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岩块散落在满目疮夷的大地上,冰冷的风从彼方吹拂而过,卷起了无数的灰烬与尘沙。空间里滞留着无比沉重的气息,仿佛连时间也就此停止。
体型庞大的黑龙伫立于失去生机的焦土之上,赤红色的双瞳不断燃烧着远比刀锋还要锐利的炽热视线。
凡是被它所踏上的土地全都会随之腐败,那一身黑曜石般的鳞片比无月之夜还要漆黑,它是札沃克王国最大的恶梦,也是大陆最残暴的恶龙。
世人称它为“破坏之剑”——欧姆贝利克。
一名女子站在欧姆贝利克面前,她的衣服破损、头发散乱。站在体型庞大的黑龙面前,女子的身影显得更为渺小。
她的名字是安洁·米洛雷亚,一名超过百岁的纹术师。
米洛雷亚承受着欧姆贝利克的目光,她的眼神中,完全不存在任何对于黑龙的恐惧。龙与魔法师之间,彼此持续了沉默且长久的对峙,只有风在为这场战斗发出呜咽。
“……很好,米洛雷亚,这是第一次有人类在我面前站上这么久的。以人类这个种族的平均能力而言,你很不错。”
欧姆贝利克的声音有如来自天空的雷呜,它用的语言是人类用的标准语。
米洛雷亚耸耸肩,默然接受了黑龙的赞美,然而她的脸上却有着藏不住的疲倦。
“我对于你的勇猛抱持敬意,米洛雷亚。你可以走了,这次我放过你。”
“这个嘛,假如你愿意把这层敬意的影响范围稍微扩大一点,我会很感激的。”
“别太得意忘形了。”
欧姆贝利克的双眼眯成不悦的细线,属于地上最强之生物所独有的威压感,开始无限扩张。米洛雷亚四周的空气顿时充斥了难以言喻的尖锐感,就连风也停止了流动,天与地似乎因为黑龙的怒气而产生了战栗。
“虽然你变成了席洛菲,但是想对付我的话还不够资格。好不容易脱离了时间之轮的辗磨,得来不易的永久生命要好好珍惜。”
黑龙口中的“席洛菲”,指的是“不老不死者”。那是只有拥有最高水准的大魔法师,才能掌握的终极奥秘。
当法师成功的变成了席洛菲时,他的肉体会同时存在于两个不同的次元之间,以藏入时间夹缝之内的方式,躲过岁月的刻痕。
席洛菲可以不用饮食就能维持生命,一般的攻击对他们毫无影响,普通的魔法也造成不了损害。依理论而言,席洛菲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
然而成为席洛菲,并不代表能打得赢龙,这项认知使得米洛雷亚露出了苦笑。
“是的,即使我是席洛菲也不一定能赢得了你。掌握着诸神之语言的伟大种族啊,你们和妖精一样同属于无比尊贵的存在,人类的纹术师根本无法与你们抗衡。”
“抗衡?是连共存都没有资格。”
欧姆贝利克发出响亮的笑声,空气宛如掀起了一阵狂乱的波涛。
“人类啊,你们自身所拥有的资质之恐怖,可是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你们拥有半兽人的自私自利,也拥有矮人的自以为是,在你们的身上看得到兽人的残虐冷酷,更存在着地精的愚蠢妄为。像你们这样充满缺陷的种族,实在是绝无仅有。”
“真是毫不留情的指控啊……”米洛雷亚整理了一下耳边的发丝,以疲累的语气说道:“不过,龙啊,你太偏颇了。”
“偏颇吗?”
“将见到的枯木当成整片树林,真没想到就连睿智的你也会发生这种错误啊!假如人类真的是如此低劣的种族,那么就算是到灭亡的命运,也不会令人感到奇怪。
“但是,人类依然在不断累积着属于自己的文明,我们彼此连系,弥补彼此的缺陷与不足,就因为我们充满缺陷所以才会有不断进步的空间,难道你看不见人类的繁荣与进步吗?莫非偏见已经将你的双眼给蒙蔽了?”
米洛雷亚以冷静且坚定的口吻反驳黑龙。
欧姆贝利克只是静静地聆听米洛雷亚的话语,最后才缓缓说道:“……人类总是擅自将自己的认知,投射到其他事物之上。”
欧姆贝利克昂起了脖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连你也有着这样子的恶习。你说偏见将我的眼睛蒙蔽了?所谓的偏见,是一种只有在你们人类身上才会出现的奇怪名词啊!
