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这处老宅子有着二三百年的历史了,与想象中的奢华富丽不同,方才在大门口看去时,只觉得整个大门尤为庄严古朴,并非想象中的雕梁画栋、红墙绿瓦,取而代之的则是满眼的庄严肃穆、古色古香。
只见猛地一眼望去,头顶门头是令人震撼的古木雕花,那门头高近乎一丈,长约一二丈,怕是能同是进出四五辆宽阔马车,门头上十二生肖均被惟妙惟肖雕刻其上,其中以猛虎、巨龙二者最为威武雄壮。
又见那威风赫赫的猛虎高约半丈,龇牙厉目,雕刻得栩栩如生,大半个身躯从木雕中跃出,好似随时随地便要从门上一跃而下,将人一叼走再跳回门头。
至于那巨龙更是威武生猛,它盘旋卷缩着龙身,气势汹汹、杀气腾腾,仿佛腾云驾雾、能呼风唤雨,细看下,哦,原不是龙,而是三爪巨蟒,吐着蛇信子,令人望一眼便心生胆寒。
甭的不说,光是这赫赫门头都令人望而生畏,处处透着股子百年门阀世家的古韵和气派,简直是比庙里金刚怒目的罗汉还更令人胆寒几分。
到了府内,则见府中景致渐渐亲和,豁然开朗了起来,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奇花异草,绿树成荫,简直一步一景,宛若仙境,又见绿荫中一处处青砖白墙拔地而起,墙院与墙院中一座座错综复杂的抄手游廊交错相连,游廊上古木雕刻工艺十足精湛,上头雕刻着各类龙凤花鸟,栩栩如生,令人眼花缭乱。
行上游廊后,左右两侧曲水小溪,嶙峋山石依次出现在了眼前,墙院高的山石上瀑布如刀劈般飞流直下,仿佛青龙吐涎般荡起层层浪花,场面波澜壮阔、令人振聋发聩,看得柳莺莺都忍不住流连忘返,暗自瞠目结舌。
府邸中竟还生起了瀑布?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柳莺莺长这么大,也不过只在元陵城城外的山林间见过此等奇观。
细看去,又见那瀑布旁竟还凿建了一处八角凉亭,可近距离欣赏那飞流直下一落千丈的美景,此等景观,怕是天宫上神仙的居所也不过如此罢!
更令人惊叹的是,眼前一切种种,竟还只不过是北门前的景致罢了,几乎难以想象,这座古朴肃穆的宅院内,究竟还藏着怎样的奇观。
沈老夫人居在北苑,确系离北门较近。
却也走了大半刻中的脚程。
府邸过大,仿佛没有边际,从元陵城到后来的云城,柳莺莺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磅礴的景致,就连吴氏连连左顾右盼,竟也暗自心惊肉跳了起来。
心道,这宫里的景致也不过如此了,清远沈家的名头从前只时不时听到旁人耳前惊叹议论,如今亲眼所见方知他真正的实力来,到底是百年世家,威风赫赫。
也是在踏入这处宅院的那一瞬间,方知自己的低微和渺小来,原来天外真的有天,人外真的有人。
每走一步,吴氏都忍不住心情复杂了起来,也不知将来莺儿寄居在这里,将会是怎样一番天地。
而见着这样庄严的地方,柳莺莺不由暗自猜测起了那位传闻中的沈老夫人该是怎样一名令人生畏的老者时,正胡思乱想间,这时吴妈妈冲着她们笑道:“柳夫人,到了。”
吴氏与柳莺莺齐齐朝着眼前这处院落看去,令母女二人惊讶的是,只见眼前的院落同样的青瓦白墙,看着寻常,竟十足的低调简朴。
古色古香的庭院外,早已有一位十六七岁的丫鬟等候在此,只见对方生得眉清目秀,笑脸甚好,头上戴着短蝶金钗,穿着杏色锻褂,外罩着一身浅绿色的锻袄,双手交握腰腹前,浑身穿戴竟不比柳莺莺逊色。
看着比云城小门户的小姐还要体面几分,却不过是沈老夫人院门前的婢女罢了。
婢女晴芳见吴氏母女二人穿戴并不富贵,并不见任何轻视之意,只笑着客气热情的上前迎道:“是柳夫人和柳姑娘罢,老夫人盼二位贵客盼了多时了,夫人和姑娘快快随奴婢进屋吃茶歇脚罢。”
