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里和小贵比年思和胡闪早一年来到设计院。他们在南方的山城里也看了那种小广告,可是他们并不是因为广告的吸引才来到小石城的。在那之前好久,这对夫妻就有了从他们的生活里再次出走的愿望。因为患过小儿麻痹症,小贵的一条腿有点瘸,可是她天生的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一旦决定了要做某件事,就决不回头。而且她性格中的悲观是牢不可破的,似乎是,她一生都在用灵敏的嗅觉追逐那些没有希望的事物。也许就是由于这种性情,她才选择了身患心脏病的小里做自己的丈夫吧。是她先从报纸上看到小石城设计院的招聘广告的。她将这事告诉小里,夫妻俩商量了一下,便决定北上了。
他们只带了随身换洗的几件衣服,就像是去旅游一样,锁上家里的房门就去火车站了。那一天,站在火车车厢的过道上,小里觉得自己身体里头长出了很多新东西,那些东西压迫着内脏,使他更虚弱了。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死在半路上。然而随着火车的前行,另外一种类似气体的东西开始在他胸膛里游走,因为这股“气”的作用,压迫一点一点地松驰下来。他甚至生出久违了好奇心,还有点多愁善感了——生的意志在逐渐加强。第三天,小里透过车窗的玻璃看到了雪山,小贵则看到了山半腰的墓群(小里不知道她是如何能看清的)。两人都感到了目的地逼近带来的那种震动。小里开始眩晕,他连忙闭眼躺下了。
“小里啊,”小贵在他耳边说,“前面的车厢已经着火了啊。车子停不下来。幸亏我们是坐在车尾。你听到爆炸声了吗?”
他没有听到,眩晕使他不敢睁眼,他恶心,冷得发抖。
“什么人把窗子打开了?这是雪山刮来的寒风啊。”小贵还在嘟哝。
他听到人们走动的脚步声,搬行李的声音,还有低沉的咒骂声。他们要干什么呢?也许,人们会逃脱,而他和小贵会在这里同归于尽?他想说话,可是他的嘴唇颤抖得厉害,说不出来。原先体内长出的那些东西都变成了冰块,挤压着他的内脏,他开始张开口喘气了。
“小里小里,你可要硬挺啊。”
小贵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小里感到她的手比自己的还要冷,就像一把冰钳子一样夹着自己的手。他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他想,这是不是垂死挣扎呢?突然,他感到那把冰钳子夹住了自己的脖子。列车猛地一震动,差点将他从卧铺上抛到了地下。他一下子清醒了。
列车停下来了,车厢里浓烟滚滚,人都走空了。小贵牵着他,摸索着往门那里走去。找到门后,她就拖着他往下一跳,两人一块摔倒在铁轨旁,好久都不能动挪。小里看见列车前段的火已经小下来了,那里既没有旅客也没有救火队员,车子就像被遗弃了一样。而他和小贵躺在高高的野草丛中,根本就没人来理睬他们。这个地方既不是车站也没有人烟,司机也没有踪影了。他试着动了动身体,不由得痛得哼出了声,会不会骨折了呢?小贵也在旁边哼,还老唠叨:“雪山的风真冷啊。”
“列车停下的那一刻,你们俩在什么地方?”有个穿铁路巡警制服的人在他俩上方粗声粗气地说话,还用一根棍子来拨弄小里。
“我们在车厢里。然后跳车了,受伤了。”小里听见小贵在说。
“你们起来,跟我去一个地方。车上发生了失窃事件。”
小贵已经站起来了,小里感觉自己动不了,就向巡警求援。巡警弯下腰,猛地一把将他拉起来,小里眼前一黑,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哼,我们已经搜查过你们在南方的家了。有这样旅行的吗?什么行李都不带,把门一锁,就这样出来了?”
他推着小里往车头方向走,小贵在旁边反复说“真冷啊,真冷啊”的。
小里和小贵昏头昏脑地走了好长一段路,后来又被那人送进了一间黑房间。那人叫他们坐在一张破沙发上面等,就锁上房门走了。
小贵对小里说:“这里倒好,雪山的风吹不进来了。”她拍打着放在自己肚子上的那个包袱,似乎有点高兴。包袱里头装着他俩的换洗衣服。小里感到很诧异: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居然还没有扔掉那个包袱!他的腿痛得厉害,就在沙发上躺下,将头枕在小贵腿上。
小贵用手指梳着小里出汗的头发,喃喃低语:“真好啊,真好啊……”
“什么真好?”小里问道。
“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雪山,风,前面就是小石城!”
