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折子戏言

季瑜将郭娆送回菡萏阁,就去了太子府。两人在书房刚开口谈蔡义之事,外面眼线就带回了宫中的消息,说靖王要求娶魏国公府表小姐。

得到这个消息,太子第一反应看向季瑜。

后者抿着唇,沉默半晌后竟还扯出了抹笑:“殿下,现在我还得感谢蔡义造反了。”

他淡淡道:“魏地之事交给我处理吧,我现在进宫一趟。”

太子素来了解季瑜的性子,因此没有阻止。

昭阳殿。

皇上正高兴地替靖王选着良辰吉日,小内监就跑进来通传,说魏世子过来了。

郭娆现在是魏国公府的姑娘,婚姻大事合该魏国公府的长辈做主,皇上一喜,觉得他来得正是时候,于是立马让人进来。

季瑜站在案旁,一眼就瞧见了皇上桌案上方正的一抹黄,他唇角笑意愈发盛,道:“皇上这是要颁什么圣旨?”

自己这个侄儿天性凉薄,办事时果断狠绝,平时面上除了不苟言笑,皇上很少见到他别的表情。此刻看见他笑,不由得有些讶异,但也只是转瞬即逝,因为他现在更关心自己儿子的婚事。

眼下见他先提起,便也没遮瞒了,笑着道:“是喜事。你府上不是有位未曾婚配的表小姐么,朕想着将他许给延儿做靖王妃。玄琅,你觉得如何?”

谁知季瑜听后,轻轻吐出两字:“不可。”

皇上脸上笑意一僵,旁边李得光亦是腿脚一颤,擦了擦额上冷汗。

平时只觉得这魏世子性子疏离,高冷淡漠,堪比那高山之巅的雪莲花,脱于凡尘。如今近处一瞧,他淡淡一句话,竟是比皇上还气势十足。

他居然敢否决皇上?!还那样云淡风轻!

殿内一瞬间落针可闻。

季瑜淡淡道:“谁都可以,唯独她不行。因为她早已与微臣互许终身,微臣还与她约定,待她三年孝期一过,就娶她。”

皇上立在原地回不过神来,自己这个侄儿竟也喜欢郭娆?还互许了终身?

李得光也有些稀奇,偷觑了那位一眼,暗自嘀咕,魏世子竟然会喜欢女人?

当初他不知听那位连欣小姐与永乐公主说过多少回,说魏世子将他母亲赐他的通房丫鬟全撵了,来一回赶一回,连看都没有看那些女人一眼。别人都道魏世子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却有更多人猜测,魏世子实有断袖之癖……

可是,他现在却亲口说,自己有想娶的女人了。

李得光心中唏嘘,佩服魏世子的胆量,竟敢当着皇上的面反抗。但心底里,还是更佩服那位表小姐,也不知她是使了何种手段,竟能让一个皇子和一个世子如此为她相争。

皇上默了一会儿,最后看向季瑜:“玄琅,延儿就要回封地了,娶郭娆是他唯一的条件,朕已经答应他了,如何能悔?天下好女子何其多,你——”

“天下好女子再多,郭娆却只有一个,微臣只要她!”

皇上试图理劝的话还未说完,就已被季瑜打断,且语气异常坚决。

再三被否认,对权威者无疑是种挑衅,皇上有些怒了,“季玄琅,朕才是皇上,朕让她嫁给谁,她就得嫁给谁!”

季瑜轻轻一笑:“是么?”

……

翌日,天朗气清,百花飘香。

李得光手握圣旨,进了靖王府。

靖王精神不错,貌似昨日贵妃之事没对他产生多大影响,可李得光却明白,靖王不是没有受影响,他只是因为对今日赐婚圣旨的期待喜悦淹没了昨日的悲伤。

想到此,他叹了口气,靖王今日注定要失望了。因为,昨日皇上与魏世子的那场对峙,最后以皇上退步收场。

皇上依旧下了赐婚圣旨,但女主角却变了,变成了柳如宛。

靖王听完圣旨,笑容凝住。

李得光有些不忍再看,他劝道:“王爷,接旨吧。”

靖王没动,只问:“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喜欢错了人罢了。

若是他喜欢上的不是魏世子的心上人,也许皇上还能为自己的儿子硬抢一回,可魏世子是谁?

