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雨停了吧?”
话说与幼妹打闹间,柳莺莺见吴氏情绪低落,不由朝着窗口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扯了个话题,想要引走她的注意力。
不想,吴氏闻言顺着柳莺莺的目光朝着窗外看去后,神色却越发黯淡了,只喃喃道:“绕过这片千泽湖,便要到清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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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只商船货船交替着迎面而来,船只堆积到了几里开外的地方,数百只货船、客船混在一起,远远地看过去,车载斗量,场面万分壮观,不愧是整个大俞最中心的位置,可谓四通八达,四方来贺,南北所有的船只都堆积在了此处罢。
柳家一行到达清远渡口时,已到了巳时时分。
天色尚早,柳家按照原先规划的计划,派人直接去往沈家送了拜帖,而柳家的商船则依次在渡口排队停放,船上有批货物要在清远卸下,而舟车劳顿半月之久,船上要进行物资补给,商船将会在清远渡口停靠半日。
柳家已托人打听了,沈家在整个清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去往城中沈家的马程半个时辰有余,一来一回间,最迟晌午时分,沈家的回信便能传回渡口。
柳家心急如焚,三房的三老爷数度跑到甲板上前去张望,吴氏见了心烦意乱,一方面希望如了柳家的愿,能顺利等来沈家的回信,一方面又盼着沈家干脆莫要搭理他们这些不相干的穷亲戚便也再好不过了。
领着丫鬟再次回到船舱时,只见这时五岁的柳瑶瑶还压根不知不久后将要同长姐分离,还在心心念念的缠着今夜要同长姐一起睡,一时掰着手指头脆生生的念叨着:“大姐姐身上香香的,软软的,瑶瑶今日要同大姐姐一起睡,明日要同大姐姐一起睡,后日也要同大姐姐一起睡,后日的明日也要同大姐姐一起睡,后日的明日,唔,后日的后日——”
她算着算着,整个算迷糊了起来。
胖乎乎的手指头掰了又掰,晃得吴氏一阵心烦意乱。
吴氏只大步上前,一把将瑶姐儿的小胖手给打了下来,心思烦闷道:“都说了大姐姐身子还没好透,都闹了大姐姐一上午了,早知道你如此不听话,此番便不带你来了!”
吴氏心里憋闷,一贯温柔贤惠的她一不当心便将火气撒到了幼女身上,话一落,便见瑶姐儿撅着小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噙在眼眶里要掉不掉。
吴氏扭头便冲着丫鬟道:“将瑶瑶抱回去吧。”
顿了顿,又对上小女儿委屈巴巴的目光,到底心软了,只耐着性子道:“瑶瑶乖,先同淑桐姐姐去吧,娘同大姐姐说会话。”
柳瑶瑶抽抽嗒嗒、委屈巴巴的从柳莺莺腿上滑溜了下去,随即牵上了淑桐的手,正要乖乖跟淑桐下去时,这时柳莺莺却忽而将淑桐唤住了。
淑桐牵着柳瑶瑶停了下来,柳莺莺起身从椅子上起了身,缓缓走到了柳瑶瑶跟前蹲了下来,只用帕子一下一下朝着瑶瑶肉嘟嘟的脸上擦拭着,温柔的将她小胖脸上的小金豆子一颗颗擦拭了个一干二净,末了,摸了摸柳瑶瑶的脑袋瓜子,又掐了掐柳瑶瑶的小脸,勾着唇一字一句柔声道:“好啦,不哭了,不委屈哦,娘亲最疼爱瑶瑶了,娘亲也有些晕船,这该死的大船晃得娘亲的脑门疼,娘亲不是有意凶瑶瑶的,瑶瑶不要怪娘亲,好不好?”
柳莺莺一声声耐着性子哄着小丫头。
柳瑶瑶头顶上还有两个亲姐姐,二叔三叔家中还有好几个姐姐妹妹哥哥弟弟,柳家一大家子人,分到柳瑶瑶身上的目光自然便也不会太多。
而二姐姐镇日忙活琴棋书画,交友游玩,三姐姐性子小气暴躁,都比她大了许多,平日里都不爱搭理她,至于两位叔叔家的姐姐们皆因商户身份原因,凑成了小团体故意孤立她,柳瑶瑶自幼成了个独行侠,往日里只有同府中丫鬟玩的份。
可自打大姐姐出现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娘亲隔三岔五的领着她上别苑去探望大姐姐,大姐姐美得像是天上的神仙,说话温温柔柔,身上香喷喷软乎乎的,关键是,对她好得不得了,她给她折纸鸢,带她到院子里放风筝,给她买糖葫芦,还带她摘果子铲雪人,每次去了,柳瑶瑶都舍不得回来。
柳瑶瑶好喜欢大姐姐啊。
此番得知要同大姐姐一起去山东外祖母家,柳瑶瑶高兴得几日睡不着觉。
这会被娘亲凶了,她又委屈又内疚,委屈娘亲凶她,内疚自己吵到大姐姐了。
可眼下大姐姐这样温柔的哄着她,她又半点不觉得委屈了。
只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吴氏,又咬着唇一脸认真的朝着柳莺莺点了点头,瓮声瓮气道:“瑶瑶不怪娘亲,瑶瑶也疼爱娘亲。”
说着,又立马抽抽嗒嗒的补充了一句:“瑶瑶也疼爱大姐姐。”
柳莺莺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只眼微弯弯,盈盈笑道:“大姐姐也最疼爱瑶瑶。”
顿了顿,只又抬手摸了摸柳瑶瑶的脑袋道:“瑶瑶答应大姐姐,日后定要好生听娘亲的话,替大姐姐……替大姐姐好生照顾好娘亲,好不好?”