说话间,与吴妈妈寒暄了一番,那丫鬟便亲自领着吴氏和柳莺莺入了北苑院内。
绕过庭院,只见庭院内十分安静,放眼望去,除了几位穿红戴绿的丫鬟婆子托着托盘在院子穿行,便再也多少动静。
四处一片静谧,静谧之中,二等丫鬟晴芳在外头小声禀报了一声,不多时,撩开帘子迎着吴氏母女入了正厅大堂。
入了正厅大堂后,只见厅堂不算大,方一踏入便见门口摆了一方八宝宝塔,宝塔里青烟袅袅,一股淡淡的类似寺庙里的檀香味若有似无的溢出来,入目所及之处便见正厅内设了两排六把交椅并四张案桌,桌上琳琅满目,早已备了各类茶具,而厅堂的正中央则是一方紫檀高榻,榻上摆了一方梨花矮几,矮几左侧赫然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赫然正是这道百年门楣里声望在外的沈老夫人是也。
沈老夫人年约七十上下,穿戴一袭暗青色暗纹的短褙袄,头发发白,一丝不勾的挽起,头上无一丝装饰之物,仅在额上戴了一褐色祥云纹的抹额,看着穿戴简朴,却气质出尘,绝非寻常老妪。
又见她脸上红润富态,双眼精悍犀利,脸上笑眯眯的,看着一脸慈祥随和,且精神矍铄,哪里有方才那位吴妈妈嘴里提过的大病初愈后的疲态感。
看到吴氏母女的到来,不待吴氏见礼,竟先一步笑着开口问道:“是淑兰家的小女娴姐儿罢,还是当年听到淑兰在信中提及时,说得了个可心的幺女,不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竟都是当娘的人了。”
沈老太太笑眯眯的竟从高榻上起了身,由名比她老人家还要更苍老几分的驼背老妪搀着亲自迎了过来。
吴氏原本见沈家门庭这样高广,还以为沈老夫人定是个精悍严肃的,这一路走来心里头直打鼓来着,见沈老人这般笑脸后,又见她竟还提及了家母与自己闺中时的名讳,顿时神色一愣,浑身止不住的受宠若惊,只连连上去将人一把搀着道:“老夫人竟还知道娴儿的名讳?”
又忙道:“您老怎么起了,快坐快坐快坐,娴儿……娴儿可承受不住。”
说着,立马要搀着沈老夫人送回高榻。
却见沈老夫人笑眯眯的拉着吴氏的手,道:“哪不知道?你娘当年还在闺中时便说了将来定要生个乖巧的女儿,娴儿这个名讳一早便起好了的,不止老婆子我知道,当年一起在京中玩耍的许多好友们都知道呢,还打趣着都要生个儿子,将来好娶她的乖女儿呢。”
沈老夫人笑吟吟地打趣着,说话间,拉着吴氏的手,将人连连相看了一遭,边看边止不住点头道:“跟你娘的眉眼生得相,都是明眸秀目,生得温柔好看。”
说话间,视线一扫,落到了身后的柳莺莺身上,见她婀娜娉婷,亭亭玉立,不由诧异道:“这是你的女儿?”
吴氏立马道:“莺儿,还不快来拜见老夫人。”
柳莺莺闻言,缓步上前,朝着沈老人盈盈一拜,恭恭敬敬,低眉敛目道:“莺儿见过老夫人。”
话一落,便见沈老人立马拉着柳莺莺的手,将人连连看了又看,不过柳莺莺脸上遮着面纱,看不出具体面相,一旁的吴氏也没让她取下面纱,连忙在一旁解释道:“小女染了些病气,怕过给旁人,让老夫人笑话了。”
沈老夫人双眼却还一直落在了柳莺莺面上,虽遮住了面纱,却遮不住那内里的芳华,光是露出的那一双含情凝睇的桃花眼,便已胜过万千人了,只需一眼,沈老夫人便断定是个美貌出尘的,不由面露惊艳道:“哪里会笑话,都是自家子侄,自家孙辈。”
又忙关切道:“病得重不重?可要唤大夫过来诊治一二?”
吴氏忙道:“都是些老毛病了。”
沈老太太这才心下微松,不过那双慈爱却精悍的双眼却再度落到了柳莺莺面上,顿了顿,又将人从头到尾的打量了一遭,边打量边问了年岁,读了哪些书,而后忍不住啧啧称赞道:“没曾想娴姐儿的女儿竟都这般大了,淑兰真真是好福气。”
又道:“同老婆子我那外孙女瞧着一般大小,不过冷眼瞧着,怕是比老婆子我那外孙女更要出挑许多了,真真令人生羡!”
