荡的,分明是三月的暖春,却仿佛始终有阴风在作祟。
施施穿着白色的孝服,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阵冷意。
这股阴寒如影随形地附着在每一座宫室中,到冬日时非要将地龙烧得极旺才能感受到温暖。
因张贤妃荣宠不衰,加之九皇子是皇帝的幺儿,所以才会违例停灵在此地。
棺椁中的九皇子双手交叠在一起,沉静地安眠,防腐蚀的香料散发着吊诡的香气,施施没由来地想起了东宫的那座金殿,她被囚禁了整整两年,所闻嗅到的正是这种气息。
她现今方才明白,原来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他的脸庞白净俊秀,年纪比她还要小。
从幼时他就体弱多病,但皇帝应当是很喜欢他的。
父亲厌恨张贤妃,亦厌恨九皇子。
施施见到他的时刻实际是比张贤妃还要少的,此刻她却觉得自己能够描绘出他的面容。
他的眉眼有些像他的兄长,眼窝很深,正当她暗想他的眸色是深是浅时,他突然睁开了眼。
惊叫声此起彼伏,宫女紧紧地拽住了施施的胳膊,她却仍在想着——
竟然是浅色的。
可为什么会是浅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