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走到了她生命的尽头。多年以后,内地的那次车祸的后遗症终于全部显露出来了。院长躺在医院的床上,她的身体体验着从前那个疑问。她费力地转动着干涩的眼珠,将目光停留在窗前的那几片黄叶上头。在内心,她在审视自己多年里头征服的那些疆域,以及那些藏在隐蔽角落里,还未来得及展开的事件。她希望她的去世只是肉体的悄悄消失,而实际上,她仍然是这个庞大的空头设计院的院长。她的下属们能习惯这种新形势吗?她有很多下属,她认得他们每一个人,他们个人的特殊经历化为种种的通道,同她那硕大的脑部相连。
她并不是从基层爬上来,干到院长这个职位的,她觉得自己的命运有点奇怪。从前她不过是一家花店的老板,花店开在南方城市的一条小街上。有一天,她的父亲从国外回来,他带着几个客人,他们在后面房里商量什么事情,商量了好长时间。客人们离去后,她爹爹对她说,这几位朋友参加了北方边疆的开发建设工作,他们在那边一个新城里组建了一个设计院,想请她去做领导工作。一开始听到这种事,她极力推脱。但爹爹锲而不舍地说服她,摆出种种的理由。按他的说法,她不会有任何业务上的障碍,因为一切都有专人负责。她只要同她的下属建立起合理的隶属关系,就能保证机构的正常运转。“人,才是你要对付的。因为你有这方面的天赋,弄得清那种事。”爹爹说着话就暧昧地笑了起来。她注意到爹爹说话时外面有个黑人小孩站在那里,还不时地往店里头探望。她问爹爹知不知道那小孩是谁,爹爹说是他的养子。
那天的晚餐氛围有点忧伤。她,爹爹,黑孩子,她的女助手,共四个人坐在花店后面的厨房里吃饭。她的耳边始终响着一种隆隆的声音。她对爹爹说,她的耳朵好像出了毛病,爹爹却说他也听到了那个声音,并说,那声音是从地底传来的。这时黑孩子突然开口说那是雪山化雪的声音。爹爹很高兴,拍着黑孩子的头说他是好样的,他称那黑孩子“樱”。饭吃到一半,她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只觉得前途茫茫。吃饭时还来了一个顾客,将她店里所有的花全买走了。他说:“留着也没用了。”爹爹和黑孩子一离开她就开始清理行装。
尽管爹爹嘱咐她什么都不要带走,她还是忙忙碌碌地清理了一通夜。
她快上火车时爹爹带着黑孩子赶来送她。爹爹开玩笑地说:
“我的女儿成了统帅了。你可不能有厌战情绪啊。”
她记得火车很快就开出了市区,进入一望无际的平原。天是灰色的,平原上看不到人烟,稀稀拉拉的柳树和樟树毫无生气。要过好久好久,视野里才会出现一只野狗。那狗仿佛是因为害怕而奔跑。院长看了一会儿窗外,就感到了疲倦。她叹着气在卧铺上躺下了。餐车正在送盒饭,她不想吃。不知为什么,车内没开灯,她看着光线一点点地暗下去,车内的人变成了一些影子,这些影子都镶着红色的边,他们一走动就有微弱的红光一闪一闪。有一个影子靠近她,弯下身来轻轻地对她说:“雪山啊……”她脑子里立刻出现了黑暗的平原,那么黑,既看不见狗,也看不见树。她坐起来,想对他说点什么,可是他走开了。
列车走走停停的,天亮了又黑了,一些人上来了,一些人下去了。院长记得一共走了四天四夜,比原来规定的时间多了一天。随着边疆的临近,一座雪山的轮廓在脑子里占据了中心地位。是一座很高的山,只有山顶覆盖着白雪,下面则是密密的松林。起先她没有看见这座山,只是想象,她的思维随着雪豹的脚步踏雪前行。后来,雪山忽然真的到了眼前。不知为什么她感觉它有点虚假,有点像幻灯片里头的山。山顶的部分因为是白色,和天色接近,便时而隐匿时而显露。
“院长您好,我就是那天晚上对您说话的人。”
她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他咧嘴笑着,露出黄黄的牙齿,问她还记不记得他。她说记得,是出发的那天他对她说过话。那人听她这样一说,笑得更欢了,竖起大拇指夸她记性好。
“您父亲派我来给您引路的。最近边疆来了大批的狼,很危险。”
她觉得他的北方口音特别好听。如果不看他这张丑陋的脸,她会以为他是一位美男子呢。她想开口问他关于边疆的一些情况,她扫了一眼周围,发现有五六个人在警惕地盯着自己,于是她又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我们要从一条小路进城。您不用担心,您的父亲……”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变得暧昧起来,东张西望的。突然,他向着朝他围拢来的那几个人猛力一冲,撞翻了其中一个,急速地跑到另外的车厢去了。
啊,那一天,院长已经想不起那一天其它的事了。她只记得自己跟在那位农民的身后钻进地道,然后她就一直机械地迈动脚步,因为黑暗消除了她的任何方向感。
