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几乎想要问他,七叔是怎么知道的?
但旋即她便想到,李鄢当年大抵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太子薨逝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新储君的不二人选,可偏偏发生了那样的意外。
那时候他才十四岁,比她还要年幼。
失去母亲和亲族的庇护后,他亦是踩在尖刀上才一步步从绝境中走出……
这得多难。
“别怕,施施。”李鄢低声安抚道。
施施的指骨都泛着白,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袖,就像溺水的人一般无望地抓住浮木。
她被养得太过柔弱,如孩子般天真烂漫。
善良自然是美德,但对于她这样处境危危的无宠贵女来说却是灾难,她至少需要学会自保,而不是一味地任人摆布。
李鄢换了个语调,尾音有些上挑:“有些事虽然听起来很残忍,却也只是这个样子了。”
施施睫羽颤动,许久才仰起头看他。
那双澄净的杏眸里氤氲着水雾,像将要引颈受戮的小鹿般无辜可怜。
她的身形太过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有那么一瞬间李鄢忽然不想再说下去。
施施还那么小。
十五岁的姑娘能懂什么,她这个年纪就应该在父母的疼宠下快活地玩乐,她该烦忧的事是明日穿哪身裙子,而不该是如何摆脱两个穷凶极恶的男人。
可她没有凭恃,也没有依仗。
长久以来都孤单地活着,或许将来还会孤单地死去。
只是想到那种可能,李鄢的心神便有些晃动,他的这颗心冷硬,除却对仇怨的执念外也就剩下这么一点牵挂了。
“下次给我写信不必那么隐晦。”他拂过施施的眼尾,温声说道。
暖软和煦的春风轻轻掠过,送来遥远的花香。
李鄢拈起她肩头的落花,“清誉算不得什么东西,但别给旁人送上泼脏水的机会。”
他的指尖摆弄着素白色的花瓣,神情带着些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
“嗯。”施施带着鼻音小声地答道。
七叔到底是怎样发觉的呢?她觉得奇妙,在信里她只稍稍提了几句觉山寺的风光,说想要闲暇时再去看看。
她没有提宫宴的事,也没有提过太孙对她的觊觎。
他还因此特地回了趟宫,他应当是不喜欢入宫的吧……
施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依恋地抓着李鄢的衣袖,不过她也不必再说什么,他太敏锐,好像只是看她一眼就能察觉她的心思。
在他身边的时候,她不必烦忧言行,不必矜持小心。
哪怕洪水滔天,他亦能护她周全。
两人缓步走出涵元殿,李鄢送她上轿,顺道送了她一支令牌。
施施看向刻着“射生”二字的令牌,瞳孔倏然紧缩。
这是禁军的令牌吗?她心神震动,她只知道梦魇里李鄢是靠着射生军直接发动的宫变,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控制的禁军。
施施赶快地看向令牌的背面,背面镌刻着四个小字,应当是一个官职名,但她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她对官衔知之甚少,连父亲的那些头衔都记不清楚。
她只是本能地认为这是很重要的物什,她见过各种奇珍异宝,却也是第一次收到这种烫手的礼物。
“不、不行。”施施急忙说道,“这不合适,七叔。”
李鄢低声道:“令牌而已。”
“上次觉山寺的事还未有结果,在外时可以出示一下。”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当是我连累姑娘的一个补偿。”
施施反驳道:“不是七叔连累我,那日是我执意要去寻您的。”
微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那张柔美的面容如盛放的梨花,皎洁清美,像会发光一样。
听到她的声音又富有活力起来,李鄢的心情也轻快许多。
真是神奇,同她一道时他好似也成了少年郎。
“快回去吧。”他的手指搭在手杖上,极轻声地说道。
日光之下,金冠泛着熠熠的辉光,但所有的光芒都不及他琉璃般的眼眸更为透彻明亮。
送走施施后李鄢径直带人去了紫极殿,太子正一脸焦灼地候在殿外,内侍轻声安抚道:“殿下无须担忧,陛下待太孙向来宽厚,不会多加苛责的。”
他低声唤道:“兄长。”
他越过丹墀,在众人的扈从下缓步走至太子的身侧,内侍与宫人都匆匆退了下去。
因为眼疾的缘故,雍王出行的阵仗总是格外大,皇帝甚至特许他在宫内也携着亲军走动。
在诸王中,楚王齐王是同胞兄弟,因此格外亲近。
除了这二位,稍有些亲情的便是太子与雍王了。
太子一见他过来,瞬间便喜笑颜开:“偃月,你怎么来了?”