“可是我们被锁在这里了。”
“你这个傻瓜,人是不可能被锁在一个地方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脑袋放在包袱上,起身来到门旁,用力一推,门就开了。光线刺得小里睁不开眼,外面出大太阳了。这时小贵也不知一下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手挽包袱,一手扶着小里,瘸着腿很快地往外走去。小里记得他们穿过了候车室的大厅,穿过了小卖部(那些营业员都瞪着眼看着他俩),最后来到一个茶室。小贵说口渴了,要在那里喝茶。
茶室里已经坐了好几个男女,那些人都穿着黑衣服,低着头坐在桌旁,用北方的方言在小声交谈。他们一见小里和小贵进来,就都住了口。老板娘用一把很大的长嘴茶壶将滚烫的茶水注入他们的杯子里。他俩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那里有一张小方桌,桌子前面有一个屏风,屏风的玻璃上画着一只长尾怪鸟,写着“长寿鸟”三个字。他们一坐下来就发现玻璃屏风将他们遮得严严实实,外面根本看不到他们了。但是小贵还是很紧张。她起身打量了一下外面,回到座位,又叫小里也去看。小里探身一望,吓坏了,因为巡警正好站在门口,手里还握着一把手枪呢。但是小贵似乎很不在乎,她喝茶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小里听了心惊肉跳的。小里悄声说话,让小贵轻一点。老板娘过来续茶水了。
“那又怎么啦?”小贵提高了嗓门说,“难道我们不是已经到了小石城?”
胖胖的老板娘抬了抬眉毛,朝着小贵赞赏地点点头,拖长声音应道:
“是——啊!小石城欢迎你们!”
那一刻,小里觉得老板娘的北方话特别悦耳。小里又起身去看巡警。这时巡警已经坐在那几个人当中了,他的手枪就放在茶桌上。小贵凑近小里的耳朵低语道:“你现在已经解放了。”她这样一说,小里就感到身上的疼痛消失了。难道是茶水的作用吗?还有,胸膛里的气体也活跃起来,他的器官开始变得舒展,他居然伸了一个懒腰呢。
“小里小里,我们要在新地方安家了,出了这张门,我们就要用自己的脚走进我们的新家了。”
小贵的声音里头竟然出现了哽咽,小里有点意外。
“小里,你说,我们……还是我们吗?”
“我不明白。”
“最好永远不要明白。小里,你真有福气。你再去看看那些人吧。”
小里又起身去看屏风外面,他看见那些人都被捆起来了,他们靠墙站成一排,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巡警提着那把手枪来回走动,不时用枪对着某一个人的脑袋发出威胁。一个女孩。可能是店里的工人,她走近小里,捅了捅他,说:
“您不要太吃惊,这里天天都发生这种事。这些都是从外国跑过来的非法移民。”
忽然,巡警将枪筒塞进了一个老头的口里,小里分明看到他扳动了枪栓,却没听到响声,也没见那老头倒下。他们就那样僵持在那里。
女孩推着小里,要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她的力气出奇的大,小里差点被她推得跌倒了。他听到她在他背后小声说:“外地佬,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管。”小里笑出了声。这时女孩正色道:
“您可不要笑啊,这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
小里莫明其妙地脸红了,然后昏头昏脑地回到了座位上。他吃惊地看到小贵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小里想,小贵这些天的确是累坏了,自己对她的拖累真是太大太大。此刻他特别担心小贵的身体,他觉得万一她垮掉了,或出了意外,自己的末日也就不远了。多少年了,他是因为她才活下来的。她虽然瘸了一条腿,可是她的能量大得不可估量,随时都可以造出奇迹来。先前有一次他俩在街上走,被一辆失控的大卡车撞倒,是她死死地按住他,他们才在轮子之间的空隙里得救的。事后小里问她为什么这么冷静,她说她不知道,她这样做只不过是将自己的本能调动起来了而已。小里喝着茶胡思乱想时,小贵已经醒了,她在偷偷地笑呢。
“小贵你笑什么啊?”
“笑你慌张胆怯的样子啊。我们都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你还慌什么?”
小贵站起来,拿着包袱,挽着小里往外走。他们经过巡警和那些被绑的人面前时,小贵高傲地昂着头,一瘸一瘸地走得起劲。穿过一个很大的煤栈后,他们就来到了那条街上。
“多么高啊!多么眩目啊!”
“小贵,你是说雪山吗?”