她糊里糊涂地就成了一家大型设计院的院长。在那个阴沉沉的会议室里,影子般的人们在她眼前走来走去,她认为他们就是她在火车上看见的那些人影,因为他们也镶着同样的红边。她听见了一阵拍手声,人们在欢迎她讲话。一开始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犹豫了一阵之后就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南方的雨,说起了她的花店,说起了她的漫长寂寞的等待,也说起了那条街上的小贩,以及那些花农心中的惶惑。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头轻轻地诉说,会议室里头鸦雀无声。她说了很久,最后她疲倦了。她从未像那样疲倦过,所以她竟然伏在讲台上睡着了。
她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自己误认为自己还在家乡。可是她走进客厅,便看见了那个农民。农民站起来自我介绍说他是花农,也是从她的家乡城市来的。
“您昨天的演讲太精彩了!”他说。
她怀疑地打量他,对他的北方口音感到不解。他说他要开始工作了,就走出门下楼去了。
后来他失踪了好长一段时间,到院长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建起了那个“无形胜有形”的热带花园,自己充当了花园的园丁。
园丁第一次带她去他的花园时,她不知怎么就昏迷过去了。是长寿鸟的尖锐叫声使她苏醒过来的。虽然她感到呆在花园里令她窒息,感到那些奇花异草都像在逼问她什么问题,但她还是愿意呆在里头。她和园丁在亭子里面谈话,一直谈到太阳落山。她走出花园回住处时,外面有很多小孩在唱歌。她回转身看园丁,园丁已经不见了,大概藏身在那些芭蕉树后面了。
院长回忆到这里时,看见小护士在外面探了一下头。她高声叫嚷,那小护士只好站出来了。院长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外面有一对夫妇要见她,但是护士长不让见。院长一声不响地穿好鞋,然后往外走。
隔得远远地她就看到了年思那影子一般的侧面,她立在黄昏暗淡下来的光线里,似乎要融化了一样。旁边那清晰一点的身影是胡闪。
“院长,我们想念您,就来了。我们昨天也来过。”年思说。
“啊,该死的护士长。年思,你头上有几根白发了。”
有一大群麻雀散落在草地上,院长神思恍惚地看看周围的景色,又看看这两个人,仿佛置身于多年前的某个场景。这时胡闪突然说:
“院长,您要离开我们吗?”
“我不知道。我想,有可能吧。刚才我看见你俩,就想起你们初来小石城的情景。我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有病的。护士长来了。”
院长往回走,当她消失在那张门背后时,胡闪看见年思满脸都是眼泪。
“那是个魔鬼,刚才我看见她的手背上全是长毛。”年思抽泣着说。
“你是说护士长?”
“嗯。”
他们手牵手离开医院。一路上,他俩都在回忆院长同他们的交往。在街灯柔和的光线里,那些回忆飘荡在他们周围,显得特别虚幻。有一个重大的问题他俩讨论了很久:那一天,就是他俩刚到这里的第三天,在郊外的农家院子外头,院长对胡闪说,他和年思想找的东西早就没有了,这话是什么意思?然而他俩的讨论没有结果。年思伤感地说:
“现在只有我自己了。我自己。”
胡闪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好像要暗示她:“还有我呢。”年思感激地望他一眼,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胡闪顿时感到自己在年思的心目中是取代不了院长的。他听见年思又在说,说得很快,听不清。后来他听清了几个字:“她多么美……”
“年思,是小石城因我们而美,还是我们因小石城而美?”胡闪大声说。
年思没有回答。在那边的小河里,有人在弄得水响。那是不是启明呢?两人看了又看,还是看不清。年思附到胡闪耳边悄声说:
“那是一个幽灵。”
年思暗想,她还要来医院,一个人来,背着胡闪来。这时她听见胡闪口里在嚼什么东西,有点像是嚼骨头。胡闪说他在吃路边沙棘树上的沙枣,他连枣核也嚼碎了,所以有响声。年思并没看见他停下来去摘那些沙枣,她认为他在说谎。他的脸藏在暗影里,他正将自己的左手伸向嘴边。年思逼真地看到了他在嚼自己的指头。她发出一声惊叫,蹲下身来。她的胃里头在翻腾。胡闪也蹲下来了,他一边将沙枣的核放到年思手里一边说:
“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年思将那些沙枣核凑到路灯灯光下看了好久。每一颗都是完整的,并没有被嚼碎。胡闪为什么要说嚼碎了呢?就因为院长说了他俩要找的东西不存在吗?一瞬间,她感到丈夫的顽强超出了她自己。
