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准许探视的第三天,同事葛西三郎来了。葛西一进病房就嚷嚷开了:“什么呀,不是好好的嘛。还住着宾馆似的房问,真是白为你担心了!”他是跟我同一拨进工厂的,性格活泼,这点和我正相反。我说给大家添了麻烦很抱歉,他的腔掉和往常一样:“你根本不用在意,这种机会可难得有哦,休息个够就是了。这次休假是带薪吧?这么小气的厂子,这次还真让我没想到。”

“厂里情况怎样?有点变化没有?”

听我这么问,葛西沉下脸挠挠下巴:“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嗯……也是,这么短的时间,什么都不会变。”

“酒井他们在背地里动不动就说,要马上炒了工厂的鱿鱼、走人时要揍厂长一顿什么的。可酒井这家伙在我们看来没干什么大事,也没什么清楚的想法,只是装模作样掩饰自己混混日子罢了。”

“可不,还是老样子。”我叹气。

从去年开始,我们对厂长及其他上司越来越不信任,此前大家都闷在心里,没有表现出来。和上司关系恶化的导火线,是厂里生产的某种产业机械集中出了问题。我们机械师马不停蹄地奔赴客户那儿处理,结果发现,是机器附带的电源有问题,必须全部召回。具体产品缺陷并没公开,我们也被指示对客户要严守秘密。

我们连日来熬夜作战,问题看似解决了,但还有些地方总弄不明白。我们的疑惑有增无减。

出问题的电源是从某公司购入的,我们怀疑上头可能有人和那家公司扯不清。这并非只是简单的猜想,以前有过好几次类似情况,还有几次明显是和竞争对手串通一气,并且每次受命擦屁股的都是我们这些一线工人。

反抗是理所当然的,明显的是接二连三有人辞职,年轻人居多。还有些人暂时没辞职但在等待机会——葛西等人大概属于这一类。剩下的人整齐地分为两类:一种人无意辞职,但也没干劲;另一种人不管发生什么,都忍耐着默默工作。后者中的多数人是从厂里借钱买的房子。

我虽没借钱,但无疑属于后一种。我有时随大溜生上司的气,却没有勇气表明态度。这也是因为自己从职业学校开始受人帮助,从没想过其他道路,所以大家叫我“老实蛋”。

“我说阿纯,你赚老板的印象分可以,可别做间谍呀。”休息时大说上司坏话的老员工注意到我也在场时经常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我不跟他们一起说坏话,只是默默听着的缘故。

有人问过我:“你就没有一点牢骚?你究竟在想什么,觉得这样下去行吗?”

我并非没有牢骚,也不是觉得这样挺好,只是一想到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就觉得无力回天,于是日复一日、得过且过。

“可这样是不行的。”

听我唐突地来了这么一句,葛西一愣:“啊?”

“说厂里的事呢,总这样下去还是不行。”

“你小子说什么哪,人家正说电影呢,怎么一下子又回到前面的话题了?”葛西苦笑,看似吃了一惊,随即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说得就是,这样不行,越来越离谱。”

“咱们不能做点什么吗?”

“越级上告?可工厂这么大,都不知道往哪儿告,并且告状得作好被炒的准备。”

“斩断万恶的根源固然重要,但我们首先该做的是改变自己,应该争取正当权利。如果因为上头胡作非为,自己就不好好工作,就和他们成了一丘之貉。”

“话是没错,可总提不起劲。”

我摇头:“这种事不能辩解。”

“嗯,也是,辩解不好。”

“先团结一致做该做的,然后找合适的机会题我们的要求。”

“像工会之类的吗?可咱们的工会是窝囊废。”

“他们要是照我说的办,就不会被老板驯服了。”

“没错!”葛西笑过之后好像注意到了什么,“我说,你小子真的是阿纯?”

“别说胡话,不是我是谁?”

“简直像在和别人说话,真难相信从你小子嘴里能说出这种话。”

“住院后有时间仔细考虑各种事了。回顾过去的自己真是惭愧,不知为什么会那么满足于现状。”

“传说中的重新发现自我吗?看来我也得住住院。”葛西看看表站起来,“我走了。”

“要团结!”我冲他握拳。

他在门口回头看看,耸耸肩:“回去跟大伙儿说你小子现在的样子,大概没人会相信。”

我冲他挤挤眼睛。

当天晚上来了警察。我打开阿惠送的素描本,想着她的笑脸开始落笔时,橘小姐来通知了此事。

“如果你不愿意,今天可以先让他回去——如果你还没整理好心情的话……”

她的关心让我高兴,但没等她说完,我就开始摇头:“的确是不想回忆的事情,但我想自己对此作个了结。请他进来吧。”

她用一种观察患者精神状态的眼神看着我,理解了似的点点头,消失在门外。

几分钟后,敲门声响起。

“请进。”

随着一声略带沙哑的“打扰了”,门开了。进来的男人三十五六岁光景,健壮得像职业棒球手,脸色略黑,轮廓粗犷,他迅速环顾了一下病房,像看什么家具似的把视线停在我身上。

“我是搜查一科的仓田。”他递过名片。

我接过来,一眼先看到名片一角用圆珠笔写的小字,记着今天的日期,大概是出于万一名片被坏人盗用,能查出去向的考虑。警察的工作就是怀疑。

“你看上去很好,脸色也不错。”他人来熟地说。

“托大家的福。”我把椅子让给他,自己坐到床上。他客气了一句便坐下了。

“还以为你躺在床上呢,原来不是。”他看了一眼窗边的铁桌,上面摊着素描本。

“我不是因为内脏有病或腿骨折之类才住院的。”

“可不。”他点点头,一脸神秘,“但真是一场大难呀。”

“像做了一场梦。”我说,“当然,是噩梦。”

“负责这儿的女士——橘小姐,是吧?她告诉我,关于那件事,你基本记不起来了。”

“听说案犯死了,详情并不清楚,前几天他们才允许我看看报纸。”

“真是遭了不少罪。”他瞥了一眼我的额头。绷带取掉了,伤痕还没消失。

“警察当然知道我做了什么手术,对吧?”

