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子时,细月如钩。
王鸿远站在屋檐下,脸色惨白地扶着廊柱,只觉弯月似刀悬于头顶,随时会落下将人脖子切断。
“呕~”
守门的侍卫瞧见王鸿远吐得厉害,关心地递上水囊。
“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王鸿远吐了好一阵,仍觉胃中绞痛,想他身为王家嫡子,自诩见识过不少酷刑,今夜却被楚怀玉的手段吓怂了胆。
无人见他长袍之下,两股颤颤。
“没事。”王鸿远接过水囊漱口,尽量保持镇定。
此时楚怀玉也从临时搭建的刑房走出来,步伐从容,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擦着手,见王鸿远回头,还朝他笑了下。
“呕~”
楚怀玉失笑,走到他身旁,淡声道:“这是供词,已经按了手印。”
王鸿远歪着脑袋干呕,已然无法直视楚怀玉,随手抓走供书,在空中挥舞两下。
“接下来就交给我,你去休息吧,对了,明日你要走是吧,我怕是不能送你,一路顺风。”
楚怀玉扯了扯嘴角,内心毫无波动,“告辞。”
顾承封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路上已经想好如何将欺负妹妹之人千刀万剐,不成想等他深夜赶到时,却被告知事已解决。
他不解气,特意去见了魏子东,接着很快就从刑房出来。
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偏头看向在外等候的王鸿远,见他眼睛还有些发直,问道:
“都是怀玉一人做的?”
王鸿远默了默,“我递了几次刀子。”
其实他与怀玉本质上没有区别。
顾承封沉吟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丝毫没受方才所看到的惨状所影响,反而略有欣赏,“倒是我小瞧了他,有我年少时几分风采。”
王鸿远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震惊,不敢置信地看着顾承封。
都说表兄是人间活阎王,这位貌似也不逞多让。
所以怀玉的手段是跟这位学的?
顾承封没在意王鸿远的目光,笑道:“既然婉姝无恙,人也抓到,我也无需留下了,公务繁忙,还请王兄弟代顾某向你父亲问好,告辞。”
人长得俊,随意一笑就是满眼柔情。
王鸿远只觉瘆得慌,差点绷不住抱住自己。
“好的,顾大人慢走。”
婉姝一夜未眠,起床时眼底一片乌青,不想让春燕担心,早饭勉强吃了一些。
春燕又怎会看不出,只装作没发现罢了,“小姐,表少爷早起来过,说事已有结果,问咱们何时回家?”
婉姝擦唇动作一顿,黑珍珠似地眼睛看向春燕,好一会儿,轻声问,“是魏子东?”
春燕隐忍点头,恨不得立马去挠死那伪君子,“昨夜大爷来过了,让小姐安心,咱们以后再不会见到他了。”
婉姝垂下眼,像从前一样,她只需相信兄长就好了。
“去回怀玉,即刻收拾东西,这就回去。”
两刻后,顾家马车驶离庄子,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也无人知晓她被人设计落水。
常大海和李尚不知从哪里得知婉姝离开,策马追了出来,说是奉命护送她回信都,婉姝没有拒绝。
途中,常大海几次欲言又止。
大家都说得罪了浔阳郡主,魏子东就算坐牢也会受人“照顾”,不死也得废了。
常大海以为,魏子东引虎取宠固然有错,但到底没伤人性命,罪不至此,想求顾姑娘替他跟都尉大人说说情。
但每次想开口都被李尚阻止。
在路边茶棚休息时,常大海抱怨道:“大家都是兄弟,兄弟面临不公,怎能袖手旁观?”
李尚叹了口气,目光看向不远处,楚怀玉正将给烫好的碗放到婉姝面前,边给她倒茶边说着话,神情是过分规矩的乖觉。
可他永远也忘不了昨夜无意间看到的一幕。
王家侍卫不知抓了什么人交给楚怀玉,楚怀玉拍着那人的脸,道:“有人说造谣者当罚掌嘴,但用手打会手疼,该用棍子。”
楚怀玉明明那样削瘦,却只用两棍便将那人打的脑袋开花。
李尚不知那造谣者是何身份,但隐隐猜出受害者是谁,对楚怀玉也有了更深的印象。
他聪明地没有说出猜测,只对常大海道:“军营最忌自私自利,倘若打仗时他为了立功引来敌军,又是何等结果?”
