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施施第一次见李鄢失态,他方才的神情一直很漠然,但此时却如玉石染上脏污般,显露出几分阴鸷来。
神人一样俊美风雅的雍王殿下,也会有这样的时刻。
她的心房怦怦直跳,为自己窥见他的另一面而感到暗自惊心,只是她也疑惑他为何突然会这样。
“七叔,您是哪里不舒服吗?”施施轻声问道。
她的话音刚落,李鄢的神情便恢复了原样,他的眉宇间透着些倦意,很是抱歉地向施施说道:“无事。”
她忍住想要问询更多的冲动,将目光悄悄地投向了周衍。
中庭空旷,侍从们都站在阴暗处,像影子一样安安静静的,如果不是雍王传召甚至鲜少会出现在里间。
偌大的宫室终年保持着死寂,也许不止是涵元殿……
凡是七叔出现的地方,好像都安安静静的。
传闻只强调摄政王的冷酷与残忍,却很少会提及他喜静寡言,这明明是个多么鲜明的特征,为什么很少有人提?
想到这里施施的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耳珰上幽蓝色玉石相撞,悦耳的声响不合时宜地回荡在殿中。
李鄢轻轻地拉过她的手,冰凉的指尖点在她腕间的细微红痕上:“是不是有些疼?”
“不疼的。”她柔声说道。
但他还是用锦帕蘸上药膏后为她擦拭了一下,施施抿着唇,连鼻息都屏住了。
周衍端着碟子,有些无奈地向她笑了笑。
涂过药后李鄢向后倚靠,双手交叠在一起,轻声地说道:“快回去吧,片刻后还有客人要来。”
他不仅松开了施施,连视线也不再朝着她这个方向落过来,那双色泽清浅的眼睛像琉璃一样,即使不在日光下亦能折射出流云般的微芒。
李鄢复又沉默起来,甚至是有些疏离了。
他是她的长辈,性子有时却又很阴晴不定,只是他甚少会表现出来。
施施觉得颇为有趣,这和她在别人口中听闻到的他都不一样,他不止是位低调冷漠的封王,也不止是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他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是她愿意全心全意信赖着的叔叔。
李鄢就像立在棱镜中一样,总是蛊惑着她去了解他更多的模样。
施施看向他新雪般清冷昳丽的面容,心中蓦地生出一个的念头:七叔难道想要她留下吗?
他也会累的吧,整夜未曾安眠就要见客,还是关系不那么和睦的客人们。
他在她身边守了一整晚,而她一醒来就想要离开,这怎么也说不过去,施施并不是想要离开他,她只是觉得有些微妙:七叔……也会希望有人陪伴吗?
她一时想不出答案,但已经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不可以和您一起了吗?”
李鄢的脸庞极尽俊美,像是由冰雪雕琢而成,高鼻深目,带上面纱时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更加柔和,几乎是有些秀丽了。
施施像个胆子很小的小孩子,非要待在他的身边才能汲取少许安全感。
她不太会撒娇,也不太会讨取长辈的欢心。
父亲卫国公不喜稚童,亦对家中的子女无甚感情,他们稍稍想要凑近,他便早就不耐烦地令嬷嬷将他们带走。
施施的纤指细微地颤动,像害怕被拒绝一样。
但李鄢没有露出任何不快的神情,只是安排侍从再呈上些小食与瓜果。
她便也没有再多矜持,抱着软枕倚在榻上,像小松鼠般继续剥着葡萄。
施施吃得用心,她不喜欢旁人来服侍,但自己做事又不甚娴熟,因此将手上弄得都是汁水。
他拉过她的手,用帕子细细地擦过她的指缝。
张贤妃恰是这时候踏进来的,她的面色比昨日还要更差些,眼中尽是血丝。
许是来之前得了消息,看见施施时她并没有多么惊讶。
“姨姨?”施施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出来。
她有些讶异,张贤妃和李鄢的关系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极差,只是因为皇帝才勉强维持面上的平和。