年思和胡闪来过之后,护士长对院长管得更紧了,因为院长在他俩走后有过一次发作,一天一夜不省人事。照顾她的小护士被护士长撤换了,现在是两名男护士为院长护理,他们就坐在院长病房的对面的值班室里,一刻都不离开。
院长的目光还是盯着窗外那棵树,树上已经没有黄叶,光秃秃的树枝苍劲有力地指向空中。有一天早上,她看见树上出现了一个少年。她想,那是不是她的儿子呢?她儿子以前是很爱爬树的。她在病床上向他做手势,他看到了,很严肃地摇头。他摇头的样子不太像她失踪的儿子,可她还是很激动。这时男护士想去拉上窗帘,可是护士长阻止了他,院长听见护士长说:“让她去看,这对她的病有好处。”他们悄悄地退出去了。与此同时,那男孩也溜下了树。
她从来没有看清楚过护士长的脸,因为护士长总是戴着口罩。有一次,她来探她的脉搏,院长注意到她的手瘦得皮包骨头,就忍不住问她:
“您的身体怎么样,护士长?”
“啊,您的问题难住了我。我不知道。”
她竟这样回答院长,院长感到很新奇。院长想,她是不是一个丑女人呢?可是口罩上面那双冷漠的眼睛有着少见的形式之美,每次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昨天下午,院长做梦了。她梦见自己在小河里溺水了,就用力扑打,用力叫喊。睁眼一看,护士长正用她那鸡爪一样的手扼住自己的脖子。护士长见她醒了就松了手,悻悻地对她说道:
“刚才我在协助您呼吸呢。您总不肯好好地配合。原先有个病人也同您一样顽固,后来因窒息而死。”
院长绝望地盯着天花板,低声下气地问护士长,能不能让她到医院周围溜溜,因为她心烦。她还说病房里安了纱窗,连个小虫儿都飞不进来。
“您可以去,您去啊,大门是敞开的嘛!”
护士长说这话时看着自己的手指头。院长瞥了那几根精瘦的指头一眼,恍然间觉得指头上有血迹。她忽然咧嘴一笑,院长被她的笑容吓了一跳。
待她出去后,院长就换下身上的住院服,穿上原来的衣服,又洗了脸,梳了头,这才出门了。在走廊里,那个男护士想来搀扶她,被她用力推开了。一会儿她就到了院门口,事情顺利得令她感到惊讶。
她站在路边,看见迎面驶过来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年思从窗口伸出头来在大声喊她呢。车停在她面前,年思一把将她拉上去,然后关紧了门。
“我今天下午一直守在这里,我看见您出来后,就叫了这辆马车,我们可以环城跑一圈。”
车里头很黑暗,窗口被帘子遮住了。院长又微微地感到了溺水时的那种窒息感,只不过没有午睡时那么厉害。年思紧紧地握着院长冰冷的手,想要给她些温暖。就这样,四只手握在一起,于沉默不语中,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全都复活了,历历在目,重重叠叠。在外面,马车飞驰着,在里面,思维繁忙着。院长累了,就将头部靠在年思瘦削的肩头。她一遍又一遍地说:“年思啊……”
不知过了多久,年思听到了外面的喧闹,她明白车子驶进市场街了。市场街是新建的,人来车往,热闹得很。院长坐正了身子,轻轻地拍拍年思的膝头,说:
“我在南方开的那家花店,现在已经开始卖西莫比兰花了。听说异国的花儿很受欢迎,花农便争相栽种。”
“那么,我们的园丁是那些花农中的一个吗?”年思说。
年思的目光在幽暗中游移,她看见了那条有点冷清的小街,麻石路面在雨中发出微光,花店就在拐角处,一盆万年青摆在门口。
“是啊,是他让我回到了故乡。你瞧,我在北方,同时又在南方。”
“是您发出的广告改变了我的一生。”年思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
马车驶回医院门口时,院长的身体忽然变得轻飘飘软绵绵的了。她无法挪动。年思将她搀起来时,对她的身体这么轻吃惊极了。她请车夫帮忙,轻而易举地就将院长搀下了车。
往病房走去时,院长一路开玩笑说:“我的衣服里面其实已经没有身体了。”
年思将她在病床上安顿好,自己也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院长心里想,护士长和那两个男护士怎么都不来干涉她呢?走廊里静悄悄的,好像没人会进来。院长让年思凑近自己,她告诉她说,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医院每次送来的饭菜,都被她悄悄地倒在洗碗池下面的泔水桶里了,没人发现过。院长对自己的做法有点得意,她强调说:
“我一天比一天变得干净起来了。”
她还要年思转告周小贵,说她认为她是有希望的。院长这样说时,年思脑海里出现的是周小里干瘪的身影。那个男人已经去世了,周小贵的希望在哪里呢?从前她有过小里,还有过一只狗,那才是希望,所以她才会穿黑衣,戴白花。年思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院长笑起来。又说:
“那么你看看我有没有希望呢?”
