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火焰迅速地窜起。
一开始,只是微不足道的火星而已。
然而,那微小的亮光却逐渐蔓延,以让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扩展了燃烧的范围。有些火焰在尚未扩散之前便熄灭了,但是,也有一旦延展开来就无法阻挡的火焰存在。
即使如此,还是有“某种东西”会挺身对抗那能够吞没一切的赤焰。
那巨大的身影,并非因为某人或某物的祈求而出现。
对于那些注定要被火焰给灭亡的万物来说,那个巨大的身影,便是对自身之愿望给予回应的救助者。为了拯救万物免于火焰的吞噬,于是那个影子昂然面对能够蹂躝一切的凶恶红莲——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如此没错。
然而,影子之所以会出现,只是源自于某种更高层次之事物的意志而已。
为了防止“某物”的坏灭与终结,影子才会存在。
生之环的尽头,是死之环的开端。
死之环的终焉,是生之环的起点。
互相缠绕的双环,连结成不分表里的双圆。无限无尽的运行,便是生与死的循环螺旋。
即使是忠实地呈现着生之环与死之环的“某物”,也不愿归于虚无。
于是,在双环之中诞生了最强的守护者。
——然后,伊德醒了过来。
虽然意识还有点朦胧,但是伊德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体意外的沉重,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掏空了一样。身下的床铺相当高级,不论质感或柔软度都是伊德从未体验过的。
眼中又映入了陌生的天花板。跟廉价旅馆那种沾有漏水污渍与斑点的天花板,或是光之神殿那种白亮到会让人心中敬畏的天花板完全不同,呈现在伊德面前的,是一大片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会让人觉得很高级的豪华天花板。
伊德缓慢地从床上坐起身来,然后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最后歪着头陷入了思考。
简单的说,这是一间金碧辉煌的房间。
从窗外洒入室内的曙光,将房里的每个家具都镀上亮丽的光泽。柜子、桌子与柱子都雕有细致的花纹,地上铺着看起来好像很昂贵的蓝白色地毯,阳光把浅金色的涂料衬托得更为耀眼。
不论是床被也好、桌布也好、窗帘也好,都镶有精美的蕾丝;在晨曦的照耀下,整座房间简直像在闪闪发光一样。在这个精致闪亮的房间里,伊德的存在显得分外突兀。
跟伊德居住的石塔比起来,这个房间就像是截然不同的异世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里究竟是哪里?伊德歪着头,努力地思索这些问题。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喀啦喀啦”的声音。
伊德转头看向窗户,只见一根细长的奇形棒子从窗户之间缝隙里伸了出来,巧妙地扳开了窗子的锁,最后窗户被无声地打了开来。
下一秒钟,一道人影从窗外翻了进来,然后轻巧地降落在地板上,过程中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动作轻柔得就是像猫一样。人影进入了房间之后,维持着蹲姿左右张望。
当伊德的视线与人影的视线对上之后,现场立刻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气氛。
“……你在干嘛啊,翠丝特?”过了五秒钟之后,伊德才率先开口。
“咳……嗯哼,那个……没想到你已经醒来了啊。嗯,总之……早安。”
翠丝特拂了拂衣服上的灰尘,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
“你为什么穿成那个样子?”伊德发现到翠丝特的打扮跟平时截然不同,这时的翠丝特不知为何正穿着侍女的衣服,可是背上却仍然背着那把鲁特琴,变成了罕见的造型。
“啊,这个吗?没办法,不穿成这样就没办法混进来。皇宫的戒备森严得要命,要溜进来很不容易呢。”翠丝特拉了一下裙角,然后吐了一下舌头。
“皇宫?”因为听见了意料之外的单字,伊德露出了呆滞的表情。
翠丝特见到黑发青年的模样,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呀,果然没什么概念吗?因为那时候你已经晕过去了,所以不知道也是当然的。当时你们一起去救艾妮雅,这个至少还记得吧?”