说完,从手腕上取了个玉镯子套在了柳莺莺手腕上。
柳莺莺只觉得手腕间一股温凉之气传了来,还没来得及多瞧,便察觉出那镯子的不凡来,当即受宠若惊,正要推辞,却见沈老夫人拍了拍她晶莹纤细的玉手将她的动作压下了。
柳莺莺又看向一旁的吴氏,吴氏冲她点了点头,柳莺莺这才收下,再度朝着沈老夫人施了一礼。
举止竟落落大方,并无小门户的局促。
一番寒暄间,一行人开始落座,不多时,丫鬟悄无声息的奉上了茶。
沈老太太见到吴氏母女,仿佛分外高兴,问了吴老夫人的健康情况,又问了山东老家的近况,再问了柳家在云城近况,得知吴氏生了四个女儿,连连惊讶并夸赞道:“一个便这般招眼了,四个这样俏生的女儿若站在一块,四朵金花可不是凑成了个花开富贵,有福,你将来的福气可全都在后头呢!”
说起吴老夫人,提及了沈老夫人幼时的画面,沈老夫人只忍不住有些流连忘返,连连怀念道:“想当年你娘跟我那堂妹感情甚好,时不时过来韩府小住,她性子好,温柔又贤惠,我儿时傲气,脾气差,没几个受得住,偏你娘能够容下我的脾气,闺中那一众姐妹们中,我最喜欢跟你娘结交了,那时插花,煮茶,赏园子,扑蝶,现如今光是想想都觉得有趣,可惜后来你娘嫁给吴家后便迁去了山东,我又来了清远,加上成了家后,底下的娃娃们一个个呱呱落地,便再也顾不上其他了,这便断了联系,如今一晃,都是当祖母,都是半截身子骨入土的人呐,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沈老夫人同吴氏提及了幼时同吴老夫人在闺中时趣事,吴氏同柳莺莺听得津津有味。
末了,又道:“对了,你们此番回山东是给她贺寿罢?我记得淑兰比我还小上两岁,算算,今年岂不是七十整了。”
吴氏闻言连忙道:“老夫人记性可真好,正好七十整。”
又道:“若不是整岁,怕都没多少机会回去探望一遭。”
说着,看了坐在身侧的柳莺莺一眼,又道:“来到云城这七八年来,一回都没能回去过,这不,这孩子打小是她外祖母一手拉扯大的,吵着闹着非要同去,可偏这孩子自幼身子骨弱,上了船后又晕起了船来,一连吐了半月,肠肺都险些给吐了出来,生生瘦了一大圈,再加上她本身有些旧疾在身,此番去往山东还有大半个月的路程,我实不忍她遭这罪受,这才腆着脸过来打扰您跟前来了,此番回了山东,母亲若知我来打搅了您清幽,一准又要敲我脑门了。”
吴氏一脸难为情的开口说着,话语中却透着不漏痕迹的试探。
沈老夫人此前已收到了柳家的拜帖,上头隐晦提及了拜访缘由,故而此番沈老夫人连忙将那吴氏瞪了几眼道:“说什么打搅不打搅的,都是自家子侄,你母亲这些年来与我疏远了我还没怪她呢,她若敢敲你脑门,我一准写信过去骂她!”
沈老夫人故作这般恼恨的说着,说完,又立马道:“只要你们不嫌弃沈家这老宅子老旧,便是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就跟住在自己家一样。”
沈老夫人边说着半看向柳莺莺,笑眯眯道:“正好府里有几个小的,跟囡囡年纪相仿,可以互相做个伴。”
又看向吴氏道:“你也别急着走,留在府里头多住上几日,正好老婆子好生准备好贺礼后,劳你一同替我给淑兰捎去。”
吴氏听到沈老夫人这般客气留人的话后,顿时心一下一松,悬了一路的心总算是彻底落了地,顿了顿,立马笑着道:“小女许是要叨扰贵府几日了,待我三个月返程时便立马来将她接回,不过侄女此番怕是住不了了,咱们租的商船上头还运了不少货物,商船还得在沿途按时往其他几个码头卸货,加上母亲寿辰将近,怕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吴氏如是说着。
原本还担心沈家不会留人,一直到这里,吴氏紧绷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了心来,说话也轻松了几分。
沈老太太却有些惊讶道:“竟是这样的赶?”
又问她船只要何时启程。
吴氏道:“商船这会子就停放在渡口了,只停半日,傍晚时分便得启程,这会子怕是就要动身了。”
沈老太太再度吃惊,相留的话留了又留,却也无神甚意义了,见吴氏行程这样赶,确实耽搁不得,只得立马着人将柳莺莺安置了,再打发奴仆相送吴氏至渡口。
不过吴氏还有话要跟柳莺莺交代,告辞了沈老夫人后便陪同柳莺莺一同去了她安置的地方。
柳家母女一走后,北苑便再次静谧了下来。
寒暄这么久,沈老夫人也确实有些累了,一时歪在高榻上闭目养神。
婢女们过来将茶撤走时,沈老夫人又点了一个三等,一个末等的丫鬟过去伺候。
驼背老妪邬妈妈见沈老夫人面露疲倦,正要劝说沈老夫人前去歇息,这时,只见那沈老夫人缓缓睁开了眼,随口问道:“阿敏,你觉得柳家那小娘子如何?”