年思瞥了一眼院长那张苍白的脸,心里一下子就敞亮了。她记起了从前启明对着明亮的雪山做风浴的情景。于是她大声回答院长说:
“有希望!有希望!”
一阵风将窗帘掀开了一角,两人都看见了树上的小孩。突然,院长口里居然发出狼一样的哀嚎。年思站起来去看窗外,那小孩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两个护士都冲进房里来替院长打针。院长驯服地伸出胳膊。
年思想到了黑人樱。他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是他的恩人的最后的时光,可是他竟然失踪了。她问过院长,院长摇头。也许他真的去戈壁滩那边找金矿去了。从前,有很多次,他和他坐在办公桌前,看着远方雪山隐隐约约的轮廓,樱对她充满感情地谈起过院长。在樱的心目中,院长就是他的母亲,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年思多次听他说过这一点。可是得知院长发病的那一天,她和樱在办公楼走廊里相遇,他俩一边走一边谈论这事,樱显得很烦躁,他说自己马上要出差,不能去看院长了。他也没有解释什么。年思感到很诧异。他们走出办公楼去食堂,年思发觉樱在侧耳倾听,就问他听什么,他说“鼓声”。这时胡闪迎面过来了,樱凑近胡闪,表情沉痛地对他说:
“胡老师啊,我要开始履行那个计划了,不能再等了。”
胡闪沉默着。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后来年思和胡闪谈论起这事,胡闪说,樱是去将院长的理念付诸实践去了,那是非常美的事,总有一天,他自己也要去做。
“去那边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胡闪说。
他俩沉浸在遐想之中。
然而年思对戈壁滩不感兴趣,她脑海里出现的是故乡烟城。越离开得久,那个城市就越陌生,对她的吸引力就越大。
“我从来没有看清过那座铁桥,河面上的雾常年不散。”她说。
起先他俩天天都去医院。却每次都见不到院长。后来呢,见到了,胡闪就不愿意再去了。他的理由是,既然院长要离开他们,他们就不应该再去打扰她。年思想,胡们真坚强,男人的逻辑性真强。对于年思来说,院长就像她的身体的一部分,所以现在,她每时每刻都像感到自己的身体一样感到她。她仍然往医院跑。班也不上了,就呆在家里干这件事。护士总是将她轰走,她都快绝望了。后来她忽然就在马路边见到了院长,当时正好旁边停了一辆马车。她想都没想就上了车。
院长的身体真的变成了空壳吗?她看见粗大的注射针头扎进她的血管,居然没有血回出来。他们,那两个恶魔,就在没有回血的情况下给她输液。
好些日子以来。年思一有时间就去园丁常去的那些地方,但再也没见到过他了。问胡闪呢,也说没见过。周小里死后,小贵搬走了。这段时间的夜间,胡闪和年思常去那空房里看看。那一次,他俩看了房里又看窗外,什么也没有看到。窗外就只是那棵老死的杨树,树上的鸟巢也是很久以前的,早被鸟儿遗弃了。胡闪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园丁藏起来了,只有院长知道他藏在哪里;另一种是他回南方老家去了。他俩从房里走出去时,听到有木棍一类的东西在天窗上敲击。年思发起抖来,胡闪倒很镇静,他说是鸟儿弄出的声音。那么长的走廊里只有一盏灯,阴阴的照着一小块空间,其它地方全是黑的。看来这栋楼里一个人也没住了,那是谁开的灯呢?管理员吗?