伊德点了点头,昏睡前的记忆有如泉水般一一涌现。
当时,伊德独自闯到了布莱尔面前,虽然勉强送了布莱尔一刀,不过还是被对方那奇特的不死身给击倒。就在伊德即将丧命之际,阿尔杰斯及时登场,将布莱尔给制服。原本以为事情可以就此告一段落了,然而艾妮雅却以敌人的姿态出现……
到这里的记忆都还很清楚,后来伊德因为失血过多的关系,就此失去意识。等醒过来之后,已经身处这个富丽堂皇的房间里了。
“大家怎么样了?”
“都活得很好,虽然说每个人的情况都很惨烈,可是你是其中最夸张的一个。克拉姆说,你的肚子几乎有一半不见,差点就死掉了。为了把你治好,他累到整个人都站不起来。”
“帕尼他们伤得很重吗?”从翠丝特的话里,伊德听出其它人也同样负伤。
“也不是很严重啦。帕尼的巨剑断掉了,赛门的斧头也变成碎块,昴的剑只剩两把。至于伤势嘛,帕尼的肋骨裂了好几根,赛门的左脚膝盖碎了,昴的左手差点废掉。啊,还有,那位雷特家的小姐,肩膀跟锁骨也断了。”
翠丝特轻松地描述众人的伤势,伊德听了不禁倒吸了一口气。翠丝特见到了伊德的表情,微微笑了一下。
“不用露出那种脸。克拉姆把他们统统治好了,我头一次见到有人可以把治疗术发挥到这种地步,那真的已经是大祭司的水平了。像这种了不起的人才,竟然会被派驻到边境的小神殿,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因为他一直活得很随心所欲的关系吧。”
“说得没错,那可是另一种型态的潇洒哟,嘻嘻。”翠丝特格格娇笑,然后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不过,你们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样的怪物啊?听说那个人叫赛雷斯·瑟顿是吗?帕尼说他们陷入了苦战,一直到最后还是没有打倒他,是对方自己主动撤退的。”
“主动撤退?”
翠丝特点了点头,然后述说从帕尼等人那边所听来的情况。
当时在伊德闯过了赛雷斯的阻拦之后,帕尼他们便跟这名红眼男人展开了一场激战。虽然眼前的敌人只有一个,但却是足以媲美千军万马的可怕对手。
艾瑟儿的纹术无法对赛雷斯造成实质的伤害,最多只能牵制他的动作而已;帕尼与赛门的连手攻击虽然凶悍无比,但是却依然无法击倒赛雷斯。
最后昴也赶来了,他虽然打倒水晶石犬,但是左手也严重受伤。不过昴的加入并没有成功地扭转战况,狭窄的通道没有能让他们三人合作进攻的空间,于是演变成漫长的持久战。
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通道里出现了巨大的震动为止。
“既然事情已经完成了,那么游戏就到此为止吧。”——赛雷斯抛下这句话之后,就从众人面前消失了。
在那之后,众人赶往秘道内部,在最深处的房间里发现了伊德。
翠丝特也终于联络上了国王与丽衣公,他们立刻派兵封锁地下秘道,并且展开彻底的搜索。
“……事情就是这样啦。因为我也是后来才从帕尼他们那边听来的,所以大概有漏掉什么吧,不过大致上的情况就是这样子。如果还想知道得更清楚一点,那你就自己去问他们。”
翠丝特直接坐到了床边,突然把脸凑到了伊德面前。由于翠丝特那漂亮的脸孔突然在眼前放大了,伊德的身体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
“呐,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翠丝特压低了声音,用像是怕被别人听见的表情说出了让人费解的话语。
伊德闻言不禁愣了一下。
“什么?”
“我是说,当时帕尼他们不是拖住了那个怪物,让你独自一个人闯进去救艾妮雅了吗?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咦……帕尼他们没跟你说吗?”