一句话便让常大海无话可说。
李尚拍拍他肩膀,“自作孽不可活,咱们还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跟着都尉大人练兵吧,总会有立功的机会。”
这话既是提醒兄弟,又何尝不是警示自己。
顾姑娘那样的千金小姐,本就不是他们该肖想的。
婉姝精神不济,途中多在闭目养神,也不乏逃避之意。
她无力应付春燕小心翼翼地担忧,也不愿面对低眉顺眼的怀玉,好像只等她问一句,他便全盘托出。
婉姝很清楚,自己并不在意魏子东。
不过是初次见识到男人的阴险,难免预想将来所嫁非人的可能,有种明明什么都没发现却提前为之心力交瘁的疲累感。
脑海中甚至闪过“能不能不嫁人”的荒唐想法。
离开茶棚不久,马车忽然停下。
何妈妈拦在车前,全然没了往日整洁,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变得松散,模样之狼狈,让人不敢相认。
“顾姑娘可在车内,能否容老奴说几句话?”
“何妈妈?”车夫惊掉下了下巴,立刻意识到出了大事,转头道,“小姐,何妈妈求见。”
楚怀玉掀开车帘,打量了眼何妈妈,十分有眼力地下了马车。
婉姝也看见何妈妈,忙叫人上车说话。
不过两日未见,何妈妈却似突然老了十岁,一进车厢便朝婉姝跪了下去,“求您救救我家姑娘吧。”
婉姝诧然,想扶人起来,“发生何事了,瑶儿呢?”
奈何何妈妈不肯起来,脸上勉强维持地镇定轰然倒塌,老泪纵横地哭求,“我家姑娘,姑娘失踪了。”
“失踪?怎么会失踪?红绡呢?”
何妈妈也是见过风浪的,很快调整好状态,几句话交代清楚了重点。
原来孟瑶并非失踪,而是被人掳走的。
“红绡去追人了,老奴也派了人回信都,但此事关乎小姐名声,不好直接报官,老奴,老奴听说顾公子与审刑院王左使常有来往,而王左使正在此地办公……”
婉姝听明白了,“救瑶儿要紧,我自然愿意去求王左使帮忙,可我并不认得他,也不知他在何处。”
何妈妈忙道:“老奴听过路人说清河县出了命案,或可一试。”
婉姝知道何妈妈既然说出来,那位王左使八成就在清河县,于是立刻让车夫赶路,又想到什么,打开小窗朝外面的怀玉挥手。
“怀玉,我去趟清河县再回家,你租车去书院吧。”
清河县。
王彦青早上进的衙门,出来时已是未时,这次案子较大,他追查已有两月,每每有了线索都会被各种意外打算。
这次他从王家猎场一直追到清河县,两天两夜没合眼,还是来晚了一步。
王彦青身上黑气重的仿若实质。
杜岩默默跟在三步开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奈何肚子不争气,咕噜噜叫了两声。
王彦青一个眼风扫过去,杜岩苦着脸道:“大人,您纵使铁打的身子也要吃饭吧,咦,大人,您看那是不是顾姑娘?”
王彦青顺着杜岩的目光看去,眸光微动。
婉姝在何妈妈鼓励感激地目光中,硬着头皮朝那位冷面大人走去。
“小女子顾婉姝见过大人。”没有得到回应,婉姝头垂得更低,“家父信都都尉顾贤,兄,兄长是……”
“噗嗤。”杜岩没忍住笑了出来。
婉姝讶然抬头,见到杜岩更是一惊,“是你?”
杜岩余光看到大人向自己看来,立马收敛表情,规规矩矩朝婉姝抱了下拳,“见过顾姑娘。”
杜岩正是打猎第一日帮忙送鹿的小厮。
婉姝得知王彦青就是那位好心的公子,心里的惧意少了些,带着笑意又朝王彦青福了福身,“上次多谢大人帮忙。”
“举手之劳,不知顾姑娘找本官何事?”
婉姝左右看了看,衙门门口可不是好说话的地方,于是恳求道:“小女子有要事请大人帮忙,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彦青微垂着眸看着婉姝的脸,静默三息后,点了点头。
杜岩立刻道:“正好我家大人还未用午食,不如二位边吃边聊?”
王彦青冷瞥他一眼,多嘴。
婉姝当然说好,特意找了间环境不错的酒楼,将人请到雅间,并花重金点了全部招牌菜,以及当季最好的新茶。
“大人,您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王彦青默默看着婉姝紧张地忙来忙去,像个正在极力讨好大人的小孩儿,不禁有些疑惑,他有这般吓人么?
接过茶抿了一口,王彦青语气平静道:“顾姑娘不妨有话直说。”
婉姝看了眼何妈妈,后者立刻跪地表明身份,然后把对婉姝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王彦青静静听完,没有立刻表态。
婉姝急忙道:“民女知道此事会令大人为难,可人命关天,时间就是生命,大人只需派些人手帮我们调查,等信都来人,无论有没有找到人,我们一定会报答大人的。”
王彦青转了转手中茶杯,就在婉姝以为他不会答应时,他看着婉姝,语出惊人地问了句,“如何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