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月江说来她家不是为了玩文字游戏,结果还是在玩文字游戏。
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七分,大多数人都已经入睡,连互联网牛马都该下班的时间,姜左却不得不跟陈月江在这里进行“你到底来我家干嘛”的问答talk。
他看起来精神倒是不错,两只手背在身后,往前迈出了半步靠近姜左,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哪里还有半点那天在酒店的惊恐失措。
姜左现在已经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了,垂着眼皮和他对视着,表情显得无动于衷。
“我觉得我看得已经够多了?”她意有所指道。
陈月江面不改色的:“不够。”
“哦,那怎么才叫够?”
“……”
陈月江停顿了一会儿,往回一退站直身体,在她家上下打量了一圈说:“你家厨房在哪儿?”
“底楼。”
陈月江就弯腰自顾自换了鞋,然后踩着拖鞋下楼去了。
姜左揉了揉眉心,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是该赶他回去还是抓紧时间睡觉。
她姑且跟下去看了一眼,就看见陈月江站在她家冰箱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找什么?”姜左问。
陈月江头也没转:“奶、蜂蜜或者茶也行。”
“你要干什么?”
陈月江这回转头了,看着站在楼梯旁的姜左,慢慢眨了下眼睛,一本正经地说:“你身上酒味很重,这些可以醒酒的。”
姜左正拉开餐厅的椅子,听完忍不住笑了。
“陈月江,你是专门来给我当保姆的吗?”
陈月江无视了她的戏谑,继续在冰箱里找东西。
姜左就看着他一会儿在冰箱翻翻找找,一会儿去柜子里翻翻找找,有一个柜子顶太高,他还垫着脚翻了翻,最后又走进厨房里忙忙碌碌。
两分钟后,厨房传来关火的声音,陈月江把一碗加了蜂蜜的牛奶端到她面前。
姜左不为所动,表情都没有一个,陈月江也不说话,在她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餐厅浅色的灯打在二人头顶,沉默的空气持续了约莫三分钟,最后是姜左先开了口:“弄完了?”
陈月江嗯了声。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陈月江说:“你先尝尝看嘛。”
姜左就低头喝了口已经不烫的牛奶,蜂蜜的甜度适中,口感很丝滑。
对面的陈月江还在看她,她不作评价,只说:“我给你叫个车。”
陈月江:“……”
她放下碗,起身拿起手机,陈月江在后面静静道:“我回不去了。”
没等姜左问,接着说:“宿舍已经关门了。”
“那回家。”
“我家有门禁,我哥知道会打死我的。”
姜左忍不住笑了,她眯了眯眼睛看着陈月江,好像今天第一次认识他似的:“怕被打死还敢在我家门口蹲到半夜三点?”
陈月江低声道:“这又不矛盾。”
“住酒店,我给你开个房间。”姜左点着手机屏幕。
陈月江在旁边莫名静了两秒,姜左就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
本来她对于那天晚上自己最后的行为只是持“无所谓,做了就做了”的态度,现在,看着坐在她家里的少年,谈不上没有后悔,但却罕见地尝到了点自作孽的滋味。
自己有时候预测不了少年的行为。
他大多数时候会按姜左想的那样行动,但有时则会完全背道而驰,比如现在这个状况,就是姜左没预料到的。
她只知道陈月江那天会去公司找她多半是和家里发生了点什么,然后才有之后的那一系列行为。
这是姜左的猜测。
她不打算向陈月江求证,也不打算再问他那天晚上到底在想什么,现在又为什么跑来见她。
毕竟严格来说,他的心境如何变化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喜欢住酒店。”陈月江说。
少年的两只手落在身旁,慢慢地收拢握紧,不知道是不是跟姜左想到了同样的事。
“我不会乱动你家的东西,”他又开口了,语调不像之前跟她说话那样一字一顿的,但仍旧有些紧绷,“也不会乱走,不会随便进房间,不会大声说话。我不会有很多好奇心的。”
“我只要一张沙发。”
灯光在他眼睛里轻轻地闪烁,他望着姜左,像一只有礼貌的、当你喂食时会停下来在你脚边静静等待的小动物。
不知道为什么,姜左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虽然当他跟在你身后悄悄挤进屋时就已经算不上是一位礼貌的来客了。
现在这副礼貌的姿态更像是为他之前不小心从嘴里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而做出的补救。
看似礼貌,实则已经打定了主意。
四月晚上的室内气温也就只有十来度,姜左家的沙发是一套庄严稳重的红木沙发,睡在上面不仅冷,还硬得慌,家里有这么多空房间,姜左不至于让小孩去睡沙发。
她告诉陈月江,除开她睡的那间,其他房间的床全都没铺。
“我会铺床的。”陈月江闻言道。
他还真没说谎,姜左靠在门口看他打开了房间的衣柜,行云流水般地把床铺好、被子枕头全部套上被套枕套,然后在床上展开铺平,褶皱都没几个。
行吧,算这小孩能干。
他要是不会,姜左今晚只能让他睡床垫了。
“你真的以为我是什么都不会的少爷吗?”陈月江问她。
姜左点点头:“现在知道你会了。挺能干的。”
陈月江抿了下唇瓣,默默低头把枕头上最后一点褶皱抹平了。
“行了,洗漱完就睡吧,我上去了。”
洗漱用品之类的姜左之前买过,家里有多的,她给陈月江指了指位置,准备上楼睡觉,陈月江在身后轻轻“啊”了声,然后踩着拖鞋踏踏踏地走过来。
楼道没有开灯,姜左站在第五节楼梯上,陈月江站在下面亮灯的地方,抬头看着她。
他迎着姜左的视线,张了张嘴,又抿了下嘴唇,然后用一种尾音上扬的、像小孩子调皮捣蛋时一样的声音对她说:“晚安。”
姜左点点头:“晚安。”
姜左喝了很多酒,第二天就稍微起晚了半小时——七点半。也在她预料之内。
她简单洗漱就开门下楼,走到楼梯口闻到了一股从底楼厨房里传来的香味。
下来就听见平底锅被煎得滋滋冒油的声音,厨房的门半开半掩,里面的陈月江背对这边在用铲子铲锅里的煎蛋。
姜左不免要再看一眼现在到底几点。
就瞥了眼手机的功夫,陈月江关了火,把煎蛋盛到盘子里,然后转过身来,是对她有一点抱怨的语气。
“你家都没有围裙哦,你平时不做饭吗?”