“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啊。”
“啊——”
“他们赶到之后,发现只有你一个人倒在地上,而且看起来快死了。”
伊德原本张口想说些什么,不过立刻又放弃了。
当时在场的人,其实应该还有一个才对;可是那个人既然消失了,那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阿尔杰斯·维克特这个人虽然个性有问题,可是他的天才却是无庸置疑,他的行为必定有其含意。
在没有厘清他的理由之前,伊德决定先不把这件事说出来。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吗?”翠丝特发现了伊德的异常。
伊德把头摇了两下。
“不,只是觉得运气实在很好。要是克拉姆他们再晚一点来,现在我应该是被埋在土里才对。哈哈。”
“现在不是傻笑的时候呐,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那已经不是危险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呐,听好了,你随时都可能会死哦!”翠丝特板起脸孔,以认真的语气说道。
“……不能公开的事件,是这样吗?”伊德愣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了沉吟声。
“反应很快嘛?很好,那我就不用多解释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才特地冒险混进来提醒你的。”翠丝特满意地点了点头。
伊德判断情势的速度比她料想得还要快,让她节省了解说的时间。
在蒙尔斯费拉特公爵死亡、宰相布莱尔·瑞典海姆被通缉的情况下,国王雷奥纳德正好可以趁机收编两方的势力,将过去一直让他头痛不已的各方派系纳入自己的掌握之中。
在这个时间点上,艾妮雅与布莱尔的事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公布出来的。那不仅会打击到克琉布利安王室的威信,也会让其它势力得到蠢动的机会。
帕尼他们也就算了,但是伊德可是亲眼见到了这件事,在阿尔杰斯的存在无人得知的前提下,如果有必要,就算雷奥纳德想要除掉伊德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当然,这是一种将事情引导到最劣发展的思考方式。
不过在充满算计与阴谋的宫廷里,此种情况的可能性绝对不会是零,虽然不会高达一百,却也会在五十以上,这就是政治的险恶之处。
“我敢说国王一定想过这种事。呐,他放帕尼他们回去神殿,可是却坚持把你留下来对吧?这就是最好的证明。表面上看来是想要保护重要的证人,可是换句话说,这也是为了方便把你灭口。
“真是的,不管贵族或王族,统统都很喜欢这种伎俩,他们这种人脑子里装的东西都一样!好了,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简明扼要地说给我听吧。”翠丝特双手抱胸,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虽然听起来很像是夹杂了强烈偏见的问题发言,不过因为可能性很高,所以伊德也没有反驳的理由。
翠丝特再度把脸凑近伊德,赏心悦目的侧脸、细柔的声音与女性的香气构成了所向无敌的三重奏,那是足以将任何男性迷得晕头转向的合体武器。不过在米洛雷亚长久以来的锻炼下,黑发青年还不至于为这种事而动摇。
“我知道了,请不要靠这么近,这样反而很难说话。”于是,伊德便把当时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并且刻意隐瞒了阿尔杰斯的存在。
翠丝特听完之后,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幽者……艾妮雅……那个、不会是骗人的吧?”
“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这只是自己在作梦。”
“好,你说的内容里面,应该没有会刺激到想让国王把你吊死的东西。等一下国王会把你找去问话,我想是可以老实说出来没关系。不过以防万一,我现在立刻回去跟帕尼他们套好话,让证人变成不只你一个。
“国王要是问到目击者的数目,你就说我们都看到了,这样他就会有所顾忌。知道了吗?”
伊德沉吟了一阵子,最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了解。”
“我走了之后,你就跟门口的侍卫说自己已经起来了,国王应该会立刻接见你。如果中午之后你还没回来,我就当作你已经被监禁了,会另外想办法来找你。清楚了吗?”
“相当清楚。”
“好,那么一切小心,我先走了。”翠丝特从床边站了起来。
“翠丝特。”伊德突然叫住了翠丝特。
“嗯,什么事?”