回到平房里之后,年思对胡闪说她明天必须去上班了,因为她看了那栋从前住过的空屋后,就感到心里也变得空空落落的,感到自己生活的地盘越来越小。她要走出去,扩大生活的圈子,这也是院长的心愿。她信誓旦旦地说着这些话睡着了。
早上醒来,她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又要胡闪为她请假,因为她要去医院。
院长己处于弥留之际,年思将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企图将那只手弄得暖和一点。她还可以说话,年思听见她在说,就问她园丁在哪里,院长微笑着回答说,他来过了,他总在这附近。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是护士长。护士长一把将年思推开,坐在床前用听诊器听院长的心脏区。护士长没有戴口罩,年思感到她的样子有点可怕,像冷面女杀手。院长的目光始终瞪着天花板,也许她什么都看不见了,护士长走后,年思听到她清晰地说:
“年思,这下你总算见到园丁了吧?刚才他在这里抚摸我,你看他有多么温柔!我快死了,这个人就来了。你怎么能够轻易找得到他呢?他永远在同周围的人捉迷藏!那次在农家院子里……”
她说不下去了,有痰在她喉咙里作响,她眼珠翻白。
两个男护士冲进来,后面跟着护士长。他们开始为她注射。
年思赶快溜走了。后来她得知院长并没有死。
院长又活过来了,就像从前好多次一样。她凝视着护士长口罩上方的那一对美目,看得入了神。她问她道:
“您要郁金香还是金钱菊?”
护士长摇摇头,眼里透出哀伤。院长又对她说,从前她死过一次,那实在是极好的体验,现在她已经不怎么害怕了。护士长走后,院长坐起身看着窗外黄昏中飞来飞去的鸟儿。一趟又一趟,总是那三只同样的鸟。空气泛着紫蓝色,时间好像早就停滞了一样。纱窗在她昏迷之际被拿掉了,多么美丽的黄昏啊,什么地方还有儿童们在唱歌呢。她站起来,朝窗户下面一看,看见遍地都是怒放的美人蕉,花瓣红得像要滴血一样。她想:“此刻我究竟置身于南方还是北方?”夜幕降下了,暖风送来桔子花香,灯光下,院长瞟见镜子里的那张脸惊人的年轻。
她弯腰系好鞋带,她要到院子里去。她听到有人附在她耳边说她是一个美人,这话令她心中充满喜悦。
“您要去观赏桔子树开花吗?”男护士中的一位在走廊里问她。
“您等一等。”他又说。
他居然提了一个古色古香的马灯出来了。他自然而又亲切地挽着院长的手臂朝院子里走。院子很大,很陌生,由好几个花坛分割开来,花坛里的花看着眼熟,像是南方的品种。护士埋怨她说:
“您从来不来我们的花园。”
他又指了指前方那一大片黑黝黝的树影,说桔子花都快谢了,要是早些来该多好。他们绕过花坛进入桔林时,院长感到自己的膝盖在隐隐作痛。在南方的时候,她有关节炎,到这里之后已经几十年没有复发过了。护士用马灯照着一棵桔树,让她看那上面的花。那么细小的白花,不仔细看就看不见。院长用力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已经活完了一个世纪。
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穿过桔林。黑暗中有人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哭。
“那是护士长,因为思乡。”男护士说。
他们走到她面前,男护士举起马灯来照她,可是她始终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院长心里想,这个不动声色的人,此刻心里一定很害臊。于是她扯了扯护士的衣角,想要他离开。护士不理会,还是举着马灯站在那里。院长就说:
“我呀,快要去南方了。”
她的这句话一说出来,男护士就转过身来挽着她往回走。他们将护士长扔在身后。他们再进桔林时,月亮已经升起了,好几个地方同时响起哭声。在这样的夜里,男护士的声音变得十分柔和悦耳,他问院长,人会不会因思乡而死?
“会的。死了又活过来。”院长平静地回答。
“这里的桔子花长开不谢,多么奇怪啊。”
护士说着就用马灯去照那些花。院长顺着灯光看过去,看见满树细小的白花,那么多,将树叶都遮蔽了。她怀疑自己的眼睛花了,因为以前从未见过桔树开这么多的花儿。桔花的香味沁人心脾。
“今年的桔花开成这个样子,连我都没想到。”护士又说,“您要是再坚持几个月,还可以看到更奇妙的风景。”
“我累了啊。什么东西在绊我的脚?”
“是那些倒下的人,这桔林里到处都是他们。您听,护士长已经不哭了。她总是这样,哭一哭就好了。她是个害羞的人。”
桔林里变得静静的。院长被这个青年男子温柔地挽着胳膊,她恍惚间觉得,身边的这个人是她从前在花店工作时的情人。她问他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不告诉她,因为一点都不重要,再说他的名字很俗气。他还说,她可以将他想象成“他”。他说话时,有些久违了的激情在院长胸中荡漾。
“那么,你从前是一名花农?”她冲口而出。
“是啊,注射的时候,您注意到我的手了吧?我的手骨骼粗大。”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不,我还是不明白。我不是已经老了吗?”