“不做。”姜左才发现没有围裙他就拿浴巾在身前遮着,是昨晚新拿给他的。陈月江边说话边把浴巾拿下来放到一边,还跟她解释:“我等会儿给你洗干净。”
然后皱了下眉,很认真地盯着盘子思考道:“你早饭吃得多吗?我只煎了两个蛋,冰箱里什么都没有。”
冰箱想来也不可能有什么料理大宝库,毕竟姜左不做饭,连下个面的功夫都没有。
她其实最近没那么忙了就开始考虑要不要请个家政来做饭,但还没等她实施,就先撞上了陈月江这件事。
“不多,够了。”她坐下看了眼手机,钟易在发消息说自己还有十分钟就到。
陈月江把盛着两个煎蛋的盘子放到她面前。
“喝咖啡还是牛奶?”陈月江说,“哦,还有茶。”
“不用了。”姜左拿叉子点点桌面,“坐下一起吃点。你多久起来的?”
“忘了。”陈月江拉开椅子坐下,他给自己只煮了一个水煮蛋,“我那个房间外面有鸟在叫,我就醒了。”
“但我看你还没醒,”他手指白净,轻轻一扒就把蛋壳剥下来,“我就下来了。”
“对了,我除了厨房哪里都没去。”他盯着她对她说,“我没有大声说话,也没有乱动你的东西。”
姜左吃着蛋笑了:“看来是没有。”
“当然没有啦。”陈月江更正道。
相对无言地吃完了早饭,姜左要去上班了。
她站起来拿湿巾擦了擦手,又拿了张递给陈月江:“我今天不忙,先送你回学校。这事儿我先不告诉你哥,以后别半夜跑出来了。”
“……”陈月江脸上的表情顿了下,撇开视线说,“你就会告状。”
“我什么时候告过状了?”姜左还真是初次耳闻。
“我受伤那次。”
“那不叫告状,那叫告知义务。”姜左跟他讲道理,“你因为我受了伤,我得通知你的家属。”
陈月江蹙了蹙眉,看起来不太满意她的这个说明。钟易已经到了,姜左上楼去车库,陈月江只能默不作声地跟上她。
看见姜左和陈月江一起出来,等在门口的钟易愣了一下。
“姜总,这是?”
“收留了下无家可归的小孩。”——鉴于姜左不能三更半夜的把陈月江赶出去睡大街,所以她只能对现在的情景如此归纳总结。
陈月江上车时正好听到这句话,姜左看见他慢慢紧了紧抓安全带的手,等车驶上主路后,他偏过头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问姜左:“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啊?”
哎哟,小孩开窍了。
“送太子爷的弟弟回学校而已,不麻烦。”姜左用着一种似是而非的口吻。
陈月江笃定地说:“你觉得我很麻烦。”
“然后呢?”
“你以前不会说我很麻烦的。”他说。
姜左以为他又在不满意自己的用词了,但陈月江的表情似乎没有不满,唇角甚至还轻轻翘了一下,看起来就好像姜左觉得他是个麻烦反而让他觉得这样还不错。
姜左确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她淡淡嗯了声说:“所以呢?”
“没什么。”陈月江道,“我煎的蛋好吃吗?”
他前后两个问题的跨度有点大,姜左已经不太记得味道了,点点头说:“还行。”
陈月江就眯起眼睛冲她轻轻笑了一下,两颗小虎牙白得像能反光一样,姜左其实是昨晚才发现他有两颗小尖尖的。
毕竟以前的陈月江从没笑过,每次见到她的反应都像见到敌阵的大将,紧绷、紧张、惜字如金,腼腆得好像姜左下一秒就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到了学校,姜左又跟陈月江说了一遍不要再半夜溜出来,陈月江没理她,车窗放下来了一半,他下车后转过身来问姜左。
“你今晚还会去喝酒吗?”
姜左不明所以,不过今晚确实没有酒局:“不。”
他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了。”
然后就转身走了。
现在想想,姜左那时不该说那个“不”字,什么都别说直接让钟易开走是最好的。
晚上十点,姜左下班从办公室到了一楼,电梯门一开就看见站在玻璃大门旁边的陈月江。
教养良好的少年就算旁边没人也不会吊儿郎当地倚着靠着,他单肩挎着书包,安安静静地杵在那儿。
看见姜左来了,几步跑上前来迎接她。
“你今天好晚,”然后再冲她有点不满地说,“我等了你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