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的瞳孔似猫儿般急剧收缩,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她偏过头看向刺入木门上的短箭,雪白翎羽的末梢是一点嫣红。
远处的守卫急忙从高处跳下,快步跑来:“刀剑无眼,方才是小的不慎,吓到谢姑娘了吧。”
他这般解释,施施倒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那些行刺的人都已经杀到了这里。
她心中纷乱甚至没来及细想,一个守卫怎会知晓她就是谢姑娘。
她拢起有些散乱的长发,用发带将落下的乌发束了起来。
“雍、雍王殿下呢?”施施环视四周,有些焦急地问道。
那守卫挠挠头,像是也很茫然:“小的也不知晓,平日里殿下午后都在阁中……”
还没等他说完,尖锐的哨声便陡然响起。
守卫变了脸色收整好行装,便要跟着旁人离开。
“谢姑娘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临走前他匆匆说道,“不会有事的。”
她心中更加慌乱,寺中的火把已经尽数点燃,刀剑声铿锵刺耳,平静祥和的庙宇乱如军营,但这些人到底只是护卫,而且人数也不会多到哪里去。
在梦魇中七叔的确是受伤了的,而且听那些人的语气,大抵他们早就交了恶。
施施不懂政事,也想不出谁会来刺杀他。
雍王李鄢因眼疾的缘故,从未高调出席过什么重要场合,大多数时光都花在静养上,简直与真正的隐士还要闲云野鹤几分。
现今他还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又并非日后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被那么多狼豺虎豹盯着,比她这个小姑娘还要弱势许多。
施施生平头一次生出勇气,她要去找寻李鄢才行。
他一个身患眼疾的人,纵然被千军所护,也免不了会有直面危机的时刻。
她知道他日后会有一支强大的亲军,但眼下的他不过是个低调亲王,跟在身旁的护卫也没多少人。
况且他在梦魇中是被刺伤,十有八九便是被身边亲近之人反水所害。
想到这里,她更加紧张。
施施取下一支火把,朝着与方才哨声相反的方向跑去,掌心的伤处已经结痂,她摸了摸腕间的玉珠,好像这样就能生出更多的勇气来。
她识路的能力寻常,只能努力遵循着记忆回想来时的路。
繁多的岔路蜿蜒向下,透着几分陡峭之意,施施后悔今天穿的是长裙,若是换了胡服定然会好走许多。
她挑了一条不那么眼生的路,举着火把小心地向下走。
风声萧瑟,黑暗中寂静清美的山间小路变得鬼气十足,仿佛回过头就能看见幽幽闪动的磷火。
在施施短短的一生中,她从未独自走过这样的路。
虽然没有生身母亲的庇佑,她也算是被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入宫后整整两年与世隔绝,苦闷是苦闷了些,李鄢宫变时她也只是听到些许风声,临到死才真正直面生死。
她几乎可以说没遇见什么危险的事,也从未为什么事努力过。
实在是太黑了。
她没用过火把,甚至连灯笼都没亲自提过几回,因此很怕火会烧到手上。
施施轻手轻脚地踏在小路上,快要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山路走尽时,黑越越的池水终于映入她的眼帘。
传说中亭观绣峙的灵池深似中间洄流的渊水,完全看不见底。
而四周环绕的群山也更显高耸,仿若直插云霄。
至此施施才发觉那几条岔路的尽头都是这里,也就是说无论她走那条路都会来到这里。
看见李鄢的那袭胜雪白衣时,她的杏眼登时便亮了起来。
他的个子很高,站在湖边比之乔木还要更为挺拔,白衣被猎猎的冷风吹起,带着几分谪仙般的气度。
那样子不像位俗世的皇子,反倒更类道经中乘云御龙的仙人。
他还没受伤。
施施刚想要松一口气,便瞧见他身旁还有两名侍从。
李鄢像是意识到她的到来一般,倏然回过了头。
轻薄的面纱被风扬起,露出那张漠然清冷的昳丽脸庞,令人想起高崖上的新雪,而那双琉璃般的眼眸没有分毫眨动,只是直直地望向她。
那姿容与他将她从李越手中救下时一模一样。
施施愣神片刻,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小跑着到他的身边:“七叔,小心!”
