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一到,清越的钟声就开始重重叠叠地在汴京城中响起,汴京人觉得汴京是永垂不朽的城池,所以汴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寺庙,就成了汴京人心中永垂不朽的休憩地,故此四月初八这一天就显得有些重要。
“洗面汤——”
“云英面——”
“煎茶汤——”
天逐渐亮了,商贾小贩比以往更早地推着货物开始沿街吆喝。周家的宅子靠着御街不算远,一条巷子都是商铺、民宅,摊贩和游子遍地都是,叫卖声早早地就传了进来。
使女立花躺在外边小榻上,点了灯边穿戴边道:“今日是佛生日,家里人都要早起去寺里上香,我们今日不好多睡,二姐也快些起来。”
周玉珠对人口百万的汴京城已经十分了解,不想起个大早,去人挤人听和尚念经,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是由不得她的,就假装睡熟了不搭话。
四月的天气已经很暖,再过阵子就要换夏裳了,立花也不怕她着凉,走到床跟前就要掀她的薄被。
“我再躺一刻钟,保证起来!”周玉珠见状忙钻到暖哄哄的被子里,把自己紧紧护住。
立花听她说话已经条理清明,躺在床上也只是乱滚一阵,不会再睡了去,自去收拾自己,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见洗面水送过来。
“茹娘子和李伯今日要睡懒觉,你要用须去大姐院子里提。”周玉珠探出头,朝对面努嘴。
周家人丁不兴,除了周玉珠父母之外,家里一共只有大姐周润筠,周玉珠自己,再加上周玉珠的双胞胎弟弟周靖三个孩子。就算合上六个聘来的下人和管家三口子,在差不多的人家中人口也是很少的。
但周家几代一直经营不善,如今大部分房屋都被租了出去。是以两姊妹从小就住在一个院子里,中间只隔了一个小花园和一道长廊,打开窗就能看到对面的动静。
立花探头出去,果然那边已经灯火通明,突然恍然大悟:“大姐要做东道主,难怪茹娘子也躲懒。”
周玉珠靠在床上,点头:“大姐今日要在清风楼组一场春花小宴,跟同窗的几个小娘子约好了,一起以花入菜,给佛祖过个花团锦簇的生日。试新做的衣裳还来不及,哪有空收拾我?估计正等着洗面水试妆,——又要买好大一桶热水,等会儿用不完自然会给我们分过来。”
两个人正说着话,大姐周润筠的使女燕双就提着一小桶面汤来了。
周润筠在前头抱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衣裳,疾步如飞地往这边跑,进来就将衣裳往周玉珠床上一丢,看她还赖在床上,皱眉道:“这么晚了还不起,等会儿耽误了爹娘逛瓦子又要挨骂。”说着,将抱过来的衣裳一件一件在周玉珠身上比划给自己看:“这是今年春天我攒钱新做的三套衣裳,你说哪一套好?”
两姊妹长得有五分相似,都是鹅蛋脸水杏眼,穿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样子,基本上往对方身上一比就知道了。
周玉珠低头看了会儿说:“紫色好看,衬得你皮肤白。”
周润筠皱眉:“好看,就是不出众。”
不出众就是泯然众人,泯然众人不如不要出门!总之,周大娘子绝不允许在自己的场子上不能艳压群芳。
周玉珠看周润筠铁了心要出风头,就替她出主意:“你不是打了一顶重楼子花冠还没戴过吗?今年春天正好配它,反正你们在楼里,要出门散步再换顶轻便的小冠,簪几朵石榴花也应景。”
近年汴京官家崇尚节俭之风,琉璃簪大行其道,连珠价都减了,这样华美的高冠已经有二三年不流行。
周润筠经她一提,果然想起来,三年前自己做十四岁的寿,央着娘打了一顶小巧的重楼子冠。为了戴在头上不那么重,还颇费了些心思,只可惜匠人还没做好,就已经过时了。
但汴京的娘子素来大胆,衣着虽不如前朝艳丽,在美学上也是很敢为的。不怕是第一个,就怕不是第一个。周润筠一下就觉着今日戴花冠方显得出自己的特别,果真又风风火火地抱着衣裳过去,翻箱倒柜地找冠子。
等周玉珠收拾好出来,天光已经大亮,周家一家子,除了还在化妆的周润筠,都在客厅吃早饭。
汴京美食如云,食店数不胜数,一户普通的人家,早上几文钱也够吃得饱足,还能叫店家送上门,又方便又便宜,所以许多人都不怎么开火做饭。
周家不至于从不开火,但茹娘子和李伯年纪渐大,如今除了周玉珠的爹娘,人称周水丞的周良和卫夫人卫清悟想吃几个他们夫妻的手艺菜,其他时候两个老人家也是决不进厨房的。
今日茹娘子依旧从门口接了店小二送来的早食,往桌上摆菜。
看着姗姗来迟的周玉珠,她端着盘子道:“孙王|正店送了你爱吃的软羊面和蟹肉馒头,我特意给你留了,还不过来吃!”
周玉珠口水直冒,伸了手去拿。
被她娘卫夫人眼疾手快地拍开:“茶还没喝,就吃饭,几时才能改掉这个坏毛病?”
周水丞正给卫夫人倒茶,顺手就给挨了一下的小女儿递了碗过来:“趁着热,快喝。”
汴京人早上都要喝一碗汤茶药,觉得可以延年益寿。周家人居住此地已有百年,自然奉为金科玉律,只有周玉珠还不怎么习惯。
周玉珠低头一闻味儿,就知道是苦茶,这种茶有股中药味儿,她和双胞胎弟弟周靖都喝不惯。两姐弟都爱用板栗和炒芝麻做的阿婆茶,喝起来又香又甜,一杯能舒服一上午,这会儿看着碗就磨磨蹭蹭地不想喝。
“来得这么迟,还敢挑三拣四!”卫夫人看她这样就生了气,问:“怎么还穿的家常衣裳,全家就等你一个不成?”
