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施施大喘着气从梦里抽离,她的发丝被冷汗浸湿,脸颊也湿漉漉的。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清梦里发生了什么,如果说是梦的话未免也太过真实了,她抚上喉间,仍觉得肺腑中有火焰在灼烧。

连日的梦境让她无法忍受黑暗和密闭的环境,她再度将帘子拉开,外间春意盎然,新抽条的嫩柳随风飘摇,隐约还能嗅到远处的花香。

施施缓缓地阖上眼眸,梦魇中的情景依旧如走马灯般不断地闪过。

那些记忆太清晰了,就像的的确确地发生过一般。

她轻抚手臂,纤白如凝霜雪的腕间正缠绕着幽蓝色的珠串,好巧不巧恰是她死前断裂的那串玉珠。

这是她最偏爱的一条珠串。

应当是许久前某位长辈送的,多年来她常常戴在腕间,玉珠的质地也愈加莹润。

电光火石间,施施突然生出一个吊诡的念想。

那或许……不是梦,是她的未来。

高耀的日光落在她的脸庞上,已经有些炎热,但施施还是打了个冷颤。

她不能去白云观,也不能去见李越。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在强者面前多么卑躬屈膝,在弱者面前就多么肆无忌惮。

当日他在白云观刻意亲近她,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

而那事发生后他正是用这次的事罗织流言,让人以为是她倾慕于他穷追不舍,方才使出而谋给他下药,逼着他娶她。

施施的心思纷乱,她是个柔弱姑娘,长久以来命运都被他人所掌控,如鸟雀般被豢养在金笼中。

过往的经历只让她对危险更为敏锐,却依旧没能教会她如何自保。

现今她又得了一次新生的机会,她至少……不能让自己再那样遗憾地赴死。

要怎么办呢?

她轻咬住唇,远山似的黛眉皱起。

在施施迟疑间,驾车的王叔突然说道:“姑娘,白云观快到了。”

她的眼睛睁大,朱唇轻启,愕然地抬起了头。

短短的一息功夫,施施的心中闪过千百种念想,最终她柔柔地开了口:“王叔,我突然有些难受,兴许是方才染上了暑气,今日就先不去白云观了。”

她轻声道:“劳烦你先送我去觉山寺休歇,再向二娘知会一声。”

施施头一次编谎推拒旁人,她原以为自己会紧张,心中却莫名的沉静。

觉山寺离白云观并不远,但本朝佞道,因之冷清许多。

皇帝并不喜欢,但不代表其他人不喜欢。

被囚在金殿中的两年间,她过着与世隔绝的孤寂日子,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直到宫变后她才偶尔能从宫人的口中听到些许外间的传言。

相传雍王李鄢最偏爱的庙宇正是觉山寺。

施施不觉得自己能那般好运刚巧撞见他,她只是想去他曾到过的地方。

在那个梦里她虽富贵地活了十七年,却始终若浮萍茕茕孑立,临到死前才终于在他的怀抱中感知到温暖和安心。

王叔没多问什么,就应了她。

马车绕过白云观时施施心中松了一大口气,不管怎样今天是躲过李越了。

至于薛允和继妹,她只想离他们远远的,任他们互相欺骗瞒哄好了。

施施本来是带着幕篱的,但想到觉山寺清幽无人,她带着幕篱反倒遮掩了自己的视线,于是便将幕篱放在了马车上。

她行走在山林间,轻轻地踏在石板路上。

山寺空寂,唯有婉转的鸟鸣回响在阴翳的枝叶间。

日光穿过遮天的林叶落下圆圆的影子,施施一路缓行上山,山间的清冽气息让她的灵台都愈加清明。

正当她想要调转脚步时,她倏然看见了不远处的高大佛像前有一道高挑瘦削的身影。

那人静默地站着,像融进了寂静的山林中一般。

只是他的气度太过飘逸,清冷矜贵,简直比之神佛还要更似天间的仙人。

施施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看花了眼,她想要近前又想要后退,一个不慎便扭到了足腕很是窘迫地摔在了石阶上。

手心当即便破了皮,隐隐渗出血。

痛意慢了半拍,她垂下头咬紧了牙关,才没让自己发出什么声响。

但那人还是注意到了她,他转过身缓步走了过来。

施施对他怀有近乎本能的信任,但真到了他的跟前又有些胆怯,他看不见她,就算看见她了兴许也不认得。

毕竟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哪来的机会叫他记住呢?