“谢谢你。”
“别客气,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才做的。”面对伊德的道谢,翠丝特先是呆了一下,接着露出了娇艳的微笑。
翠丝特对伊德眨了眨眼睛,然后便纵身跃出窗外,用跟进来时同样的方法离开了房间。
伊德走到了窗边,外面已经看不见翠丝特的影子了。从那利落的身手来看,翠丝特绝对不是一个只会单纯弹琴的吟游诗人而已。
不过,伊德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这里是三楼耶……”
对着已经看不见踪影的吟游诗人,伊德致上了淡淡的敬意。
就如同翠丝特所预料的一样,伊德被国王召见了。
从伊德告知门外的卫兵自己已经醒来,到国王下令传唤伊德为止,这段时间只用了七十二秒而已,这已经不是有没有效率的问题了。由此可知,国王十分重视这件事情。
明明太阳才刚升起没多久,但是皇宫的走廊上却不时可以看见有人在走动。这些人穿着用高级布料缝成的衣服,有些人的胸口或袖子别着家徽,这表示他们并不是卫兵或侍女,而是使者之类的人物。
跟这些人相比,穿着平民衣服的伊德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就如同翠丝特所说的一样,宫廷的势力正陷入重新洗牌的局面。反国王派的蒙尔斯费拉特公爵之死,以及国王派的宰相之失踪,造就了情势的混乱。是要攀附国王吗?还是自己趁机出面掌握权力?贵族们大多在这两项抉择间摇摆不定。
(昨晚的事件恐怕已经传遍大半个首都了吧……)
伊德一边观察这些使者们布满血丝的疲困双眼,一边思索各种可能发展出的事态。
卫兵带领伊德来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前。有许多使者正排在门外,等着会见雷奥纳德。当他们看见伊德竟然比他们优先进入房间里时,每个人的表情都充满了讶异与疑惑。
伊德进入了房间,这是一个类似书房的地方,雷奥纳德正坐在办公桌前面,桌上放着好几份宗卷。
或许是因为疲惫的关系,这位年轻的王者看起来有些憔悴,可是那股凌人的威仪仍然丝毫不减。
“不用行礼,你可以坐在沙发上没关系。”雷奥纳德的目光有如苍雷,凡是被那对蓝色的眼珠所瞪视的人,有大半以上的人都会惶恐不安。
伊德躬身行礼,然后遵照命令坐进了沙发。
雷奥纳德并没有开口,他像是在观察什么似的,不发一言地注视着伊德的一举一动。
既然国王没有开口,那么伊德也就没有开口的理由了。
就这样,黑发的青年与金发的王者彼此对望了数十秒,两人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充斥着奇妙的静谧。
“……你叫伊德·米洛雷亚,是吗?”最后,雷奥纳德率先打破了沉默。
“是的,陛下。”
“昨天傍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得详细一点,每个细节都不准遗漏。”
“陛下希望我从哪里开始说起?”
“就从你们是如何得知公主下落的那个地方,从头到尾说给朕听。”
“谨遵御意,陛下。”
于是伊德开始讲述那天的事情经过,然而这比想象中还要耗费时间。
要解释阿尔杰斯为什么愿意帮忙,就必须说明伊德与阿尔杰斯之间的关系;要解释为什么会知道地下秘道的位置,就必须讲出当初艾妮雅带领伊德一同潜入皇宫的经历。
雷奥纳德很精明,只要觉得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就算只有一点点,也会详细地盘问到底,想要瞒过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虽然如此,阿尔杰斯出面击败布莱尔的事情还是成功地藏匿住了。
在伊德讲完全部的事情经过之后,已经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雷奥纳德的表情看似没有任何变化,不过中途皱了好几次眉头,注视伊德的眼神也变得很奇怪。
“……这就是事情的全貌,陛下。”
“唔嗯……”雷奥纳德单手支颌,露出了深思的表情。房间里再度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雷奥纳德才再度开口,“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可以回答我吗?”
“在我能力所及范围之内,我尽量。”
“布莱尔·瑞典海姆——这个人,是魔法师吗?”
“……我认为不是。”虽然是令人有些意外的问题,不过伊德还是回答了:“那个布莱尔·瑞典海姆不是魔法师,甚至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远超出了魔法师的能力范畴之外。如果说得明白一点,他是有着人类外表的怪物。”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不过,我也曾经听说过一些关于魔法师的事情。记得那是叫做王纹御主吧?传闻中拥有此一封号者,也都是足以被称为怪物的人物。布莱尔·瑞典海姆难道不可能是王纹御主之一吗?”
“现今的王纹御主只有六人,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是布莱尔·瑞典海姆。”
“改变外表,对你们魔法师来说并不是难事吧?再说,已经有那种实力却故意隐藏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把每个可能性都考虑进去的话,或许真的是这样吧。不过,布莱尔·瑞典海姆绝不可能是魔法师,这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哦?为什么?”