她清晰地看见李鄢左侧的侍从自靴中抽出短匕,因视觉的错位他右侧的侍从还未发现。
那刺客大抵也没想到怎会突然冒出个小姑娘,锐利的刀刃擦着施施的衣袖过去,当即就划出一道血线来。
浅蓝色的春衫瞬时便染上了血污,她没顾上疼,只是猛然抽出了发间的簪子向着那人刺去。
施施没什么身手,可以称得上是手无缚鸡之力。
好在李鄢右侧的侍从很快反应过来,刀剑相交的声响刺耳尖利,如夺命的恶鬼般在她耳侧乍响。
她的勇气快要燃烧到尽头,只是下意识地先挡在了李鄢的面前。
她举着火把的手臂不断地颤抖,像被风吹过的花枝般细弱,但黑暗之中只有她的手上有光,那明丽的红光几乎要照彻群山的晦暗。
施施大喘着气,哑声向李鄢说道:“七叔,快走。”
他兴许也是第一次被小姑娘所保护,神情有些微怔。
两人的交战结束得飞快,眼见刺客要仓皇落逃,施施的心弦骤然一松,却没想到他竟又破釜沉舟向着李鄢袭来。
她紧握住手中的火把,像稚鸟般张开双臂般要护佑住他。
慌乱之中,施施受伤的足腕再次扭伤,阵阵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
她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终于是失力地坠进了池水中。
好在远处的支援者终于赶到,利箭直接射中那刺客的手臂,让他手中的短匕掉落。
天狗食日,群山环绕的灵池深不见底,仿佛一个坠进去就再也无法挣脱的深渊。
李鄢的神情倏然变了:“先救她。”
刺客见机也未继续挣扎,托着受伤的手臂匆匆逃窜。
“怎么这般固执?”李鄢轻声说道。
与他随行居在觉山寺的御医已经看过,说施施姑娘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气虚之症,稍加调养便会好。
她进入觉山寺时他便已经知晓,他无意现在见她,这次的局他谋划经久,势必要行得周全完美。
李鄢太久没见过她,都快忘记她什么模样了。
总以为她还是个要人抱着的稚童,转眼都长成大孩子了。
若是她不主动提起,他还真想不起她是谁。
他见她神情憔悴,特地带她到禅房小憩,就是希望她能安然睡过这次的纷乱,没想到她还是追来了,刚巧又找到了他的跟前。
想到她拼命般要护佑住他的样子,李鄢琉璃般的浅色眼瞳微不可察地眨了眨,他轻轻用素帕擦净她眼尾的泪水。
姑娘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昏迷时都如此痛苦。
她还这么小,会因什么而痛苦呢?
不多时周衍便将文书送来了,他刚想起身衣袖便被施施的手给拽住了。
“别……”她仍然在梦魇中竭力挣扎,黛眉颦蹙,姣好的面容难过得像是要掉下泪来。
她的手指细白,纤瘦的皓腕似雪。
衣袖向下滑落时露出一串幽蓝色的玉珠,质地莹润,光泽典雅,令人直想起寂寂暗夜中闪烁的琉璃。
李鄢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擦过她的脸庞,向周衍轻声道:“就在这念吧。”
他很是熟稔地低声念起文书上的内容,众人皆以为雍王李鄢与外家谢氏关系极恶,逢年过节也不会走动一二,只有近处侍候的人才知此事未必如此。
至少对卫国公谢观昀的嫡长女,他是极愿意关切的。
这些文书每年都有人整理,但李鄢很少会去看,特别是近些年事情多起来以后。
周衍压低声音,从施施出生一直念到她及笄,小姑娘的十五年都平静得出奇,没经过什么事,也没遇过什么险。
只是这些平静文字背后潜藏着许多的难过和无奈,譬如她那从不关心子女的父亲,譬如她假意温柔的继母,再譬如她道貌岸然的未婚夫。
李鄢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还这样小,就要让她出嫁吗?”
他心中生出一种情绪,像是怜悯、同情,但又不尽然。
施施悠然转醒的时候真正的黑夜已经到来,她抚着额慢慢地坐直身子,迷茫地环视四周,片刻后听见动静的侍从们便敲响了半遮的木门。
她接过热茶,犹豫片刻后细声问道:“殿下还好吗?”
话音刚落,李鄢便走了进来。
他换了身深色的常服,长发用金冠挽起,俊美飘逸如画中的天神。
浓密细长的睫羽下是那双琉璃般的眼眸,色泽太浅,近乎是发着淡色的光芒,像是日食刚刚过去时悄然落下的辉光。
真好看。施施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只余下这么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