“嗯,我是说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就像从前在车轮下一样。”
小里虽然很累,还是兴致勃勃地东瞧瞧西看看,因为这是他多日来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他们要找设计院的招待所,听说就在城里。有一个人给他们指点了一下,他俩便顺着胡杨间的小路往前走。走了两里多远,还没看到招待所。他们来到一个建筑工地旁,那里搭了一个油布篷,有人坐在长条凳上喝茶。小里和小贵也走进去坐下,一来休息一下,二来打听。这时一个头发包在棕色头巾里头的妇女告诉他们,此地正在修建的就是设计院招待所。
“我们早就听说了二位要来,院长还叫我们为二位准备了铺盖呢,瞧,这有多么舒适!真嫉妒你们啊。”
妇女拍拍油布篷角落里的一张木床,这样说道。小里注意到床上的被褥是黑白两色的新平纹布,图案是环形的,让他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小贵立刻就将包袱放在床上,在床边坐下了。她显得很兴奋,口里不住地念叨着:“瞧,瞧,这就是新家!哈……”妇女问小贵还有什么要求没有,小贵说没有,因为她觉得一切都安排得太好了。妇女说,既然这样,那她就先走了,以后有问题可以找她。这时小贵就冲着她的背影说:“不会有事的!”
小里埋怨小贵说,这里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身上都臭了。小贵吃惊地反问他说,难道没看到小河?有胡杨的地方就有河嘛。
后来他们就打开包袱,拿了衣服去河里洗澡。河里的水有点冷,但顾不得那么多了,必须把身上洗干净。两人正洗着,有人在岸上叫他们的名字了,那人很焦急的样子,是谁呢?他俩胡乱洗完了,赶快躲到隐蔽处去擦干身子,换上衣服。这时那人己到了跟前。
“我是老启,院长叫我来接你们去招待所的,你们跟我走吧。”
周小里感到这个人浑身散发出朝气。他脸上红通通的,年纪虽己不小,目光还像儿童一般活泼。他很纳闷,院长怎么认识他们的呢?招待所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想,也许等会儿就会水落石出的吧。
他们拿了那个包袱,随着那汉子走到工地上,然后穿过工地,来到一片悠静的树林。小里看见小贵眼里充满渴望的样子。招待所在树林的尽头,一会儿他们就进了大门。里面静悄悄的,汉子带着他们绕过那些花坛和灌木,来到一座楼里面,上到二楼,进了一个房间。房里没有其它家具,只在房中央有一张床,床上的被褥同他们在油布篷里那张床上看见的一模一样,也是黑白两色的平纹布,也是环形图案。小里看了那种图案就有点头晕,但是小贵还是很喜欢,抚摸着被褥反复说:“好!好……”有人在外面走廊里叫老启,老启出去了。
“我就像回到了老家一样。”小贵说,“其实呢,我只是从妈妈口里听说过老家,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她又说她很喜欢被子上面的那种图案。她还将被子打开,将自己的脸贴着那种图案。这时老启又回到了房里,他看着小贵,很感动的样子。他说:
“刚才是院长叫我,院长让我照顾好你们。这里很美,对吗?”
“美极了!”小贵响亮地说。
小里却在想,院长为什么不露面呢?
“我们的院长是个女人,她关心每一个来投奔她的人。不过有时候也有照顾不周的事情发生,那时她就会叫我去帮忙。比如刚才,工地上就有人来捣乱。当然,这种事一发生,就有人报告了院长,院长就派我来了。工地上的那些人是些乌合之众,他们想将你们引上邪路。那个地方俗不可耐,成天吵吵闹闹的,你们如果陷进去就出不来了。这里是不一样的,院长希望你们呆在这里。刚才院长没有进来,因为她头痛又犯了,头顶放了一个冰袋,样子不雅观。她老是在头上放一个冰袋,她真是个坚强的女人。”
小里略微想象了一下头上放一个冰袋的老妇人的形象,立刻就全身抖得像筛糠了。小贵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冷。老启还在说话。
“我的名字叫启明,可能我是启明星变的,哈哈!”