“你们以自己的认知来解读事物,并且选择最有利的说法来掩饰真实,你们不断的欺骗自己,躲在虚幻的花园里编织自以为是的借口,其实你们的繁荣建筑在破坏之上,而你们的进步则是朝着灭亡的方向。”
“你的话中有矛盾了,欧姆贝利克。如果朝着破坏与灭亡的方向在迈进,人类不会继续存活至今。”
“人类所破坏的并不是自己,但同时也是在破坏自己。人类并不是在灭亡自己,却也是在灭亡自己。”
“我无法理解。”
“人类破坏的是世界。”
米洛雷亚似乎没有预料到,会听见这种回答,于是讶异的瞪大了眼睛。
过了好一段时间,她才摇头说道:“破坏世界?你如此认定的理由是什么呢?你看了多久呢?五十年?一百年?风的流向难以捉摸,未来的道路也无人能定。凭着如此短暂的观察,你真的能够判断人类的未来吗?”
“我看了六百年。”
黑龙平静的吐出了令人惊讶的数字,这让米洛雷亚顿时说不出话来。
“六百次的四季轮回,六百次的花开花谢。我一直注意着各个种族的运行,在如此漫长的时光里不断思索与观察。我可以很笃定的说:你们是将这个世界推向破灭的存在!
“你们的进步,完全是靠着吞噬世界而达成,并且仍然自以为是的认为这些行为是必然的。我无法再忍受下去,在我陷入沉眠期之前,我真的很想把人类这种生物给完全灭绝掉。”
“没有人可以擅自决定一种生物的未来。即使是伟大的龙,也没有权力干涉人类生存与否啊!你想以自己的判断来结束人类的未来,你这种行为真的是正确的吗?难道你自认为神了吗?”
欧姆贝利克以毫无感情的视线注视米洛雷亚,冰冷的说道:“假如是诸神决定要灭绝你们的话,想必你也会说出‘即使是神也没有权力决定人类的未来’的话了吧?你再一次选择了对自己最为有利的说法呀!
“‘正确’、‘公理’、‘正义’,你们人类创造了不少有趣的名词,然而这全部都是你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你们并不了解自然的法则,就算了解了也试图去扭曲它。
“你们不仅塑造了莫须有的东西,并且还愚蠢的将它视为至高准则而忽略了真实。再让你们继续生存下去,连世界也会被你们扭曲掉,所以我要灭绝人类。”
在讲到最后一句“灭绝人类”时,黑龙的眼神让米洛雷亚感到背脊发冷。
“请等一下,欧姆贝利克!每样生物都有他之所以会存在的意义。你断绝了一个环节,难道不会导致其他环节的崩坏吗?人类的灭亡,势必会造成重大的影响……”
“完全不会。”
欧姆贝利克的语气有着绝对的自信。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缺少了一个种族就步入危机,自然的力量远比你所想象的还要伟大。其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必须存在的种族,就连我们龙族也是一样的。没有‘正确’,只有‘生存’,这就是自然的法则之一。”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是要坚持让人类灭亡?假如只有生存才是唯一的真实,那么你的行为不是恰好与它背道而驰吗?”
“你毕竟还是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解释,这就是你们人类之所以会成为破坏者的缘故。人类的存在,绝对会毁灭掉这个世界!”
黑龙昂起了颈子,缓缓说道:“因为你们是诸神遴选出来,为了替万物画下终止符而诞生的种族。”
欧姆贝利克的言词震撼了米洛雷亚,魔法师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不已。
龙的智慧是人类比不上的,龙所能仰望的地方也是人类远远所不及的,米洛雷亚清楚这一点。假如龙真的认为没有了人类会比较好,那么事实上,或许就真的是如此也不一定。
“……不,算了,我不该对你解说的,米洛雷亚。”
在经过了短暂的沉默之后,欧姆贝利克突然用力晃了一下头。
“你是不会明白的,因为你从前也是人类。不管我如何说明,你最后还是会找出扭曲真实的解释。假如你想阻止我的话,就尽管来吧!”
欧姆贝利克的双眼再度爆出了战意的火焰,米洛雷亚立刻回复了情绪,准备面临黑龙的挑战。
米洛雷亚的口中开始吟唱出咒文,迎接黑龙的攻击。
“起始、驱转、圆合、赋力、穹苍、无限、终末!自虚无中显影,从隐没中现形!”