“即使是王纹御主,也有必须遵守的法则。没有翅膀的鸟,是不可能飞上天的,但是布莱尔·瑞典海姆却是就算没有翅膀,也能够飞天的异类。说得明白一点,他是‘超脱于世间法则的存在’。”
“超脱世间的法则吗……”雷奥纳德闭上双眼,不断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伊德的看法与丽衣公完全相同,布莱尔这个人的存在,的确是已经超脱了常理。
“……最初见到布莱尔·瑞典海姆这个人的时候,朕总觉得他身上飘散着魔道的气息。”雷奥纳德缓缓说道,他那年轻但疲惫的声音在房里回响着:“你知道吗?朕与艾妮雅之间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艾妮雅并非克琉布利安王室的一分子,完完全全是个外人。”
雷奥纳德突然掷出了震撼性的发言。
伊德显然也被这句话吓了一跳,露出了张着嘴的痴呆表情。雷奥纳德没有理会伊德的反应,继续径自诉说着外人无法得知的王族秘密。
“虽然不知道先王为何要收养艾妮雅,不过她是布莱尔带来的,这点应该不会有错。朕在即位之后,就察觉到布莱尔似乎另有所图,才会特地找了个借口把艾妮雅送到边境去,让她远离布莱尔。没想到绕了一大圈,还是无法阻止布莱尔的企图。”
雷奥纳德的语气里充满了感叹。
当初雷奥纳德之所以会把艾妮雅送至边境,除了引出反叛分子之外,其实最大的目的便是让艾妮雅远离布莱尔。
这位年轻国王表面上重用布莱尔,其实是想借用他的力量让王权稳固后,再予以铲除。可是没想到因为蒙尔斯费拉特公爵的阴谋,反而制造出让布莱尔掳走艾妮雅的良机,引发了现今的局面。
“为了成为国王,朕将亲生兄弟全部杀尽,但是却让没有血缘的妹妹活下来。伊德·米洛雷亚,朕的所作所为,你认为是正确的吗?”雷奥纳德转头望向黑发青年,在那对深邃的蓝色双眸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彷佛就像是随口问出来的问题一样。
“……这个问题,您应该已经有答案了。”
“哦?”
“虽然我不知道您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不过目的绝对不是为了要我帮您判断对错与否吧?在评定是非的基准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原则。您所认为的错误与我所认为的错误,不可能完全相同;您所认为的正确,与我所认为的正确,也不会完全一样。”
“那么,如果是世间共通的普遍性准则呢?”雷奥纳德瞇起了双眼。
“大家认为正确的东西,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如果那并不正确的话,又会是什么呢?”
“我不是贤者,无法给您解答。”伊德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不过,如果您想从我这边得到答案的话,那么我的回答便是——那是自我保护的预防措施。”
雷奥纳德微偏着头,一时间无法理解伊德所说的话。
“……不论是谁,其所作所为最后都会以不同形式的结果流回到自己身上。给予,然后报偿,这种往复循环的流动是不会变的。杀了一个人,回流到自身的,将会是自身的罪恶感或被杀者之亲友的憎恶。
“丢出去的东西越大,回到自己身上的东西也越大。将这个道理简化到最极限,或许就是这个世间的规范了吧。”
伊德的声音并不特别高亢,也没有特别激动,只是用平静的语气诉说着。那种平淡的态度,就像是在形容邻居的院子里长了什么花一样。
因果报应——宛如回力镖一般,掷出去便会飞回来的绝对性法则。
回报于自身的,不会是同样形式的东西,就因为反馈之物的不同,所以常常会让人忘了这个法则的存在。但是就算看不见、就算被遗忘,它也不会因此消失。之所以会是“法则”,就是因为不会被抹灭。
雷奥纳德陷入了沉默,无言地望着伊德。
将亲生兄弟全部杀尽,仅让没有血缘的妹妹存活——这样的一个行为,总有一天会以其它形式的反馈回流到自己身上。