院长又在走廊里“启明、启明”地叫,启明就起身道别了。他出去以后,小贵就奔到门口去张望,她看到了全身罩在一件黑袍子里头的院长。院长一边走一边对启明说着什么,很亲密的样子。
小贵回到床边,坐在褥子上。
“没想到啊。”她说,眼睛一下发了直。
“什么没想到?”小里心有余悸地问,他身体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我们一直在那老女人手心里。”小贵的语气无比沮丧。
但仅仅只过了一会儿她就振作起来了。她铺好床,让小里躺下,说她要出去一会儿,要他先休息。可能是因为太累,小里一躺下就睡着了。
小贵来到了新修的花坛中间,坐在石凳上吹风。这是个高地,她向前望去,她的视线居然顺利地到达了雪山。她看到山半腰的墓群在蠢蠢欲动,像一些苏醒过来的兽。她回想起这些天的劳累,不由得百感交集。是啊,这里就是她和小里的归宿了,她还要什么呢?她的腿在隐隐作痛,可是心里涌动着希望。她想,也许院长一直就掌握着所有人的动向吧。这并不是一件坏事,说明她和小里是有人照顾着的。先前从火车上跳下来,躺在那片乱草中的时候,她就感到了这个地方的空气对小里的心脏极为有利。后来巡警出现了,她不但不害怕,心里还有点高兴。她一下就将那张门推开了,后来又昂着头从巡警的面前走过去,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事做不到!想到这里,她站起来将四周观察了一下。招待所处的地势确实很高,往下看去,看到那条马路时,她产生了悬浮的感觉。也许这里原先是个小山包,将山包铲平后修了这几栋房子吧。
“周小贵老师,您对小石城习惯吗?”启明走过来问道。
“对不起,老启,我想问您一下,您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的?”
“哈,这个问题问得好!您仔细回忆一下,买车票时,不是要交验证件吗?一个人的行动,总有某种途径泄露风声的啊!”
小贵脸上变得红一块白一块,愠怒使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这个男子简直就是一副流氓嘴脸!然而她马上又想到,也许他说的是实话呢?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就是有一张无形的网,她和小里无意中触网了。不,并不是无意中,一切都可说是深思熟虑的啊。她息怒了,微笑着说:
“这里的空气真好啊。我喜欢小石城。”
“那么,您不计较我们迎接客人的形式了?”
“不计较。只要事情本身是好的,形式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眼睛更明亮了,她一下子就看到远处石墓上的那只鸟。
“启师傅,我想再问问您,您是本地人吗?如果不是的话,是因为什么到此地来的呢?对不起,您要是不愿回答就不要回答。”
“我很愿意回答,小贵老师。我是因为追求爱情才来到小石城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就在这里定居了。”
小贵感到很意外,她看着这个红脸膛的粗俗的汉子,心里想,小石城的事物多么矛盾啊。于是她说:
“那么,您的爱人一定很不寻常。”
“嗯。她是一位绝世美女,就住在那座山下。”
“啊!”
“小贵老师,如果你们在这里有什么困难,就向我提出来吧。现在我要去工作了。”
小贵从后面看着启明那略嫌笨拙的背影时,有点神思恍惚。她感到这个花坛,这个招待所的地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当她往石凳上坐下去时,石凳似乎正在微微下沉。
他们俩从崭新的被子下面醒过来时,都被刺目的光线弄得睁不开眼。小贵夜里忘了拉上窗帘了。她走到窗前向外一瞧,看到天空是那么的明净,那么亮!太阳刚露半边脸,天边的那一线朝霞金光闪闪。那座山虽然隔得还比较远,但是看起来就像在眼前一样,真是奇怪。
“我夜里梦见了人熊。看背影像熊,却又说人话。”小里说。
“也许不是做梦,也许是启明进来过了。”小贵回转身来对他说。
听妻子这样说,小里就打了一个寒噤。这个老启会是一只棕熊吗?整整一夜,他都在绕着小里转悠。似乎是,小里自己站在亭子里,启明一会儿出现在远处的胡杨林里,一会儿又来到假山后面。小里要走出亭子时,他又在客房部那边向他招手了。小里走到花坛边,躺在草地上看天,启明就站在那里低头对他讲话。小里听不清他的话,隐约听见他老是说起“长寿鸟”三个字。困难在于,小里明明看见他是一只熊,可心里又认定了他就是招待所的老启。而现在小贵也说是启明来过了。这样的事情,要如何来理解呢?小里心存疑惑,他走到窗前,做了几个深呼吸,外面的景色令他久已尘封的心激动起来了。
“这里的事物,看起来是一个东西,其实又是另一个东西。”
他说了这话后,看见小贵扬了扬左边的眉毛,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觉得这像不像我们身体里的疾病呢?”她反问道。
“你是说我们里面的这个,和我们外面的这个,是同一个?”小里很迷惑。
“小里小里,我们终于远走高飞了!”
