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观主说着又扫了张舅舅一眼,面对这张跟自己至少九成相似的脸,赶人的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再看跪拜自己的几个后生,俱是气度斯文,仪表不俗之人,穿着锦衣华服,后头又跟着奴婢车马,怎么看也不像是乱认亲打秋风来的。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暗自叹息一声,拂尘一甩就让人先进道观再说。
等林海几人站起来向里走时,孔观主才看到靠在林海身边,小小一只的黛玉。
她脱口而出,“好胖啊,从没见过这么肥的丫头。”
黛玉心说怎么说话呢,她小胸脯一挺,脆生生说道,“姥姥好,我娘说这不是胖,是堆起来的福气。”
孔观主哈哈大笑,蹲下身与黛玉平视,“小人儿你才丁点大,知道什么是福气?话倒是说得挺利索的,真是个小机灵鬼。”
黛玉自穿越以来从没见过像孔观主这样性情爽朗又随心所欲的人,恍惚看到了上辈子嬉笑随心的自由女性,一下子就喜欢起来。
她嘿嘿一笑,拍着小肚子说道,“吃饱饱就是福气。”
孔观主听得一愣,随即一把将黛玉抱起,对林海挑起剑眉,“这娃儿我要了。”
她一手抱着黛玉,一手提着拂尘,大有敢不同意就把你们都打出去的架势。
林海苦笑着连连摇头,亲人还没相认,孩子就先被抢走了,这次上山亏大发了。
张舅舅也是哭笑不得,赶紧把他们是如何听说这间道观,以及为了给黛玉找座师打听孔观主家事经历,随后发现有可能是血亲的事详细叙述了一遍。
孔观主听完并没有过多表示,只笑着看向怀里的黛玉,“小东西你才多大,就闹着找师傅,我们可说好了啊,请师傅容易送师傅难,既把我请了去,可就由不得你嫌辛苦不肯用功了。”
黛玉没想到孔观主会这么轻易就答应成为她的老师,当下笑得见牙不见眼,拼命点头表示绝不后悔。
孔观主扶住黛玉的小脑袋,转身招呼满脸惊愕的几个男人到正殿落坐,然后才说起自身往事。
当年孔氏夫妻成亲多年久不生育,被派到地方上任后反倒有了喜讯,夫妻二人欣喜若狂,正想把这个好消息告知亲友,谁知当天家里就来了个癞头和尚。
那和尚说孔张氏腹中怀着恶胎,若生成女身必定会害夫妻二人一生无子,必须在出生后令其与家人红尘断绝关系,方才能保证孔家子孙绵延。
孔大人这一枝本就人丁不旺,听说头胎是个女孩,并且会妨碍子嗣传承,当下也不通知亲友了,只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十月后瓜熟落地,果真是个女孩,他们夫妻二话不说就把孩子送进了道观,再供养些银米,只当没这个孩子了。
孔观主打小在道观里长大,在六岁上头父母找过来,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那时家中的弟弟已经夭折,父母也身染重疾,时日所剩不多了。
他们通知族中自家尚有一在室女存世,把一半身家交给族中,一半换成金银,连同几百亩荒山一并交给了她,为的是过世后能有人上香供奉,不至于变成孤魂野鬼。
孔观主当时只感到绝望又荒谬,难以相信如此卑劣凉薄的两个人竟是自己的父母。
幸好有把她养大的师傅不停开导,她才没有因恨失智走上邪路。
二十年后师傅羽化飞升,孔观主回到此地建起道观,一直修行到现在。
说到这里她轻笑一声,“我这一生也算活得逍遥自在,对亲人之类的早就看淡了,也就没想过要跟母族联络。
我母亲姓张,出身蓬莱,生父名叫张显,能跟你们对上吗?”
张舅舅含泪点头,“家祖父正是蓬莱张显,祖父除了姑姑,还生有一子,便是家父。
父亲生养了我跟小妹,小妹早已仙去多年,这是她的儿子林海,孙女黛玉。
我有三个不争气的儿子,孙辈五男七女,也算子孙满堂了。”
孔观主啧啧两声,“三子十二孙,张家转运了这是,你小子还挺能干的。”
说完她又看向林海,“真要请我去你家?”