米洛雷亚张开双臂,她身上的饰物分别浮现了不同的图纹。紧接着,米洛雷亚的双手迅速的在虚空中绘出了三个图纹,然后唱出了咒文。
“杀戮的火焰啊!破灭的火焰啊!终结的火焰啊!以血之盟约发出呼唤,烧尽天地万物之炎请降临此地。属于浑沌者必将回归于浑沌,来自虚无者必将回归于虚无。六角之芒衍生无限,无限之炎永不灭绝。虚界之火啊,请化为我的剑,斩断一切!”
米洛雷亚唱出了极为冗长的咒文,地上张起了由十个图纹所连结而成的魔法圆。
黑龙并没有在这段时间里加以攻击,这是因为米洛雷亚已经变成了席洛菲,任何物理性的伤害皆无法对她产生作用,对付席洛菲,只有用魔法才能达到效果。
白热的火焰炸了开来!
以米洛雷亚为中心,足以烧尽一切的超高热以放射状的形式瞬间扩散,岩石在接触到焦热波的同时立刻遭到溶解。烧灼之风吞噬了所有的东西,这是人类的法师所能操纵的最强火焰咒文,是任何事物都会在一瞬间被烧掉的恐怖魔法。
欧姆贝利克正面挑战了米洛雷亚的魔法攻击。
数十重波状的白热火焰覆盖了平原,在这一大片由火焰所堆筑出来的光之版图上,却爆出了黑色的雷电。
黑龙的魔法有如漆黑的魔剑,刹那间将火焰波给分割了。两种魔法的冲击引发了比雷鸣更具震撼性的恐怖爆音,能源的对轰造成乱流,比天上太阳还要灼目的刺眼闪光充斥大地!
以魔法做为战斗的形式,很容易就能够判定胜负。闪光消逝象征着对决的结束,米洛雷亚虚弱的倒卧在地上,黑龙依然伫立于风中。
(太强了……)
感受着从地面传来的灼热,米洛雷亚承认了她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
纹术——由人类所发展,并且视之为能够与魔法并驾齐驱的独有法术——事实上只是次等的仿造品而已。
米洛雷亚是人类当中最强的法师之一,而她本人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在这块辽阔的大陆上,能够与她相提并论的法师屈指可数。
这位拥有最高等级纹术的魔法师,挑战了拥有最高等级魔法的黑龙,然后败北了。
(果然……纹术就是纹术……魔法就是魔法……既然是纹术师……就不该自认为是魔法师的呀……)
米洛雷亚一边怀抱着迟来的体认,一边品尝着败北的苦涩。
黑龙低头俯望着米洛雷亚,用它那宛如雷鸣般的声音说道:“你逼我使出了全力,米洛雷亚。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你的确很不错。”
欧姆贝利克缓缓张开了翅膀,宽大的双翼让它的身体看起来仿佛巨大了两、三倍之多。
“拥有永恒生命的席洛菲呀,你就用自己的双眼,看着没有人类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吧……”
黑龙的话并没有说完,翅膀也在鼓动了两下之后,便停止动作。
这是因为米洛雷亚做出了出乎它意料之外的举动。
就在欧姆贝利克的注视下,米洛雷亚很勉强的站了起来。
“不行……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米洛雷亚的脸色和语气看起来虚弱异常,黑龙的魔法的确成功伤害了她的身体。
“即使没有任何胜算,你还是想要阻止我吗?米洛雷亚,你的行为真是让我难以理解。”黑龙的语气里掺杂了怜悯与困惑。
米洛雷亚的嘴角牵起了无力的笑容。“呵呵……能够让睿智的你伤脑筋……这真是我的荣幸。”
“告诉我你的理由。身为席洛菲的你,其实已经算是跟人类脱离了关系,变成更为高等的存在。你为什么坚持要阻止我呢?”
面对着欧姆贝利克的询问,米洛雷亚在经过了一段沉默之后,终于开口。
“……人类……是个靠彼此之间的关系,来维持生存的种族……我们每个人是不同个体,却又必须彼此连系才能活得下去,即使离群索居,这样的情况还是不会改变……
“有人把这种情况称为孤独,但其实这是因为我们并不完美,所以要靠着聚集,来弥平缺陷……”
米洛雷亚在说话时显得无力而且缓慢,但是黑龙仍然静静地听着米洛雷亚的话,它的耐心就如同它的寿命一样悠久。
“身为龙的你是不会了解的……一个人类的自我价值与存在意义,其实是靠着其他人类来决定……成为席洛菲的我,就算能够逃离时光的掌握,但是依然无法切断这层关系……”
“你的意思是指,其他的人类若是灭亡了,连你自己的存在与价值也会跟着消失吗?”