护士沉默了。每当院长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一下,他就将她挽得更紧。他身材高大,院长觉得他是温柔的化身。为什么她到此刻才感到这一点昵?她一直认为他凶神恶煞,没法交流。
他们在走廊里分手,护士凝视着他的眼睛,恳求她不要开灯。
“我会用马灯向您发信号,您只要一抬头就可以见到。”他说。
他走进值班室去了,院长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孤独。
院长躺下后心里仍然很兴奋,因为刚才,不可能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她认为这件事一定同园丁有关系,他在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呢。而她,在临终前可以看到仙境一般的桔林,可以重温青年时代的激情,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待遇。从她入院的那天起,她就凭直觉感到自己再难见到老朋友园丁了,她一度很沮丧。可是今晚的事宽慰着她的心,让她知道了:园丁一直在她周围。可不是吗?瞧,青年护士在窗外用马灯给她发信号呢。她有些胸闷,但还是很快乐。那孩子要在外面站一通夜吗?
她进入昏睡之前担心自己会死,可是她睡着了一会儿,又醒来了。那孩子还站在那里,不,现在是两个人了,一人手里举一盏马灯,马灯发出惬意的,桔黄色的光。看着那朦朦胧胧的光,院长脸上浮出微笑,她想,她终于要死在家乡了。
有一些儿童在外面用南方口音唱歌。她欠起身看了一下夜光表,已经是下半夜了。看来,她又熬过了一天。她记起了护士长,她开始惦记她,忽然,她明白了这位女性为什么会有那么美丽的眼睛。昨天她查完房本来要走了,又转过身来对她说:
“有的人,一天等于一年。”
院长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她还没有活够。纱窗拆掉后,死亡的风就直接从外面吹进来了,她喜欢在风里头呼吸,这使她的窒息感得到缓解。当她再一次用力撑起来看窗外时,那两个孩子已经不见了。啊,黎明到来了。走廊里响起脚步,正是他们。其中一个说:“多么好的天气……”他们进去了,门关上了,这两个小伙子心中一定洋溢着那种至高的幸福感。院长脸上又一次浮出微笑,因为新的一天已作为确凿的事实到来了。她想起了年思,想起了胡闪,想起了启明,还有樱,还有小贵和小里,还有年思的女儿,还有海仔,等等等等。雪山边上的小石城在她脑海里变得那么生动,城里的每一条小路都在活跃着,仿佛要开口说话。小石城的上方,是那永恒的、灰蓝色的高空……她想到这里时,看见护士长进来了。
她觉得护士长的那张脸在朦胧中时大时小,看上去有点可怕,她也没有带口罩。院长想,她该不会长得很丑吧。她正想开口对她说话,她却又转身出去了。
起风了,院长很想在风里头再睡一会儿。她闭上眼努力入睡,却没有成功。
自从上次生孩子来过医院后,已经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年思觉得医院还是老样子。只有一个显著的变化,那就是杨树和柳树、还有白桦树都已长成了苍天大树,灌木与花草也十分茂盛。在年思看来,这个医院像个美丽的疗养院。来了几次之后,她就注意到这里没有鸟儿,也没有蜂蝶,地上连蚂蚁都见不到,只有个别蚊虫在空中飞过。为什么植物在这里长得郁郁葱葱,却没有动物?她在花园里停留久一点,便会感到阴冷的湿气从下面升起,于是她连忙跑到干燥的水泥路上去。
院长所在的住院部尤其美丽,虽然一面临街,里面却有巨大宽广的花园。那花园一直向南延伸,一眼望去就像没有尽头似的,前面是花坛草地,再过去是成片的树林。住院部的这个部分年思从未来过,她也曾眯缝着眼打量那些树,但无论如何猜不出那是什么树。
有一回,因为院长在昏睡,她想去花园里遛遛。她走到花坛边上,看见一块大木牌上写着几个醒目的红字:“闲人免入”。一位年轻人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纱袋。他见到她犹豫不决的样子,就说:
“这几天园子里很危险,因为有毒蝴蝶到处飞。您瞧,这里面又有这么多需要放飞的,真是令人头疼的事啊!”他举了举手中的纱袋。
年思看到了那些五彩缤纷的小家伙们。
“它们到了园里就会死去,是吗?”她问道。
“哈,您也知道!正是这样。短命的飞虫……这个园里的东西不合季节。”