他是当初的魏地战神,平魏大将军王季夏之孙。

季夏统领魏地,戎马一生,拥立者无数。魏世子曾陪祖父征战沙场,少年意气风发,有勇有谋,最后叱咤魏地,不知赢得多少将士另眼相看。

季夏战死那年,魏世子就在他身边,那些曾追随季夏的老部下,最后全部跪下,誓死效忠魏世子。

而当今皇上,他的皇位还是当初季夏帮他从怀王手里夺来的,若是没有季夏,皇上现在也许还是个被圈禁的废太子。

也可以这样说,皇上虽是这朝歌的王,但在以武服人的魏地,他却形同虚设。那里真正的王,是魏世子。

如今魏地动乱,皆因季夏一老部下蔡义所起。蔡义有野心,不服年轻的魏世子,欲反称王,而那些忠于魏世子的人,誓死不允。所以如今的魏地,已分裂成两派。

祸起有因,祸灭由因。能真正解决这次动荡,将这次伤害度减到最小程度的人,只有魏世子。

而魏世子,昨日对皇上说,皇上若不下那赐婚圣旨,他愿亲自领兵出征,彻底铲除蔡义及叛党,并且凯旋后,上交魏地兵权。

若说朝歌是一个人的躯体,那兵权,就是那个人的心脏,没有它,躯体等同一具空壳,何谈存活?

魏地就是朝歌的一半心脏。

而魏世子说,愿意上交魏地兵权,这就是说,他愿意将魏地交于皇上全权管辖。

但若皇上下了那圣旨……

李得光记得,魏世子是这样说的:“皇上,蔡义造反,这是他与朝歌之争,与微臣无关,但若朝歌有逼于微臣,微臣不介意与蔡义联手灭朝歌。”

魏世子将选择摆在了眼前,将郭娆给他,他会灭蔡义,交兵权,若皇上逼他,他也不介意两败俱伤。

当时魏世子说出这番残酷灭国之话来,当真是将皇上气到发抖,但皇上,却说不出一个反抗的字来。

因为他知道,魏世子这种几乎没有弱点的人,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朝歌虽大,魏地也不小,若两边真对打起来,指不定谁输谁赢,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最后苦不堪言的,是众百姓。

为了一个女人,引起两边对战,这样究竟值得吗?

皇上首先是作为一个帝王,其次才是父亲,而站在帝王的角度,看着百姓生灵涂炭,他觉得太不值得,所以他选择了牺牲儿子的幸福,成全大我。

李得光对靖王道:“王爷,皇上这些年是怎么对您的,想必您比老奴更清楚。您有了喜欢的人,他比谁都开心。那位郭姑娘,不是皇上不愿将她许给您,而是……她已心有所属啊,勉强得来的感情,岂能长久?而这位柳如宛姑娘,她是柳太傅三女儿,娴静优雅,是京城——”

“是魏世子吧?”

李得光早已打好腹稿的劝告被靖王这句轻嘲打了个散,他一噎,嗫嚅着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比我狠,是我比不上他。”他的确喜欢郭娆,但再喜欢,他觉得自己做不到为一个女人,拿那么多百姓的命去赌。这一点,他自愧弗如,却也有些羡慕,爱一个人,该是轰轰烈烈的。

可是,她眼里从来没有他。

她是他生命中曾跳动的一抹亮色,他却只是她心中一个匆匆过客,几年之后,或许她都不记得自己是谁。

靖王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瞥一眼那圣旨,淡淡道:“圣旨你拿回去罢,本王的妃位只给最爱的女人,而柳如宛不是。告诉父皇,我不会让他为难,明日本王就启程回封地,永不回京。”