听我这么问,他表情复杂。“只有跟调查有关的人知道,上头还禁止我们外传。”

我不得不苦笑,大概极少有人能对如此有趣的话题闭口不谈。

“嗯,听说你的记忆没问题,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我完整地记得遭枪击前的事。”

“那就够了。能尽量详细说说吗?”他跷着腿,取出纸笔。

我把在医院醒来之后没回想过几次的那个场景,尽可能准确地说给他听,尤其谨慎地叙述了从小女孩想越窗而逃到案犯发觉开枪的过程。

听完,他脸上混杂着满足和吃惊的表情。

“和其他人的证词大体一致,不,应该说你的叙述最明确。真不简单,头部中弹,做了那么大的手术。”

“谢谢。”

“该道谢的是我。这下我可以完成报告了。听说你可能恢复意识,我一直空着这一段呢。”

他边说边把笔记本放进西服内袋。

“我能问点问题吗?”

“你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

“那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袭击地产中介公司?”

警官两手交叉,看着天花板,鼓起嘴唇。

“那人叫京极瞬介,”他用手指在空中比画着这四个字,“走向犯罪的经过说来话长,简单说就是报仇。”

“报仇,向谁?”

“一个是他父亲,男一个是社会。”

“他父亲……和那家公司有什么关系?”

“老板番场哲夫是他父亲,但他没入户籍。番场承认和京极的母亲有过关系,但否认他是自己的儿子,至今没有提供过任何经济援助。京极的母亲去年因感冒致死,像是从那时开始,他决心报仇。”

“感冒致死?”我以为自已听错了。

“好像是心脏衰竭,京极几次求番场出手术费,都没被当回事。”

我觉得后背一阵发麻。我头部遭枪击还活着,世上却有人因感冒而死。

“据说,母亲死后,那家伙经常出现在番场周围,我猜也许是在伺机报仇。之后,他大概探听到那家公司里存放着大额现金,就想到了抢劫。”

“他母亲不是已经死了吗?事己至此,抢了钱也……”

“所以是报仇。”仓田警官嘴角一歪,眯起一只眼睛,“他是在报复泄愤。但对于关键人物番场来说,就算被抢走了两亿元也不会多么心疼,他每年逃的税比这多得多。”

我觉得胸口像长了异物般一阵发紧。

“真是悲惨的故事。”

“是悲惨。”他说,“世上莫名其妙走霉运的人多的是,都是一边为命运生气,一边化悲痛为力量地活着。那家伙,京极,是只丧家犬。对了,听说你也是父母双亡?”

“我还在上学时,父母就都去世了。”

警官点点头:“但你仍在堂堂正正做人,这次还拼了命去救孩子。我想这跟环境之类的没关系。同你这样的人相比,京极是没用的垃圾,死了更好。”

“听说他确实死了。”

“在商场楼顶……”

“楼顶?”我不禁提高声音。

“打中你之后,京极抢了钱逃出房产公司,在被枪声引来的人群中挥舞着手枪杀开一条路,然后上了车,但马上就被整个街上的包围网围住。之后就能想象了吧?网越缩越小,逼得他走投无路。”大概是为警察的机动能力感到自豪,他变得目光炯炯,“他半路扔下车,跑进丸菱百货商场。目击者很多,马上就通报了狙击队。京极胁迫电梯工直接上了楼顶。”

“他为什么要上楼顶?”

“狙击队也抱着和你同样的疑问追上去,到了楼顶才恍然大悟。他爬过护栏,往下面撒钱。”

“从楼项?”我瞪大眼睛,“为什么?”

“这个只有他本人才清楚。大概是泄愤的一种方式吧,或者只是想让骚乱升级。百货商场周围像蚂蚁包围白糖一般聚满了人,警察赶来想方设法回收,可一大半钞票都有去无回。”

我眼前浮现出他说的情景。

“到那儿他就没想逃跑了吗?”

“好像是。警察一靠近,京极就一边拿枪威胁,一边往下撒钱。钱撒完了,他从护栏下来……”仓田警官用食指和大拇指比画着朝自己胸口开枪的样子,“命中心脏,当场死亡。据当时在场的警察说,开枪前京极笑了,阴森森的。”

我能想象他的表情。大概是用那死鱼眼般浑浊的双眸,空洞地看着一切在笑。

“没有其他人受伤吗?”

“幸运的是——这么说可能对你不敬——没有。遭劫的是你和那家房产公司。因案犯死亡,免予起诉,只能说是悲惨了……”他轻咬下唇,摇摇头。

“损失费之类的怎么说?”

“案犯终归已经不在了,我们也考虑过向房产公司索赔,但番场哲夫对这回的损失已经大为光火了。”

他面露同情之色,但我并不是想索赔才问的,而是在琢磨替我付住院费的人是不是和京极瞬介有关。

“但这确实可笑。”我说,“事情闹得那么大,还有我这样差点儿去见上帝的受害者,结果却不起诉,也就是说没有审判,什么都没有。”

可能是把我的话听成讽刺了,仓田一脸苦相。“可能追京极追得太急了,狙击队大概也没料到那家伙那么快死心。”

“我觉得,他不是……死心。”

他一脸意外:“哦?”

“嗯,他一开始就决心去死了。”

他耸耸肩,轻轻笑了:“可能。想死的话,一个人找死不就行了。”

“就是。”我随口附和,同时想象着京极自杀前那一瞬间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