邬妈妈脸上有火烧过的痕迹,大半脸无甚表情,猛地一看十分吓人,闻言,只面无表情的凑了过去,替沈老夫人捏了捏肩,淡淡道:“自古红颜多薄命。”
沈老夫人却呵笑着闭上了眼,道:“你说小姑娘病得可重?”
邬妈妈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道:“得看府里的公子们可多?”
沈老夫人被她这话再度逗笑了,笑过后,忆起方才提及闺中的趣事,不由喃喃感慨道:“一转眼咱们都老咯,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沈老夫人说完,许久没有说话,久到邬妈妈以为她仿佛要睡着了,这时,只又听到沈老夫人声音含混道:“快到三月了,烨哥儿快要回了罢。”
邬妈妈道:“二公子去了快两月了,应该要回了。”
沈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呼吸渐渐匀称了,这时,邬妈妈忽而低声说了一句:“大公子应该也快要回了。”
话一落,原本已快要睡着的沈老夫人忽而嗖地一下,没有任何征兆的睁开了眼,眼里骤然一片清醒。
话说吴氏随着晴芳来到了柳莺莺的安置的小院,沈家家大业大,族亲众多,府上时常有客拜访,故而在收到柳家来信之际,沈老夫人已经派人将地方安置妥当了。
院子唤作沁芳院,院子不大,距老夫人所居的北苑不远。
“沁芳院位置幽静,前头有水榭小溪,院后有竹林园子,因沈家亲戚众多,时有亲戚到访,故而此院一分为二,院子另外一边还住着一位姚姑娘,柳姑娘若闲来无聊,可去寻姚姑娘说说话。”
晴芳领着柳莺莺母女到沁芳院介绍了一下院子景致后,见吴氏还有话要同柳莺莺说,便十分有眼色的告辞道:“柳姑娘与柳夫人赶路辛苦了,可暂且熟悉熟悉院子或者歇歇脚,一会儿老夫人打发的下人会过来伺候,那奴婢便不打搅二位了。”
晴芳说完,便先行告退了。
晴芳走后,吴氏见沈老夫人给柳莺莺安置的院子清幽雅致,比之她们在云城的住所更要精致不少,又见方才沈老太太言语热情关切,吴氏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了地,不由有些感慨,道:“沈老夫人瞧着是个体面的,对待咱们这种几十年来不曾来往的远亲旧识竟也这样客气周到,莺儿,你在沈家需得守着沈家的规矩,万不可听你二叔三叔撺掇那般胡来,知道吗?无论成或不成,娘三个月后定来接你——”
话说吴氏生怕柳莺莺为了柳家牺牲自己,临走之前忍不住千叮铃万嘱咐着。
说话间,亲自替柳莺莺摘下了脸上的面纱,道:“莺儿可知娘为何一直让你戴着这面纱?”
问话间,看着眼前这张绝色天颜,还不待柳莺莺回话,便见吴氏止不住阵阵心惊肉跳道:“娘一方面是为了给你生病托的借口,另一方面啊,娘是怕你生得过于美艳,怕沈老夫人忌惮,轻易留不下咱们了。”
说话间,吴氏只慈爱的摸了摸柳莺莺的脸,又将新采买的婢女桃夭唤到了跟前,千叮铃万嘱咐道:“我走了后,你务必要好生照料着姑娘,知道吗?三个月回程后,夫人重重有赏,若照顾得不好,让姑娘遭了罪,我定要撕烂了你的嘴,再将你给发卖了去!”
一贯性情温和的吴氏竟为了柳莺莺充当起了恶妇。
母女二人交心片刻,外院柳家三老爷打发人来催了,吴氏只得泪眼婆娑的去了。
临走之前,又想起了一茬,立马从桃夭手中接过一个包袱塞到了柳莺莺怀里,凑到了柳莺莺跟前支支吾吾小声叮嘱道:“娘给你备了些巾布,你那身段是越发……越发丰盈了,眼瞅着天热了,衣裳越穿越少,沈家规矩森严,我儿若不自在,可将身子稍稍束上一束,莫要遭了坏人惦记——”
原来,长女那呼之欲出的饱满身段竟要比那美貌更令吴氏放心不下。
说完这些后,这才终于恋恋不舍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