李得光入靖王府的同时,亦有内监骑着马赶往魏国公府。

魏国公府见宫里来人,俱是一头雾水,但当听到内监宣读,说将郭娆许给魏世子时,众人无不是双眼大瞪,惊奇愕然。内监一走,府里顿时炸开了锅。

一向爱凑在一起叽喳说笑的众丫鬟,此刻投向郭娆的目光,没有一个是不艳羡的。

而郭娆,手里拿着圣旨,亦是又惊又疑。

季连玉最先反应过来,她早知道了堂哥与郭娆的事情,所以震惊了一会儿也就平静接受了,她笑着走向郭娆:“表妹,恭喜你了。”

老夫人看了郭娆一眼,邀她去松风堂谈话。

郭娆跪在地上,垂头不语。

老夫人表情还算平静,只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郭娆心一跳,老夫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知道自己与季瑜已经……

只是不待她多想,就又听老夫人道:“是从静水庵那时候开始的吧?那天玄琅突然跑来我这里说起你的事情,我就有些怀疑了。你容貌的确不俗,他想要你我没什么意见,只不过一个妾位罢了,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有分寸的,才没有点破……却没想到,他竟然是想娶你。”

除了她那孙子,她想不到还有谁能让皇上下这种圣旨。

郭娆听完她的话,抬起头,她唇抿了抿:“……是……端午节那日开始的……”

她双手贴于额前,俯跪叩首:“请老夫人不要怪他,是我……我勾引他的。”

老夫人一笑,勾引?

若不是他愿意,谁能近得了他的身?

她还记得有一次张氏送通房丫鬟到他房里,丫鬟胆子大,仗着有几分姿色自命不凡,深更半夜脱了衣服想爬床,结果还没挨着床,就被他一脚踹到了屋外,丫鬟吐血当即昏了过去。

那时半夜没人看见,但第二天一早,早起路过的丫鬟小厮都看见了他屋外躺着个衣不蔽体唇角流血的丫鬟。

魏世子不喜女色的流言,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老夫人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半晌才看向郭娆:“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他带给你的荣华富贵?”

郭娆坦坦荡荡对视回去,铿锵有力:“我爱他。”

老夫人揉了揉额,“嗯”了声后点点头。

郭娆不懂她的意思。

老夫人道,“还记得你上次生辰吗?那日我将你单独留下,对你说的话是真的,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不论什么。”季月那件事,的确是她过分了,后来她还不计前嫌救玄琅,她心中是有愧疚的,所以想给她一些补偿。

她看出了她与玄琅的暧昧,但身份摆在那里,那时她以为,玄琅再喜欢她,也顶多将她抬为贵妾。但贵妾,也是妾,在当家主母那里,还是得乖乖下跪奉茶,尤其郭娆样貌出众,玄琅又喜欢,将来主母进门,肯定会想方设法对付她。

所以郭娆生辰那日,她将她单独留下,隐晦地告诉她,自己可以答应她一件任何事,就是希望她以后可以借着这个允诺,在困难时过来找她。

然后她就可以顺势帮她,给她当靠山,让她不至于受主母欺压。

那当初的那份愧疚,就可以抵清了,将来百年,月儿不至于怪她这个母亲。

可是,她没想到,玄琅那孩子,他是想娶郭娆,连商量都没有和她商量。他直接一道圣旨,堵了她们所有人的反抗。

老夫人靠在榻上,唇角蔓开一丝苦笑。

其实她知道,玄琅还是怪她的,还有这个府里所有人。他的性子,就是从病好后,从庄子上回来才变的,变得冷漠疏离,变得狠绝无情。

尤其是对张氏。

刚刚内监宣读圣旨时,她看得清楚,张氏脸上的表情由愕然不已变成痛苦不堪,足以证明,玄琅这些年,从没亲近过自己的母亲,不然张氏不会连自己儿子喜欢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她不想再看见这孩子与府中关系再持续僵化,所以这婚事,她没打算干涉,相反,她还乐意帮衬一把。