也许是十分钟之后,也许是十几年之后,然而那个结果终会出现。
那是跨越了时间之线,必然会发生的绝对之物,那种反馈的存在,只有自身才能最为清楚的体会到。
到了最后,追求正确性的意义,最终也只是为了寻求良性的反馈罢了。
不,或许对人类而言,那种反馈才是最符合理想的东西,所以才会称之为正确吧?毕竟,没有人是期望不幸的。
到了最后,将那些能够期望得到良性反馈的事物汇聚起来,便成为世人的普遍性原则了。那是无关对错,为了追求幸福的结果而编织出来的道理。
……就像伊德所说的一样,雷奥纳德早已有了答案。
行为的正确性、为大义而行动,这些都是为了说服自身,由自己赋予给自己的东西罢了。必须藉助这种东西才敢有所动作的家伙,充其量不过是二流的野心家而已。
就算是会被世人评论为错误的事情,雷奥纳德依然会去做,并且将它导正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人的认定与原谅,雷奥纳德统统不需要。
这就是同时具备了霸气与器量的王者——雷奥纳德·夏瓦·克琉布利安。
雷奥纳德并不期望伊德能够给他回答,那只是他用来测试对方能耐的问题之一而已。
但是,眼前这名黑发青年给出的东西,却超出雷奥纳德的预料。
这是第一次,雷奥纳德开始严肃地看待伊德这个人。
不起眼、没有存在感,从伊德身上,雷奥纳德感受不到任何特殊之处,那并不是“平凡无奇”、“普通”之类的形容词所能够表达出来的东西,宛如是以虚无所堆筑出来的人物。可是这个虚无之人,却拥有让人惊异的资质,这是多么矛盾的一件事啊?
“……你刚刚说,不知道为什么朕要告诉你艾妮雅的秘密,是吗?”雷奥纳德移转了话题。
“朕也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因为有事想要请你帮忙,所以才会说出这些事情,表示朕的诚意。”
“要我帮忙?”
“朕希望你能把艾妮雅救回来。”
“……感谢您的赏识,不过,您不觉得找错人了吗?”
“说实话,其实朕也是刚刚才决定这么做的,不过朕并不觉得自己有找错人。皇宫能够动用的力量,在这件事情上恐怕毫无作用。这样说,你明白吗?”雷奥纳德露出了苦笑。
“……您是指阿尔杰斯·维克特?”
“能够办到这件事的,恐怕只有他了。皇宫虽然也有魔法师,可是能力都不及那个人。不过就算动用克琉布利安王室的名义,也没法请到他帮忙。事实上,朕不久前曾经亲自捎信给他,希望他能协助,不过被拒绝了。”
就是那封只写了“去死”两个字的回信吧?伊德暗暗想着。
不论面对任何人,阿尔杰斯的风格始终如一;那已经超越了特立独行,几乎接近社会适应不良症的地步了。然而就算是人格上有所缺憾,才能方面却是完美无缺,这才是最叫人头痛的地方。
不过这样一来,事情也就明朗化了。雷奥纳德想要借重的,并不是伊德·米洛雷亚这个人,而是伊德·米洛雷亚背后的势力。如果纯粹以合理性来看,这是个理所当然的选择。
“……您想要我去说服阿尔杰斯·维克特吗?”
“你们之间有着同门之谊,如果是你出面的话,成功机率起码会比朕大。那个男人,不是个会被利益或威胁所驱使的人。”
虽然并没有亲自见过面,但是雷奥纳德却准确地把握了阿尔杰斯性格上的部分本质。如果是习惯于利用权力来满足自身欲求的人,是无法如此明快地察觉到这件事的,由此可知雷奥纳德的见识与器量之广。
“如果他拒绝的话呢?”
“……由克琉布利安王室所培育出来的毒草,就由克琉布利安王室自己亲手摘除。”
在短暂的沉默后,雷奥纳德吐出了坚决的话语。
“我会试试看的,可是无法保证会不会成功。”
“谢谢。在你离开之后,这段对话请别让第三个人知道。”
“我会保密的。”
“等等,你也是魔法师,对吧?”就在伊德起身准备离开时,雷奥纳德突然叫住了他。
“我也很希望自己是魔法师,不过我现在还只是个学徒而已。”
“那么,你有没有兴趣在朕身边做事?以你的资质,当一个魔法师太可惜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朕可以在宫廷里为你安排一个好职位。现在朕需要优秀的人才。”
能够得到国王亲口邀请、享有这种殊荣的人,在这世上恐怕不多吧?