米洛雷亚以点头回答了欧姆贝利克的问题。
黑龙微微将头侧向一边,似乎努力想要理解米洛雷亚的话。
米洛雷亚见状,不禁摇头露出了苦笑。
“你是不会了解的……就如同星辰无法理解火花的一瞬……如同强者无法理解弱者的哭泣……即使睿智如你,终旧也还是有无法了解的东西……”
“火花的生命短暂,弱者的力量微小,但是这比喻并不适用于人类身上。你们拥有最强大的破坏力,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那是……你以一个旁观者的身分所看到的事实啊……”
米洛雷亚失去了力气,最后终于坐倒在地上。
“你观察了六百年……但是这六百年来,你并没有亲自去参与过那些种族的历史……这样的观察,真的透澈吗?”
米洛雷亚说完,便开始剧烈的喘气,她所受到的伤害实在太大,以至于无法再开口了。
黑龙陷入了思索,激战过的平原顿时被无言的沉默深深拥抱住。
风又开始吹了起来。天上的云被刚才的魔法对决吹得一点也不剩,属于秋天的微暖阳光,毫无顾忌的散落在荒芜残破的大地之上。四周的气氛失去了先前的紧张感,仿佛一池沉静的水泽。
“……你说动了我,米洛雷亚。”
欧姆贝利克在经过了长久的思考之后,终于开口了。
“或许我的观察还有不足的部分……我就再给人类一次机会。”
黑龙伸出了前肢,突然将自己的右眼给挖了出来!
欧姆贝利克将挖出来的眼珠抛在地上,然后开始施展魔法。染满血迹的龙之眼在魔法的洗礼下,发出了金色的光辉,尘土自动包住了这颗龙之眼,在强烈的光芒中不断蠕动。
黑龙以仅剩的左眼凝视着眼前的景象,平静的说道:“我就制造出一个分身吧。他的眼就是我的眼,他所感受的、所决定的、所获得的一切我都会知道。他将以人类的身分融入人群,亲自参与人类的历史,感受人类的行为,代替我进行最后的观察。”
光球逐渐变成了人类婴儿的形状。
黑龙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头对米洛雷亚说:“你也来一起决定,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吧,假如全部都是由我来决定的话,那就没有意义了。”
米洛雷亚呆呆地看着黑龙的举动,最后露出了狡猾的微笑。
“……相对于你的凶暴,他的个性将会无比温和。”
欧姆贝利克笑了两声,接在米洛雷亚之后开口:“相对于我的强大,他会变得弱小,但将拥有逃避一切危险的能力。”
“……虽然他拥有同等于龙的才能,但是他永不会碰触剑与魔法。”
“他的见识虽然无人可及,但是却不会屈从于人类的欲望。”
“……他的面貌将会平凡无奇,中庸的外表不会具有吸引他人的魅力。”
“他的意志将会无比坚定,并且不会知道自己与我之间的连系。”
米洛雷亚与欧姆贝利克的话,仿佛为婴儿注入了生命,这名由魔法塑造出来的龙之分身,平静的躺在地上,看起来跟一个沉睡中的婴儿没两样。
黑龙分出自己的灵魂赐予了尘土,并且赋予了生命的血肉。这种魔法超出了人类所能理解的范围,唯有龙才办得到这种事。
“米洛雷亚啊,这是我给你们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
欧姆贝利克的语气中,掺杂了非善意的分子。
“他的经验将成为我的梦,而我会依据他的经验进行最后的判断。假如,人类还是如我先前所想的一样,你们这些被遴选出来的破坏者将会从这片大地上就此消失!”
黑龙语气严厉的说完这段话后,就再度张开了双翼,准备寻找可以让它沉眠的地方。
米洛雷亚急忙作出最后的询问:“这个婴儿要叫什么名字才好?”
“……就叫他伊德吧!”