李鄢生辰在下弦月那夜,因此小字偃月,不过很少有人知晓,更少有人会唤。
他不着痕迹地将太子的手拨开,“自然还是为许氏的事,这几日太孙可还安好?”
太子听他这话,眉头蹙得更厉害了,他轻叹道:“七弟不知,昨日我一个没看住,这混账又闯了大祸。”
李鄢故作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太子压低声音:“昨夜贵妃寿宴,他竟与萧氏的一位族妹混在了一起,还偏偏叫人给撞见了……”
廊道中清风缕缕,一朵完整的梨花坠在李鄢的肩头,他抬手便拈了起来。
花瓣柔软,如同少女的柔荑。
他的神色微变,下意识地扣上了指间的玉扳指。
“若只是这样也便算了,纳入东宫就是,侧妃的位子还空着,也不算辱没她。”太子的声音更低,近乎是耳语了,“但今日我才知道,昨夜酒过三巡时父皇去了女眷的席间,曾向那姑娘多看了几眼。”
李鄢的手指微顿,他耳力极佳,太子将声音压得再低也能听得清楚。
“这样巧。”他轻声道。
皇帝已经苍老,但他仍对年轻的女子有着偏爱。
他贤德圣明的虚名之下,是一具颓败腐朽的躯壳,近年和乐升平,更是连回避都不肯了。
太子知晓他对情爱之事有着发乎本能的厌恶,因此讲得粗略。
“我听说有位极貌美的姑娘也在那一席,幸好离场得早……”他自顾自地说道,“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得了信?说来也怪,父皇许久都未参与过这类宫宴,昨日怎会突然到场?”
李鄢偏过头望向他,浅色的眼瞳如寂寂的深湖般无波:“因为我来了。”
“萧贵妃的三十寿宴,到底要办得隆重些。”他漫不经心地说道,“父皇希望我能放下成见,与她为善,知晓我真的入宫后许是心中愉悦,便想要过来看看,萧贵妃一高兴也没想太多,那席人本是她为自家子弟备着的,大抵也没有料想到会出这种事。”
他的声音有些冰冷:“兄长明白了吗?”
话音落下时他手中的落花已被揉碎,零落在阶上。
两人皆站立在晦暗处,神情都显得有些郁郁。
“太孙若是被人算计也就算了,如果是他自己设计……”李鄢接着说道,“恐是免不了要被父皇猜忌。”
太子闭上眼睛,已有细纹的脸庞显得颇有几分迟暮之相。
其实他还未满四十,但这些年来因皇帝的疑忌整日活在忧虑之中,反倒看起来比皇帝还要年衰。
“阿月,这可如何是好?”太子有些急躁,紫极殿的殿门却又迟迟未开。
他是太子,是天下的未来主人,但也同样是位父亲,爱护孩子是他的天性。
况且,李越还是他的独子。
李鄢从前并不明白他对太孙的这份别样温柔,他总以为皇家是没有亲情的,不论是典籍中的记叙还是他自己的经历。
父杀子,子弑父,叔侄相残,兄弟阋墙,诸如此类的事比比皆是。
但遇上施施后他仿佛稍稍懂了一些,她待他的情谊就是无条件的,无论他做出什么事,在她眼里他都是她的好叔叔。
她永远都会信任他,依赖他。
李鄢浅笑了一下:“兄长还记得许氏吗?他或许能破这局,只是太孙的清誉要受些委屈。”
“他现今还不肯说出受谁指使。”他意有所指地暗示道,“二哥,谋逆事小,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