老夫人垂眼看向下首的人,笑着:“看来那个愿望你是用不上了,不过,既然他要娶你,若你的身份太低,就算当了世子妃,别人也是会瞧不起的。所以我打算向皇上求道旨意,封你为县主,身份提高了,对你总有好处。”

当初月儿死时,她就想过为郭娆求道恩典,只不过后来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这件事就这样搁下了。

而现在帮她,只不过是她想以这样的方式告诉她的孙儿,她并不反对这件婚事。

郭娆从来没有觉得这么轻松过,从松风堂出来,一路神清气爽,提着裙摆飞快地往霜香居跑去。

推开书房的门,屋子里空荡荡的,一览无遗桌案书架,却并没有看见季瑜。郭娆又撩了帘子入里间,还是没有人。

小厮知道世子很看重这位表小姐,所以没有阻止她进世子书房,相反,还赶紧去了小厨房替她沏壶好茶。

郭娆坐在椅子上,抿了口香茶,问小厮:“你们主子呢?”

小厮恭敬回:“早上世子一回府,就被大夫人喊去锦画苑了。”

同一时刻,锦画苑。

张氏坐在椅子上,胸口起伏,她的眼角血丝明显,还泛着湿润,她问:“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季瑜神情自若:“告诉你结果也是一样,我让皇上直接下旨,就是想避免现在这样没必要的争执。”

“我是你母亲!”见他这样毫不在意的态度,张氏心都在颤抖。

她一拍桌子站起来,神情激动,“儿子的婚姻大事难道我连知情权都不能有么?这几年我为了你的婚事,费尽了心思,在京城的名门闺秀中千挑万选,就是希望能挑到个既配得上你又合你心意的,可是你呢,却要……要娶郭娆,你告诉我,她除了一副样貌,能给你带来什么?!”

季瑜唇角牵起一抹嘲讽:“可我看你平时不是挺喜欢她的吗?”

“这能一样吗?”她对郭娆好不过是因为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而郭娆也识趣知分寸,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想让郭娆成为自己的儿媳。

她道:“玄琅,我是不会同意你娶这样一个低贱商户孤女的,这样你会让别人耻笑的!”

季瑜表情淡淡:“我的事不需要你同意,我将这件事公开,只是通知。”

张氏心中一痛,不敢置信。

这些年来,他们母子俩每次谈话都是这样,他情绪无起伏,最后又以他满脸冷漠疏离散场,这一次她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你还在怪我对不对?你一直恨我将你独自丢弃在庄子上不闻不问?”

“人本就自私,趋利避害是本性,我理解。”季瑜看着她,“但我忘不了那场景,所以说服不了自己不去恨你。”

当时他才八岁,他还记得那天,自己躺在床上,被高烧发热折磨,御医说他刚发疹,有七成把握可以救治,但张氏却尖叫――

“只有七成把握?那剩下三成呢?这是不是说他还是会死?我听说天花传染性极强的!”

不论御医如何说,她执意要将自己送到庄子上隔离。

他到现在还记得她避他如蛇蝎的恐惧尖叫嘴脸,当真是将人性刻画了个透彻。

别人毫不犹豫抛弃他他不在乎,但她是他母亲,在他发病之前,她对他最好。

后来他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庄子上,丫鬟小厮根本不管他死活,任他在床上奄奄一息,国公府没有一个人过来探望,若不是太子因为担心,偷偷去看他,他早死了。

论感情,亲生母亲还不如表兄弟,他的出生何其可笑。

既然当初选择放弃他,现在又何必来管。

季瑜看着她倒退一步的痛苦模样,心无波澜:“魏国公府还没到非要个名门嫡女来撑门面的地步,你不必如此激动。”

他说,“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也没奢望你能给我什么。但郭娆是我的女人,我不希望她嫁过来受委屈。你作为我母亲,将来也是她的婆母,这次娶妻,我希望你尊重我的选择,将来也不要为难郭娆。”

张氏懂了他的意思,她苦笑:“你这次来锦画苑,与我说了这么多,真正目的是在这最后一句吧?”

“母亲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