周水丞很有眼色地催她:“上了香你娘还要去听新戏,不要误了她的事。”
周玉珠想到今日一旦出门,不仅要挨挤,恐怕还要被周水丞和卫夫人领到或同行或熟识的亲眷面前认人,就更觉茶水难以下咽。
他们姐弟三人早早就在心底打算好,要躲开这一场风波。一年三百多天,汴京哪日不过节,哪个日子不是重要的日子?只是苦于无人敢直面卫夫人盛威,到现在也没人露出风声。
眼看着马上就要出门,周玉珠渐渐有些急,暗瞪偷着乐的周靖——准是你这个大肚罗汉,把我的也喝了!
周靖视而不见,吃完面慢条斯理地擦了嘴,抓了个环饼就往外冲,直跑到院子里才停下来,屏声运气,声如洪钟道:“我约了同窗一起去城外施粥,尚有许多东西碗收拾,就不跟爹娘一起出门了!”
周玉珠听着远去的余音,顶着爹娘扫过来的目光,只觉得头皮发麻,半天才鼓起勇气小声道:“这个月轮到我管家,还有许多事没办,早上我也不出去。”
为保小命她决定祸水东引:“大姐还没喝早茶,我替娘去教训教训她!”
说完也脚底抹油溜得干净。
饭桌上一下就只剩了两个家主,周水丞和卫夫人看着空空荡荡的饭桌,对视一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小兔崽子,谁还稀罕跟你们出门玩似的!”
小的不去,大的也对浴佛节兴致缺缺,用两人的话说——打牌、蹴鞠赢了一二场,叫声阿弥陀佛也就是把佛记在心上了!
不过为了家族颜面,夫妻两个怎么也要做做样子,不然叫下人们看了也不像话。
这样下边先造反的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
一时饭毕,卫夫人整整身上的披帛道:“我约了人巳时三刻去看张悬儿的百佛戏,官人跟我一起去么?”
周水丞摇头:“东边甜水巷里头,有人新得了几头健驴,我跟闵仕郎说好今日一起去看,果真好,下官就为娘子牵一头回来。”
周家只养了一头驴子给卫夫人代步,几年过去,壮驴已老,不太走得远了,卫夫人早就想换一头新的,只是平日花费颇多,一时拿不出许多钱挑一只好的。
卫夫人听了这话果然高兴,两口子说起驴儿经,筷子一放,也兴致勃勃地走了。
茹娘子看这一家子三两下就做鸟兽散,熟练地收拾起饭桌,侧头跟丈夫叹:“从大到小都不超过十五岁,以后我们没了,没人打理庶务,败光了祖业叫人怎么放心!”
李伯心宽,想了下笑道:“我看二姐是个能守住家业的可造之才,以后我们夫妻多提点她也就是了。”
茹娘子想起往日周玉珠挥金如土的样子,当即念了声阿弥陀佛,扭头逛瓦子去了。
那头周家守业的潜才玉珠,正跟在周润筠身后托她带一壶清风楼今年新酿的黄酒。
周玉珠八月份才满十五岁,按理说还不是能喝酒的时候。但这样的日子,周润筠也愿意给她偷偷带两杯回来尝个味儿。
至于同胞兄弟周靖,两人为了个谁是长的问题从小打到大,别说办事,就是语气稍微软点儿,那都是自认了是小的!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两人打死都不肯互相低头。
周玉珠怀疑周靖现在心理年龄不超过五岁,而且很可能会永远小于五岁。
她就不一样了,按灵魂年纪,她比周靖大三岁,就算去掉穿越基础分,按身体年纪来算,她也要多一只脚的时间!
周玉珠上辈子叫周珠,只活到了十五岁。当时刚中考完,她正兴致勃勃地跟同学讨论去哪里吃一顿大餐庆祝,没想到回家睡了一觉,就彻底到了这个跟自己长得一样的小姑娘周玉珠身上。
周珠上辈子的家庭父亲早逝,母亲在外工作,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后来母亲再婚,两母女基本上也没有什么来往来。
周珠不怪母亲,任谁有自己这么个爱说胡话的小孩也不会多亲近。
周珠比周玉珠大三岁,她从周玉珠刚出生就经常梦到这边的事,好像自己有两个身体似的,灵魂白天在周珠的世界,晚上周珠睡觉就来了周玉珠的世界。
以至于两边发生的每件事她都记得非常清楚。
小时候周珠经常给母亲说自己在这边干了什么,母亲起初并不在意,只当是小孩子做梦。等周珠说得多了,她就被送回了乡下跟外公外婆一起过。
外婆带着周珠四处求神拜佛,周珠也年岁渐长,就不再对别人提起这些事。
周珠觉得自己就是周玉珠,她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到这边来。或许是因为外公外婆都去世了,母亲也有了新的家庭,自己对那边的世界彻底没有了留恋,在睡梦中也就自然地回到了这个有朋友、有亲人的周家。
周玉珠很高兴,自己竟然拥有了一个不需要多努力奋斗的人生,再也不需要过省吃俭用,打各种小工才能安安稳稳念书的日子了。
实在是可喜可贺!
虽然这幸福里也有一团乱麻似的家事。
但她也重新过了一个十分快活的童年哩!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
今日三更,十二点二更,九点三更~
书里大部分的资料参考都来自《梦梁录》《繁胜录》《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宋代城市研究》,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将故事架空了,只沿用了风土人情。
文不会刀主角,大家放心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