欧姆贝利克展开了双翼升上天空,巨大的黑色身影逐渐溶入蔚蓝的天幕,最后成为了一个黑点,往远方移动。
直到现在,米洛雷亚才真正安心的松了一口气,从她成为席洛菲之后的七十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像今天这样感到无力与疲倦。
米洛雷亚抱起了婴儿,微笑的看着这名由龙之眼所塑造出来的人类。“……‘伊德’……以古语来讲就是‘审判’……这名字真是贴切啊……”
米洛雷亚将婴儿高高捧了起来。
“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是‘伊德·米洛雷亚’。放心吧,我会把你教育成一个好男人的!”
……当米洛雷亚说完这段故事后,艾妮雅整个人几乎陷入了失神状态。
假如石塔魔女没有说谎的话,那么伊德就等于是欧姆贝利克用来裁定人类存亡的钥匙了。这项认知让她的背部感到一阵寒冷。
艾妮雅低头仔细俯视晕倒的伊德,试着想找出他的长相是否与龙有共同点。
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伊德不论是身材或五官,都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简直就是“存在感薄弱”这个名词的人形化具现版。
这时艾妮雅突然感到有某些地方不对劲。
“六十年前黑龙在罗亚伦陷入了沉睡,伊德现在却是二十一岁……?”
艾妮雅一下子就发现了时间上的诡异落差,米洛雷亚则是以会令人寒毛为之竖立的恐怖微笑,回答了她的疑惑。
“啊,这没什么啦。因为欧姆贝利克的魔法太有趣了,所以我顺便做了点实验来研究一下。才不过差了那么一点点时间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醒来的黑龙在灭掉人类之前,一定会先宰了她……)
艾妮雅在心底如此笃定。
“一开始我们没有住在罗亚伦。没想到搬来之后,才发现欧姆贝利克竟然也挑上这里当做睡床,因为搬家很麻烦,所以干脆就在它睡的地方住下来了。”
“……这种事请不要说得那么轻松。”
龙与龙的分身住在同一个地方,光是想象那种情景就快要令人昏过去了。
米洛雷亚无视于艾妮雅那一脸快要晕眩的表情,得意的问道:“怎么样,在我的教导下,伊德真的变成一个好男人了吧?”
“他泡茶与逃跑的功夫,的确是一流的没错啦……”
米洛雷亚对“好男人”的定义就是泡茶和逃跑吗?艾妮雅实在是完全无法理解这位年龄一百七十岁以上的女巫的想法。
这时远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帕尼扛着短腿的赛门往这里跑来,克拉姆也拎着长袍的下摆紧跟在后。
艾妮雅转头轻声对米洛雷亚说道:“他们也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如果你能理解的话,你就是纹术师了。”
米洛雷亚露出了“像你这种程度的家伙,是永远不会明白”的笑容,这使得艾妮雅感到十分不愉快。
“啊啊,我也该走了。那三个人一脸要把我吊起来打的样子,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对了,刚才的故事不要说出去哦!”
米洛雷亚说完之后就很快的跑掉了。
帕尼、赛门和克拉姆不久就冲过来,酒馆老板以巨剑撑地在喘气,没怎么跑到的矮人扛着斧头,眼神锐利的左右张望,祭司则是赶紧看看伊德发生了什么事。
“伊德、伊德!还没死的话就赶快回答我!”
克拉姆伸手对晕倒的黑发青年猛拍耳光,于是艾妮雅很好心的说出了伊德的遭遇。
“他被那个吸血法师咬了。”
“什么——”
三个人很有默契的吐出相同的惊叹句。克拉姆立刻手持圣徽施行治疗术,帕尼和赛门各自拿着武器,满面杀气的到处张望。
“那个吸血的垃圾法师在哪里?我要他把吸进去的血全部给我吐出来!”
“还有那个自称美少女的骗子法师呢?刚刚不是也还在这里吗?我一定要把她吊起来狠狠打一顿!”
一向温和的帕尼难得露出了愤怒的眼神,赛门则是老早就踏入了狂暴化的境界。假如现在那个吸血法师还在的话,大概会被他们两个做成标本,挂在屋顶上当做风向鸡吧?艾妮雅如此确信。
“其实,吸血法师被米洛……蕾妮给消灭了。她说既然事情解决了,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所以已经走掉了。”
艾妮雅暂时蒙蔽了良心,编织出善意的谎言。这时克拉姆也完成了治疗术。
“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头部受到重击,还有被吸了一点血而已。不过对方可是半只脚踏入了黑暗世界的法师,还是回到神殿对伤口进行净化仪式比较保险。”
“那就快走吧!”