“感谢您的邀请,不过在下只是一个来自边境的乡下人而已,没有足以响应您期待的能力。请恕我拒绝。”
“你好像对自己没什么信心?有没有办法响应,要亲身试过才会知道。难道你不想尝试一下,探索自己能力的可能性吗?”
“就是因为了解,所以才会拒绝,陛下。”伊德诚实地回答着,那并不是客套的话语。
雷奥纳德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理解似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朕也不再勉强。不过如果你回心转意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朕。”
“感谢您的厚爱,在下告退。”伊德躬身行礼,然后离开了房间。
“……来自边境的贤者,是吗?”当房门关上之后,雷奥纳德将视线投向窗外。
雷奥纳德双手撑在脑后,没有理由的,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对后来的史学家来说,帕里斯·洛克菲尔一直是个让人难以理解的存在。
这位以“丽衣公”之名流传后世的男子,在继承爵位之前一直没没无闻。直到帕里斯的父亲去世,帕里斯得到洛克菲尔家主的地位,继承了公爵的头衔之后,他的名字才逐渐为人所知,而且还是朝着较为负面的方向。
帕里斯·洛克菲尔毫不吝惜地挥霍财产,他的口袋永远都装着满满的金币,并且用漂亮的服饰与昂贵的珠宝装扮自己。他的表现有如暴发户一般,虽然坐拥巨大的财富,但是却缺乏品味与格调。
也就因为如此,众人的焦点全部集中在“丽衣公又买了什么漂亮的宝石”、“丽衣公又穿了多么夸张的衣服”之上。
没有人仔细思考过,在丽衣公奢侈的行为下,究竟隐藏了何种事实。
付出巨额的继承税以延袭公爵的头衔、不断地购买昂贵的珠宝与衣服、甚至连日常用品都打造得金光闪闪,这些一掷千金的行为都需要强大的财力作为支持。即使洛克菲尔家族再怎么富有,金库也总有见底的一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表面上,丽衣公是个花钱如流水的纨裤子弟,但是私底下他却致力于经营家族事业,那些高额的支出事实上都有相对应的收入。
许多觊觎洛克菲尔家族的财富,想要诈取丽衣公钱财的骗子,反而拱手把自己的金币给贡献出来了,如果没有优秀的才能,是不可能办得到这种事的。
这一切的一切,帕里斯·洛克菲尔都隐瞒得很好,世人都被他的浮夸外表被蒙蔽。一直到叛乱事件发生之后,丽衣公才撕掉长久以来的假面具,展现出那堪称绝代的智谋。
有人认为,如果当初丽衣公继续隐藏才华,自己逃离皇宫的话,札沃克的王冠极有可能掌握在他手中。
如果他不是一个野心家的话,为什么要一直隐瞒自己的才能?如果他是一个野心家的话,为什么要舍弃可以成为国王的机会?这个矛盾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后来的人们。
“其实我只是想度过安稳的人生罢了。”
丽衣公一边啜饮着红茶,一边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了以上的解释。
金凤花穿着女侍的衣服站在一旁,对于丽衣公的回答,她既没有怀疑,也没有轻蔑。
“我啊,绝不做自己能力以外的事。我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勉强去做一些自己无法应付的事情,只会惹来一身麻烦,最后滚到人生的谷底罢了。
“我只想度过优渥、安稳又平静的人生,我不想站在充满强风的最高点,只要待在下面一点的地方就满足了。这就是我——帕里斯·洛克菲尔的人生信念。”丽衣公用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出了缺乏志气的话语。
“……所以您以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基于这个信念?”
“那当然。越是认为我平庸好骗,我就越可以节省自己的力气去对付敌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是无能,日子就过得越轻松呢,哈哈哈。”
“那么外界的评价呢?”
“我的人生信念里面,本来就没有打算要包括那种东西。”
“还真是任性的信念。”
“能够轻轻松松、悠悠哉哉地过日子,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吗?”