因张贤妃本是谢贵妃的侍女,自小就跟在她的身边,受尽谢氏的恩惠与爱重,却在谢贵妃的眼皮子底下与皇帝私相授受,以至于珠胎暗结,没多久就纳入宫做了才人,将谢氏的面子尽数扫落在地。
这也是为什么父亲一直不喜欢她的重要缘故。
淳道三年对谢家是极不幸的一年。
雍王李鄢扈从皇帝亲征意外伤眼失明,前代卫国公谢绍战死沙场,而内闱中又出了这样的丑事,谢贵妃的病情一再加重,最终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谢氏一度飘摇,自身难保。
现今张贤妃已坐稳四妃之位,故旧之事也少有人再提起。
皇帝是爱重她的,有意地封存了许多于她不利的事。
可连施施都知晓,雍王对张贤妃的嫌恶是比谢家还要更甚。
更有传言说李鄢最忌讳乐伎歌女,亦是因为这位张贤妃,她出身低贱,母为歌女,父为乐伎,是当时的谢家大小姐将她从绝境中救出,然后养在身边多年,连入宫时都一并带了进去,只为她日后离宫也能活得更潇洒恣意,不必拘于原有的身份。
谁也没想到,她竟会乘着谢氏的东风会搭上皇帝的车驾。
趁着施施思绪到处乱飘,李鄢沉默地将她的手拉了回来,换了张新的帕子重新擦拭了一遍。
她不禁有些羞赧,但眼下的情景太过吊诡。
七叔待她很好,张贤妃也很疼爱她,可他们之间的仇怨又那样深重。
好在他们二人都城府深沉,不似她将想法情绪都摆在脸上。
张贤妃的言辞与萧贵妃相差无多,施施垂下头执着汤匙吃起甜羹来,极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听了半晌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张贤妃是在替她向李鄢道谢。
张贤妃是在感念他对她的保护,施施心生暖意,但也不由地有些紧张。
风声还是走漏了吗?大家都会知晓她与李越的事吗?
她心中纷乱起来,阖上眼的刹那想起的便是父亲的目光。
他定然会觉得是她德行有亏,主动招惹了李越,不然他贵为太孙有什么缘由会来处心积虑地害她呢?
施施放下瓷盅,她面上还能保持淡然,袖中的手指却早就绞在了一起,牵动到小臂上的伤处时又是一阵阵尖锐的痛意。
她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以为没人发觉。
然这殿中的人哪个不敏锐到极致,李鄢从始至终都没有言语,这时却微微侧过身轻声问道:“还疼吗?”
“不疼。”施施眨眨眼睛,心中倏然沉静了许多。
张贤妃言辞简练,不久便离开了,她虽容色憔悴,步履却极是沉稳。
“别怕。”李鄢摩挲着玉扳指,像是窥破了她的心思:“除了她,不会有人知道的。”
施施跟着他站了起来,他的身形高挑瘦削,长身玉立,连脖颈都似霜雪般白皙:“此事便到此为止了,见到你萧贵妃自会明白如何处理。”
她睁大眼睛,往回想才明晰方才为何他要让萧贵妃苦等,为何要让她一起见客。
李鄢的嗓音凉薄,缓声说道:“至于仇怨,慢慢来报就是。”
可实际上施施并未完全明白,她一直懵懂地活着,即便经历了梦魇中的事她还是天真得过头,她只知道觊觎她美色的太孙是始作俑者,而未婚夫薛允将她送上太孙的床榻,却从未细想过到底是谁在背后助推波澜。
或许她不是没有想过,她只是不敢去想。
继母将她教养得和柔稚弱,像菟丝子一样必须要依附着旁人才能活。
连她的精神世界都是一片虚无,施施从未想过自己也能独立地去寻找答案,并且能找到正确的答案。
李鄢像是察觉她的迷惘,轻声说道:“好好想想,施施,谁能攫取最多的利益?”
“是太孙吗?”她迟疑地答道,“他喜欢我的容色,想要将我据为己有……”
梦魇中的情景不断地在施施的脑海里闪过,终年昏暗的宫室焚着香料,颓败的香气如噩梦般附着在她的身上。
“除了他呢?”李鄢继续问道,悉心地引着她的思绪向更深处走去。
“有些人不会去害你。”他的声音泛着些冷意,“但若是你坠入深井之中,他们定然会投下石头。”
他的语调有些漫不经心,却一针见血地点出了施施未曾多想过的那片空白。
涵元殿外日光明灿,春意盎然。
施施却被一阵刻骨的深寒所笼罩,她的脸色在瞬时变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