帕尼俯身扛起伊德,赛门接过了尺寸比他身材高上一倍有余的巨剑,努力想要跟上去,但是因为行动不方便而逐渐落后,于是艾妮雅便帮他拖着剑走回去,只有克拉姆悠闲的走在最前头。
远处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们的离去。
“……真是修养不够的家伙,这么容易就动怒。虽然是席洛菲,但是我才不想跟前任白骑士还有矮人锻锤者打架。”
米洛雷亚正躲在遥远的地方,边看这群人边说着不负责任的话。
天空的月色淡薄如纱,星辰的点缀将夜幕衬托得如诗如画。米洛雷亚仰头望着春夜之景,不自觉回想起黑龙曾经说过的话。
“被诸神遴选出来的破坏者”——这是欧姆贝利克沉思了六百年之后的结论。
再辽阔的海洋也有边界,再漫长的道路也有终点,再强盛的国家终会坏灭,再壮大的历史总会断绝。
假如黑龙的判断是正确的话,那么人类就像是被翻过的书页,当它累积越多越厚时,也就代表一本书的完结。
身为席洛菲的自己,会看到人类亲手将世界给粉碎的那一刻吗?这种想法自从黑龙沉睡之后从未消失过。
“不会的……人类就像文字……唯有无数的文字交结聚集,才能成为一个故事。欧姆贝利克,成为这部故事内一分子的你啊,我由衷的希望你能了解到,这部故事不一定会出现恶劣的结局……只要文字不断绝,新的故事就会不断被创造出来啊……”
米洛雷亚对着无人的黑夜轻声呢喃。
不过,与其说这是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所判断出来的结果,还不如说是她心里希望事实真的是如此。然而期望不等于现实,假如让欧姆贝利克听见这段话的话,或许又会耻笑她再度把结论导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了吧。
石塔魔女就这样苦笑着,在上弦月的照耀下,乘着魔法之风离开了罗亚伦。
吸血法师事件就这样落幕了……
在尚未进入怪物活动期之前的罗亚伦,是十分平静的。
初春阳光与和煦之风,交织成令人心情愉悦的幽静之歌,安详柔软的空气几乎会使人忘记了罗亚伦是一个什么样的危险地域。
艾妮雅踏着轻快的脚步,朝着“剑与斧的故事”方向前进,一路上依然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目光。
“剑与斧的故事”在吸血法师事件里被烧掉了一大半,地下酒窖没被波及到,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当艾妮雅来到了数天之前还被称之为酒馆的废墟时,帕尼、赛门和伊德正忙着规画重建酒馆的工作。
“你这白痴!就跟你说这是最重要的基柱,你把它锯这么短干嘛?”
“咦?我是照你设计图上标示的去做的呀。”
“你没盖过房子啊?要多留三桑威斯(一桑威斯等于零点九六公分)才行!”
“我当然没盖过房子……”
赛门不断数落着伊德的失误,罗亚伦最快的男人很无奈的蹲在地上,摸着锯过头的柱子。这时,帕尼发现了罗亚伦最美丽的女子的驾临。
“喔,艾妮雅,今天这么早就来了吗?……你背对着我们干嘛?”
“不,没什么……”
艾妮雅很勉强的要自己忍住别笑,因为她刚才脑里竟然情不自禁的出现了“矮人踹龙”的诡异联想。
在经过一阵平稳情绪的心理战之后,艾妮雅好不容易才得以维持平静的表情。
“你们重建的速度真快,才几天就盖好了一半。”
“不,我还要感谢你帮我们向领主申请补偿金。假如没有你帮忙的话,这几天真不知道该吃什么才好。”
“别介意,这只是小事而已。”
艾妮雅说出这句话时,可说是完全忽视了他人的辛劳。执事官海尔原本就为了要付给米洛雷亚的二十枚金币在暗中烦恼,结果突然又被艾妮雅告知,要付给帕尼重建酒馆的补偿金。
于是海尔只好哭着把好不容易编排完成的预算表重新调整,流着血泪跟数字搏斗,有传闻指出,他已经失眠了好几天。
酒馆的重建速度很快,这有大半原因是归功于赛门。当碰上建筑这种事的时候,矮人的血液就会变得比夏日的阳光还要炽热。
赛门以只花一天就把设计图全部绘好的惊人速度,催促大家赶紧开工,在他的帮忙之下,新生的“剑与斧的故事”进度良好到只能以异常来形容。
“你知道吗?其实我是想设计得华丽一点的。全高三层、岩石外壳、雕花木梁、特殊隐藏门、简易迷宫构造、新式排水系统、改良型通气措施、三十六段多重复合陷阱,以我‘锻锤者’赛门的名字做担保,就算再多来几个火球也不怕!”