柳莺莺温声嘱咐着小丫头。
小丫头听得虽有些迷糊,大姐姐为何要她替她照顾娘亲?
可见柳莺莺说得一脸认真,仿佛将她当作了小大人似的,顿时一脸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身后吴氏见状,立马将脸侧了过去,双眼不由渐渐泛红。
“乖。”
柳莺莺点了点瑶瑶的小鼻子,末了,从自己颈间摘下一个拇指大小的金葫芦戴在了柳瑶瑶颈上。
柳瑶瑶终于转忧为喜,一边低头欢喜的摆弄着颈间的小金葫芦,一边蹦蹦跳跳的随着淑桐去了。
柳瑶瑶去后,吴氏借着捋发拭去了眼角的湿润,转过头来便轻轻瞪了眼柳莺莺道:“瑶瑶还小,你身上本就无甚体己物,还将那金葫芦给了她作甚?”
吴氏轻轻责怪着柳莺莺。
柳莺莺却笑了笑,道:“那小金葫芦是我自幼戴的,当年失了记忆后,每每夜里入睡摸着它便不慌了,也多亏了它陪了我这么多年,是个吉祥物,如今我长大了,便让她待我护着瑶瑶罢。”
柳莺莺温声说着。
吴氏闻言,一脸疼惜,道:“那个小葫芦还是你周岁时你外祖母挂你脖子上的呢,娘记得你小时候睡着时手中必须得攥着东西才能睡得踏实,你外祖母便到庙里去给你求了这么个金葫芦,你往手中一攥果真便再也不撒手了,娘还记得小时候蒙哥儿抢了你的,你急得拿石头敲破了蒙哥儿的脑袋,没想到一晃便这么多年了……“
吴氏回忆起往昔,目光渐渐变得温柔了起来,嘴角也不自觉地染起了一抹温柔笑意。
说完,只见长女莺莺微微笑的站在那里,认真听着她描绘着小时候的事情,她的目光耐心又眷恋。
那一瞬间,吴氏好似透过眼前骤然长大的这张脸,看到了幼时的莺莺。
柳莺莺是吴氏的长女,是她的第一个女儿,是她同夫君感情最浓时怀的,是她全心全意,投放了最多疼爱和心血的第一个孩子,可谓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
可她却让她的心头肉,吃尽了苦头。
幼时莺莺讨喜稚嫩的面容与眼前莺莺美艳温柔的面容重叠在了一起,最终成了一张脸。
看着眼前熟悉又略带着些生疏的脸,看着看着,不知为何,吴氏双眼再也忍不住了,骤然一红,不多时,只忽而一路小跑了过去,一把紧紧拉住了柳莺莺的手攥在了手心里,只咬咬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定般,只一脸坚决道:“莺儿,咱不去沈家了,咱不去沈家了好不好?你跟娘回山东去好不好,那沈家咱们人生地不熟的,若是受了委屈可咋办,那本就不是咱们该去的地,便是有那金山银山,咱也不惦记,娘让你外祖母给你寻一门好人家,好不好——”
吴氏只红着眼,一把拉着柳莺莺如是说着。
说到激动之处,长长的指甲险些划破了柳莺莺细嫩的肌肤。
却不料,吴氏说这话时,正好外头响起了一阵喧哗之声。
甲板上蹬蹬作响。
有人一路小跑着跑了过来。
不多时,三房的随从在外头激动通报道:“沈家来信了,沈家来信,夫人,沈家派人来迎了——”
这话如同平地惊起的一颗雷,瞬间惊得吴氏方寸大乱,手足无措。
只见吴氏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攥着柳莺莺的手越攥越紧,俨然要将她的手指给攥断了。
她听到这番话后白着一张脸,似急得原地打转,似还想劝解一番柳莺莺什么,却在这急促关头,急得一句话也劝不出来,最终急得崩溃一声,只转头冲着门外迁怒呵斥道:“不去了,我家莺儿不去了,要去你们自己去——”
门外随从一愣,吓得立马转头跑去禀报三老爷。
吴氏呵斥完这句话后,当场呜咽一声,再也忍不住了似的,只紧紧攥着柳莺莺的手崩溃大哭了起来。
却也知事已至此,此事已毫无回旋的余地了,边哭边攥,方寸大乱间,不知想起了什么,只紧紧拉着柳莺莺的手,泪眼朦胧的嘱咐道:“别听你二叔三叔的,万不可去做妾,若实在寻不到如意的,万不可逼迫委屈了自己知道吗,娘此番去山东最多耗时三月,回程时娘便来接你——”
“莺儿,你记住,你不是没有退路的,娘此番同意将你送去沈家,不仅仅全是为了送你去给你爹爹换前程的,云城的路不好走,娘是希望你能多条路走,多个选择,若有那运道能够在沈家寻个如意的,娘豁出性命也要助你,可若实在寻不到,记住,你还有娘,便是寻不到如意的,娘拼了这条命养我儿一辈子又如何。”
“不要怪你爹,是娘没本事,没能替他柳家生个儿子,娘没有资格阻拦他们——”
吴氏拉着柳莺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末了,不知想起了什么,只忽而飞快从袖笼里摸出了一叠银票偷偷塞去了柳莺莺袖笼里。
正好这时,三老爷在外头敲门了,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欢喜——
“收拾妥当了吗,大嫂,沈家来人了,沈家亲自派人来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