年轻人催促年思快离开园子,说怕有危险。年思走出院门好久了,心还跳个不停。她在院墙边上停下来,透过那些铁花格朝花园里看。她吃了一惊,因为那里面并没有什么花园,只有一片光秃秃的荒地,地上堆着一些乱石。
她将看到的情况告诉胡闪,胡闪沉思了半晌,说: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头。我想起了一件事,那个海仔,为什么钻到太平间去做义工?不会是忽发奇想吧。”
年思也在沉思。医院应该是个实实在在的地方,她在这个医院里生下了六瑾啊。如果医院也变成了空中花园一类的地方,还有什么东西是抓得住的呢?她抬起头,诉苦似地对胡闪说:
“生活的地盘越来越小了。”
她决心下次见到院长时,和院长讨论这件事。
院长还是没有死。最厉害的一次发作又过去了,她发现自己还在呼吸。她在死亡的风里头呼吸,那风挟带着枙子花和白兰花的混合香味。
休息了一天之后,她觉得自己又在开始积攒力量。她一点都不担心设计院。很久以来,这个机构就是依照她的理念在自行运作了。住院后,她更是将具体的工作抛到了脑后。现在占据她的脑海的是一些更抽象,也更直接的东西。那种东西,一伸手就可以触到似的。昨夜。带她去桔林的男护士从窗口跳进来了。她还以为是来捉拿自己的阎王,结果却是他。他说所有的门全关上了,只有这个窗口敞开着,他只好爬进来了。黑暗中,她想问他去了哪里,可她说不出话,她太虚弱了。
“我和护士长在园子里,她深陷在思乡的情绪里不能自拔。我就一个人回来了。这里关得死死的,像一个堡垒。我想,总有一个缺口。瞧,我找到了。”
他从房门出去,回值班室了。院长感到力量一下子回到了体内。
她看到了一些棱形和三角形,它们之间是一些汽车轮胎。她听见陌生人在窗外叫她,她将那个人设想成她的老朋友园丁——园丁从来没有发出过他的真实的声音,他要么说北方话,要么说谁也听不懂的土话。此刻,她那么怀念故乡的太阳雨,她想,在太阳雨里头,每个人都可以听见自己体内生长的声音。
进来的不是园丁,是年思。年思显得神情紧张。
“年思,是因为外面这个花园的事吗?”她关切地问。
“是啊,院长。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会习惯的。年思,这不是坏事,是好事。”
院长说话时清楚地看见自己在太阳雨里面行走,周围全是美丽的花圃。
“我走不动了,年思。我走了那么远,快完蛋了。”
“嗯。”
年思轻轻地梳着院长的白发。院长的长发白得发亮,她的圆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一点都不像一个饱受疾病折磨的人。梳完头,院长让年思扶她站起来。虽然很费力,她还是站住了。年思很害怕。
院长居开始走了,她让年思挽着她,一步一步向外挪。她们在走廊里遇见护士长,护士长闪到一边,让她俩过去。护士长的做法使得年思很惊讶。
在医院的大门口,院长的目光追随着马路上的那些行人,她显得很焦虑。
“院长,您是找园丁大爷吗?胡闪前天还在院里见过他呢。”
“他是什么样子?”
“他没看清。他上了院里那辆班车,胡闪只看到一个侧影。”
院长脸上的表情变得平和了。院长告诉年思说,她今天夜里也许会死,不过她不那么害怕了,因为有点习惯了。她站在这里看着马路上人来人往,看着太阳挂在高空,心里挺感动的。后来她突然说出一句古怪的话。
“其实啊,真正的院长是园丁呢。”她说。
接着院长提议去围墙那里。她慢慢地挪到围墙边,两人一块透过铁花格向里面张望。她们看见满天都是彩蝶,再看地下,到处散落着蝴蝶的尸体。院长说这些蝴蝶都是她和园丁培育的。这么多年她一直和园丁躲在郊区做这个工作。年思一下子记起了多年前在那个农家小院里发生的奇怪的事。
“这些彩蝶都有毒,可是对人,对其它小动物都没有危害。”
“您为什么要培育短命的毒蝴蝶呢?”
“年思,你仔细瞧瞧就明白了。一般的蝴蝶有这么美丽的色彩吗?”
年思看得发了呆,仿佛进入了幻境。
“奇迹啊奇迹!”她傻乎乎地说道。
院长笑起来,她看上去很有精神了。
年思已经离开了好久,院长还在想那些蝴蝶。自从那天夜里护士带她去了桔林,她看到了那些风景之后,她自己又独自一人去了花园两次。第一次,她是下午去的,她站在那些花圃间,想找桔林,找来找去找不到。第二次是上午,她也碰见了放蝴蝶的年轻人。院长知道小伙子是从园丁那里来的后,立刻心潮起伏。她同他一块放飞了那些蝴蝶,她兴奋得眼里闪闪发亮。
有人进来了,院长欠起身,看见一个小老头。他全身很脏,头发像鸟窝,院长很熟悉他脸上的表情,可一时又叫不出他的名字。
“我看见门开着,我就进来了。您还没有尝试过那种永久性的对话吧?”