“……请问你是想盖酒馆,还是建要塞?”
“反正是领主出钱,我是想说再挖个两层左右的地下室就更完美了。对了,可以再做几条密道通出去,里面当然要装机关,呃,嗯,不用多,我想大概七重左右就够了……”
赛门的情绪在谈论中逐渐变得高亢起来,最后一边大喊“决定了,我要更改设计图”,一边冲去拿纸笔。
帕尼立刻把他抓住,伊德也很快拿了一桶水往赛门头上浇下去。
“请别在意,他最近很容易激动。”
帕尼向艾妮雅招呼一下之后,就把赛门给拖走了。伊德和艾妮雅就这样看着浑身湿透的老矮人,被高壮的酒馆老板拖走。
“那么你今天为什么出现了呢?”
“老师同意我来这边打工。我想她可能是对害帕尼心爱的酒馆不见了这件事,感到不好意思,所以叫我来帮忙。”
“这种可能性,即使天崩地裂了也不会出现吧。”
对于艾妮雅毫不犹豫就否定了米洛雷亚良好人格可能性的答案,伊德只能无言的报以苦笑。
“艾妮雅小姐想留在这里多久呢?你不是已经对黑龙的财宝死心了吗?”
“你很希望我早点走吗?”
“啊,不,我当然没有这个意思……”
“其实呢,领主已经聘我当剑术顾问了。所以我可能会在罗亚伦待上一段时间吧。”
艾妮雅立刻就为自己编造出一个新身分,接着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说到这里……我听说前任剑术顾问是帕尼对吧?他为什么不做了呢?”
帕尼的年纪看起来还四十都不到,体格仍旧强健,使剑的手腕看起来也没有丝毫退步的迹象。
当晚艾妮雅看见帕尼攻击吸血法师时,那种豪快的剑击方式让她感到十分吃惊,就算是在战场上一向以剑术而闻名的她,也没有自信闪避或阻挡这一击,也因此她对帕尼会辞去剑术顾问一职的事,感到十分怀疑。
“这个,其实帕尼他有严重的风湿痛。”
“咦?”
艾妮雅因为这个太过出乎意料的答案,而出现了呆滞的表情。
“帕尼他只要一遇到下雨的天气就不想动,而且只要激烈活动超过十分钟以上,就会感到不舒服。”
这时克拉姆的身影突然从伊德后面出现了。
“没错,一个中年人得了这种病,实在是很难启齿的。愿欧加丁庇护他。”
祭司以慈悲的语气,为帕尼的风湿痛发出感叹,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怎么看都像是在强迫自己,压抑住狂笑的种子萌芽生长。
“祭司大人又是来喝免钱的酒的吗?”
“哎哎,艾妮雅小姐会有这种误解,真是令我感到伤心呀。”
克拉姆露出了一副心灵受到创伤的模样。
“我是个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欧加丁的人,虔诚的领受着光的指引,以无私的心胸散播神祇的教诲与慈悲。看啊!请将视线转到那边因为一点小酒,就对祭司使用绞颈术的风湿痛帕尼身上吧!对于手持欧加丁之徽的我做出这样的行为,这也等于是污辱了欧加丁啊!
“但是神的慈爱永无止尽,曙光的照耀遍洒大地。即使他对我做出了这样无礼的举动,我还是让无家可归的他,借住在神殿里。
“但是、但是啊!我个人认为绝对不能让这个家伙那么好过,最起码我必须抚平那晚因纹颈术而感到伤痛的心啊!”
克拉姆一口气说出了论点方向偏差得相当严重的长篇大论,接着就自顾自的往地下酒窖的方向走过去。
“克拉姆你这家伙!昨天给我偷喝了半瓶辛西洛,今天你还敢过来呀!”
帕尼看见克拉姆偷跑进了地下酒窖之后,立刻丢下赛门追了进去,数秒后便传来高亢的惨叫声。
“……今天真是和平啊。”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艾妮雅与伊德极有默契的刻意忽略了祭司的哀嚎,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彼方。
象征春天的五月之风,又开始吹拂了起来,演奏着富含生命气息的无言赞歌。
这是个位于札沃克王国边境,一个名为罗亚伦的小领地所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