林海和黛玉一起点头,他起身恭敬的拱手长揖,“家中人丁单薄,亦无长辈提点,万请姨母来家中照拂。”
孔观主摇头笑道,“照拂不敢当,教教小黛玉还是能胜任的,反正我在这山里也待不下去了,不如卷铺盖走人省心。”
她这话让五个大男人都皱起眉头,他们是不想亲人独自留在这深山中孤苦伶仃,但不想留和被赶走是两回事,若是有谁敢欺辱自家亲人,定要让他好看。
见五人眉头紧蹙,满脸严肃的看着自己,孔观主不甚在意的笑道,
“我这山中自被孔家买下,上百年都未曾有人经营过,几百年以上的老树众多,被那起子唯利是图的商贾看到岂能不动心。
金陵有个皇商姓薛,仗着跟知府大人是亲戚,就想用一千两强买我这几百亩山地,我不同意他们就使钱把我观中的大小弟子都弄走了,只剩我一个孤老婆子。”
这话别人听了或许没那么生气,毕竟官商勾结早已是常态,普通百姓除了认怂没别的选择。
在场几人却气到不行,林海剑眉微挑,轻声道,“姨母是说,薛家打着济南府知府的名号强取豪夺?”
孔观主打了个寒噤,心说表妹这儿子不简单啊,气场强到能唬住她的人可不多见。
见林海眼露催促,她想了下才回答,“也不算吧,普通人听到知府大人几个字就投降了,暂时还达不到强取豪夺的程度。”
林海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姨母是怎么打算的不妨说给晚辈听,要是不想要这山了,我做价五万两卖给薛家,要是舍不得那就留下便是,我倒要看谁敢谋夺我林海长辈的产业。”
“五万两?”孔观主心说劫道的都没这孩子手黑,她赶紧劝道,“有道是民不与官斗,万一惹恼了薛家,让他们请出知府大人可如何是好,你千万不要冲动。”
张舅舅冷笑道,“表姐你安心,林海就是济南府的知府,薛家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他们扯虎皮扯错人了。”
“咯?”孔观主这下是真惊呆了。
主政一府的官员可是从四品,朝廷官员别看数量不少,能跨过四品这个门槛的只在极少数。
林海看着顶多三十来岁,这么年轻就当上知府了,官运也未免好到有些出格了吧。
随即她又有些讪讪的,昨天她骂薛家时还顺带把知府也骂得狗血淋头,谁能想到会骂到自家晚辈身上。
林海正要再说什么,突然从道观门外传来一阵喧哗,随即有几位年轻妇人手持棍棒推门冲了进来,林海带来的下人追在后头,还有几个平民打扮的汉子满脸无奈的坠在最后。
几名妇人脚步轻盈的跑到大殿,看到坐在主位的师傅安然无恙,先是松了口气,又瞪向在场几个男人,正想喝问他们因何而来,在看清五人的脸后,全都愣在了当场。
“这也太像了。”有妇人喃喃出声,傻在原地不知应该做何反应才好。
孔观主见几个弟子跑得满头大汗,又心疼又生气,“你们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山上无事,平日多照看家里,不要总往山上跑么。”
一名粉色褙子藕色绫裙的妇人闻言气得跺脚,“薛家那起损贼时不时就要上山纠缠,我们如何能不担心。
刚才听外出的人说早上有车队往县城来,在城里又没见车队经过,就想着是不是在岔路那里上山了,到了山门外一看猜得果然没错,我们如何能不急么。”
孔观主笑着安抚,“莫急莫急,这是我母族的亲戚寻来了,今后我会跟着侄儿生活,再不会让你们担心了。”
这时林福扶着一个跑得呼哧带喘的白面书生上前,他对林海一揖到地,“知府大人,是草民几人无状,惊扰到大人了,请大人谅解。”
“知府大人?啊,你就是给薛家撑腰,袒护他们欺行霸市的狗官。”其中一名妇人气愤的指着林海,恨不得上前给他一棒子。
白面书生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其她几人上前捂住那妇人的嘴,全都尴尬的对林海讪笑。
林海并未因挨骂而生气,他起身对几人拱手一礼,正色道,“林某虽与薛家有些姻亲关系,却从未见过薛家的人,也从未听闻他们的所作所为,几位能把薛家做的事告知林某么?”
几人没想到知府大人会这么斯文客气,惧怕之心立时就减了一半,他们相互对望过后,一名追着老婆上山的汉子问道,“敢问大人,您知道了薛家的作为又当如何?”
林海听他所言,就知道薛家在百姓心中已经形成威慑,打着他的名号欺压地方的时日不短了。
他心中恼怒至极,表面却未显露分毫,肃声道,“若有触犯律例之处,自然是秉公办理,如若牵涉重大,林某会上报给巡抚大人,并上奏内务府,皇商是皇家的买办,一言一行皆代表皇家名誉,怎能放任他们给皇家抹黑。”
林海的话让现场响起一片抽气声,在普通老百姓看来皇家就代表着天,皇帝就是居住在紫禁城里的天子,能通天的知府大人必定也是上仙一流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