施施眼中泛着泪花,她也不知是因为痛的,还是因为梦魇结束后第一回见到叔叔就这般难堪导致的。

李鄢带着面纱,那双琉璃似的浅色眼瞳隐匿在纱雾之后,连带那周身的贵气都被掩住许多。

他身着白衣,瞧着就和寺中静养的香客并无什么区别。

但施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七、七叔。”

这时她才笨拙地发现,他的护卫也在。

好在与她七叔性子一样,这几位护卫也是安安静静的。

他们匿在林中,许是从她进入觉山寺的时候便发觉了。

施施脸上的薄红更甚,她轻轻搭上李鄢自袖中伸出的手,努力自己站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找回些矜持似的。

这回她没等他问便先开了口:“七叔,我是施施。”

李鄢却好似仍没有想起她是谁一样,只是微微颔首。

在皇帝的诸子中,他是最为低调的,平日里连宫宴都鲜少出席,两人几乎从未打过照面,他认不出她也是应该的。

她又补充道:“卫国公谢观昀的长女,谢清施。”

见他还没什么反应,施施有些慌乱,难道她真的认错人了吗?她白皙的面容似被烟霞笼罩,连耳尖都泛着红。

她无措地提起衣裙,连掌心的痛楚都忘却了。

“过来。”李鄢轻声道。

施施接过他递来的素帕按在手掌上,茫然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大抵对这山林甚为熟稔,步履好像比她还要快上许多,旋即施施想到是因为她个子矮、步子小的缘故。

觉山寺建在山腰,但整座山都归属于它。

施施鲜少来这里,更是头一次跟着李鄢来。

她自幼便跟着长辈出席过无数大场面,但在他面前却总是显得有些局促。

不是因为他的尊贵身份,不是因为知晓他的杀伐本性。

施施也讲不清,她在袖中绞着手指,唯有腕间冰凉的玉珠能给予她些勇气。

她捧起杯盏,小口地酌着还冒着热气的茶水。

李鄢似乎看出了她的迟疑,先行说道:“周衍说你有些憔悴,不妨可以在这里小憩片刻。”

施施愣了一瞬,才明白周衍是他侍从的名字。

他似是在刻意隐瞒身份,但又毫不避讳自己的眼疾,这让她更加迷惘了。

“谢谢七叔。”她还是小声地答道。

李鄢没有应她,也没有否认,大抵是将她当做了任性离家的孩子,临走前不忘补充道:“若有生人过来,不要开门。”

他的身影消失后施施的脑中仍是一片混乱,她竟真的撞大运见到七叔了?七叔待她还这样……温和。

她没有见过他杀人,却也听闻过他曾做过的事。

在宫闱隐秘的传言里,再没有比雍王李鄢更可怖的存在了。

这些故事施施听过许多,但想起长乐殿中他如天神般降临的身形,她便无法将他同那个传闻里狠戾偏执的人联系到一起。

他没道理对她心软,毕竟他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

施施的心绪纷乱,但在檀香和禅音的催促下,她还是睡着了。

在梦魇里她又回去了长乐殿,披发的李越满身是血、眼神冷酷,他执着利刃横在她的脖颈前,要将她再度逼至绝境。

施施惊叫着从梦里挣脱,恍然发觉外间一片深黑,天色大暗,似浓墨般陷入了寂寂幽夜。

不对,她揉了揉眉心,她不可能睡了这么久。

这些天她总是自梦魇中惊醒,一次能完整地睡上两个时辰都是奇迹。

室内静悄悄的,但外间的声响越发纷乱起来。

施施突然忆起这是日食,只不过在梦魇中日食发生时她已经回府,那日她心情很坏,回去后直接睡了过去,因此并没有亲眼看到。

她心中紧张,自苏醒后便惴惴不安。

好在余下的事很快如流水般淌进了她的记忆里,她隐隐约约记起当日觉山寺好似还发生了什么事。

宫中事后还特地遣人来问询,她们在白云观附近游赏时是否遇见什么人。

施施支开窗子,悄悄地透过缝隙看着许多人举着火把朝着一个方向跑去,猛地想起了那天发生了什么。

是有人意欲趁乱行刺在觉山寺静养的雍王李鄢。

也不知那些人怎么知晓的消息,七叔的行踪向来成谜,好像竟还叫他们成功了来着,但这事都是她很久以后才听闻的。

她还记得李越近旁服侍的中使用忌恨的语气说道:“李鄢真是命大,若是淳道十六年在觉山寺那些人将刀再捅得深些,现今天下早就太平了。”

施施咬紧牙关,姝丽的容颜苍白失血,偏生透着几分侠士般的韧劲。

她撩起裙摆,将腕间的珠串向上拢了拢,坚定地打开了禅房的门。

门打开的刹那,一支短箭直直地擦过她的发丝扎在了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