他露出黑牙无耻地笑着。
院长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隔了一会儿才低声咕噜道:
“海仔啊,我己无法同你对抗了,我快死了。你是闻到风才过来的吧?”
海仔一瞬间有点慌,但他马上又镇定下来了,他说:
“不,您还不会死,院长。我们可以共同抗击……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的,只要您不轻易放弃。”
但是院长的脖子始终直不起来,好像出了问题一样。海仔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在院长的手里就出去了。
一直到静脉注射时院长才松开右手来看那个东西。那是一只做工粗糙的旧怀表,指针已经不动了。她将表摇晃一阵,又放到耳边去听,还是不走。护士嘲弄地撇了撇嘴,将表夺过去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捡起来还给她。院长盯着它看,看见指针终于颤动了几下,开始走了。
“那人是流氓出身,一个老流氓。我和护士长都认识他。您和他订过契约吗?我们都订过的。”
“算是订过吧,我已经忘了。”
“问题就在这里啊,院长,他不会忘记您的。”
院长将怀表放到枕头下,她听见指针的转动越来越有力了,大概满屋子都听得到。她迷惑地想,这也许就是启明从前用过的那只表?不知怎么,她有点失落。她问护士:
“如果我假死过去了,这个海仔会不会过来同我谈话呢?”
“当然会来。是护士长叫他来的,他住在那边地下室里头。”
“嗯。”
打完静脉注射后,院长周身发冷,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她所在的住院部西头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她一连走过好几间大病房,里面全是空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她来到外面,看见有一个门通到地下室,她心里一动,连忙进去了。经过长长的阶梯下到里面,院长进了一间大房间。
房里开着灯,海仔在灯下摆弄一把手枪。他已经将那把枪拆开来,放在桌子上了。这时他抬起头来看见了院长。接下去他又打开了两盏灯,每一盏灯照着一张窄床,床上睡了一个人。睡在床上的一男一女都闭着眼。
“啊,院长!您请坐。我已经来了好几天了。这两个人?他们是因为肾病住进来的,现在已经到了晚期了。”
“你在帮他们治病吗?”
“我?啊,不是,这只不过是临终关怀。”
他背着手在房里走了一圈,院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院长,您愿意躺下吗?”海仔说着就打开了屋角的另一盏灯。
那灯下也有一张床,比另外两张要宽,床上摊开一床被子,黑白两色的印花图案,不过印的是鸳鸯戏水。院长迟疑了一下,就过去躺下了。那被子散发出桔子花的清香,院长体内升起欢乐的情绪。她刚想开口说一句什么就坠入了梦乡。在梦里,她听到海仔在耳边说话,说得又急又热烈。
年思在焦虑中又度过了两天,她仍然没有得到院长的死讯,也就是说,院长还是活着。可是中午时分,胡闪带来了院长被劫持的消息。
“是那个名叫海仔的工人。”胡闪神情不安地说。
年思坐在厨房的小凳上,感到眼前黑黑的。
“我常想,或许院长对海仔的躲避并不是真躲避,你看呢?”胡闪说。
“当然不是。”年思吃惊地看了丈夫一眼,“原来你也知道啊。”
他俩一块走到院子里去,在那里看了好久。两人的脑海里都有一张门缓缓地关上,又有另一张门轻轻地打开。他们同时看见了那只喜鹊,喜鹊在树上欢乐地叫。
“是喜事吗?”年思迟疑地说。
“我看就是喜事。”
马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年思侧耳细听,她的神色也由愁闷而开朗。她看见六瑾纤细的身影在窗口那里晃动,听到胡闪在厨房里弄响锅盆。这现实中的声响既加重着她的伤感,也引起某种隐隐的冲动。她想,一个新纪元开始了啊。
后来她用不确定的语气告诉胡闪说:
“有一个地方,毒蝴蝶漫天飞舞,牧童在树下吹笛,你去过了吗?”
胡闪说他已经多次去过了。
“这样的话,院长的事就不再让我感到揪心了。我们都已经记得牢牢的,她也知道我们爱她,对吧?”
“对啊。”胡闪说道,眼里闪闪发亮,“等你有空时,我们带着六瑾一块儿去那里,她对蝴蝶也有很大的兴趣。”
这时他们听到六瑾激动的声音:
“爹爹,爹爹!喜鹊在我们屋檐下筑巢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