“这种话从您口中说出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想要轻松度日的人,是不会特地建立‘花园’的吧?”金凤花口中的“花园”,指的便是丽衣公私下创立的谍报组织。
这个组织的成员清一色由孤儿组成,每个成员从小就接受相关的培育与训练,在某一方面都拥有过人的能力与特长,并且被赋予一个花名作为代号。连同金凤花在内,花园的主要成员共有八人,对身为园丁的丽衣公献上自己的生命与忠诚。
虽然仅有八人,但是这座花园所掌握到的秘密,却庞大到足以让札沃克贵族社会掀起万丈波澜。花园的存在,乃是洛克菲尔家的最大机密,也是丽衣公隐藏于袖子里面的王牌。
“你误会我了啊,金凤花,花园可不是我的点子,而是父亲创立的哦。像这种夸张的点子,也只有那个野心勃勃的老头想得出来。”
“可是,您还是接手花园的经营了吧?如果真的不愿意,您随时都可以解散它,不是吗?”
“嗯,丰富的慈悲心与巨大的责任感,这两项一向是我的弱点呐。”
“请别忘了,您还有多到过剩的自信心与超乎常人的没神经呢。”
“……你是不是其实很讨厌我啊?”
“这是身为属下的我,怀抱着满溢的敬爱之心所提出的真挚劝诫。”
“……算了,就姑且当作是这样吧。”
丽衣公一边噘着嘴,一边将杯里的红茶一饮而尽。
金凤花带着促狭的微笑,伶俐地把红茶重新注入茶杯里面。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与红茶的芳香里,而且还有美丽的女仆在旁服侍,看在第三者的眼中,丽衣公此时正是沉浸在优雅尊贵到让人羡慕的时光里。
“呣……如果雷奥纳德是个无能的人,或许我就会把他踢下来,自己当国王了。”
丽衣公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丢出了充满叛逆意味的发言。
“您所谓的无能,究竟标准是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这个嘛,奥斯顿那种程度的大概就是最低限度了。要是那头恶狼真的成为国王,我会立刻把他拉下来。一想到要跟那种家伙低头,就会让我恶心到全身发痒。”
“可是,上次雷奥纳德不是中了蒙尔斯费拉特公爵的计,差点死在皇宫里面吗?这么说来,雷奥纳德不就真的比蒙尔斯费拉特公爵差了?”
“喂喂,那么跟国王一起被困在皇宫里面的我,难道水平也比奥斯顿还要差吗?”
“那不一样,您有可以确实逃出来的方法。”
“哦?你以为雷奥纳德没有吗?”
“他有吗?”
丽衣公长长叹了一口气,夸张地摇了摇头,露出了“想不到你竟然会这么天真”的无奈表情。
“当然。你以为他是谁?雷奥纳德可是整个克琉布利安王室里面,武艺仅次于艾妮雅公主的人哟!在你还没穿上女仆装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沙场上领军作战了。
“如果他发挥真本事的话,就算手上仅有一支禁卫军,他照样闯得出去。只不过他要是这么做会浪费太多时间,所以我才出面帮忙的。”
“……总之,您对他评价很高就是了。”
“如果我跟雷奥纳德对决的话,胜算是五五波吧。在武勇方面,我的确不及他,要以雷奥纳德为对手来取得军事上的胜利,对我来说太难了一点。”
“那么,难道他不会将您视为威胁吗?”
“他的器量可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窄,而且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将我看成必须除掉的阻碍的话……”丽衣公用眼角的余光望向金凤花,视线冷酷且锐利。
“到那时候,我就取代他的位子,将札沃克掌握在手中吧。”
“整座花园将誓死追随您到底。”
金凤花半闭着眼睛,脸上挂着玲珑的浅笑。
丽衣公喝了一口红茶,然后皱起了眉头。
“唔——不过目前最大的麻烦,反而在布莱尔与艾妮雅公主身上。”
“风铃草一早就已经捎来了情报。对于那晚发生的事情,您觉得如何?”
“啊啊,非常人的对手,只能交给非常人去应付。我对于魔道的世界没有什么研究,那种麻烦事,就交给雷奥纳德去烦恼吧。这种时候,我们只要站在一旁鼓掌拍手就行了。”
“您决定让自己成为观众吗?”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已经把我一年分的勤勉全部用光了,我可不想连明年的分也一起透支掉呐。”
丽衣公一边喝着红茶,一边继续享受着悠闲的早晨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