小贵黑黑的脸上显出薄薄的一层红晕,像喝醉了一样。这时他俩听到走廊里有个女人在叫启明,难道又是院长?小贵连忙拉上窗帘,回转身将床上的被子铺好。他俩死死地盯着房门。院长在走廊里和启明大声说话,却没有打算进来的样子。小里想,这位院长,她是不是有洁癖呢?她打算对他和小贵做出什么样的安排呢?昨天晚上她请他们夫妇吃饭,饭菜很丰盛,还点了蜡烛。启明和另外两个勤杂工都来了。启明说院长一会儿就来。于是他们默默地就餐,有点沉闷,而院长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出现。启明悄悄地对小里说,院长“有心灵的创伤”,她又去疗伤去了。小里问他院长是如何疗伤的,启明回答说,疗伤就是在空房间里站着睡觉。还说小里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同他一块去那里看看,和院长说说话。这时小贵就极力怂恿小里去。
那间房是在盥洗室的隔壁,启明走在前面,小里紧随。黑暗中,启明熟门熟路地摸着黑进了房。小里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贴在墙上,启明说“这就是院长”。启明让小里伸出手摸摸院长的衣服,说这样心里会踏实。小里在那件白衣服上面摸了几下,心里却并不感到踏实。
“她睡着了,您有什么问题就向她提出来吧。”
小里想,他的问题是关于院长本人的。于是他凑近院长说:
“院长,您为什么老不肯见我和小贵啊?”
院长发出奇怪的笑声,小里吓得后退了好几步。这时启明就抱怨小里,说他不该用这种问题来为难院长,因为院长病还没好,头上还戴着一个不小的冰袋,不宜于见生人。虽然刚才院长没有醒,可是她在梦里也分得出骚扰人的问题和不骚扰人的问题,她认为小里的问题骚扰了她,所以才笑。启明说了这一通之后,又叫小里去摸院长的白衣服,说这样做是为了让院长睡得更踏实。还说院长睡得越踏实,越对她的心灵创伤有利。小里于是又在那衣服上摸了几下,心里感到这种做法很怪异。
“您也有心灵创伤吗,小里老师?”启明冷不防问小里。
“我?我不知道。也许吧,我有严重心脏病。”小里有点慌。
启明说时间到了,他们必须离开。他们又摸黑走出了那栋房。有一只恶鸟在灌木丛里冲着他们叫,叫得小里身上起鸡皮疙瘩。由于刚才看到了院长睡觉的奇特姿势,小里心中对院长的敬畏一下子减小了好多,他对这个处在苦难中的老女人生出了同情。
小贵在黑古隆咚的拐弯处等小里,她一把抓住小里的手臂,急煎煎地问小里,院长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小里回答说,根据他看到的来判断,院长是不会有危险的。小贵听了就“哦”了一声,好像很失望的样子。隔了一会儿,小贵又对小里说,她认为院长睡觉的那种状态应该叫做“僵虫”状态。她说话时,小里感到阴风吹在脸上。接着小贵就弯下腰去抓什么东西,抓了几下才抓着。她将手中的东西举到亮处去瞧,小里看到那是一只黑色的小鸟。小贵一松手,鸟儿就飞走了。
“这是张飞鸟,张飞鸟是命运鸟,人不注意时,它就来了,人一注意它,它就躲起来了。”
小里问她,她是怎么知道的,因为以前他们并未见过这种小鸟啊。小贵不回答他的问题。他们走到月光满地的草坪上时,小里看到有十几只这种鸟在那里跑动。他们一走拢,那些鸟儿就飞到灌木丛里头去了。
“我同这种鸟儿打过很久的交道,那是我认识你之前。”
小里听小贵这样一说,就紧紧握住她那只冰凉的手,好像他一松手,小贵就会溜进某个黑洞里不出来了一样。他思维混沌,口中咕噜道:“我们一齐来对付……”
“你要是以为它们在灌木里头,那就错了。”
小贵冲到灌木边,用脚踢那些小树,踢了好一会,并没有小鸟飞出来。她转回来,同小里一块在草地上坐下了。她抱怨道:
“这里的东西总这样,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到。我已经试过好几次了呢。我总觉得这里的鸟啊,花啊,全是道具。”
小里心里想,小贵怎么情绪低落起来了呢?但是小贵并没有情绪低落,她只不过在沉思,她又一次想到院长的“僵虫”状态,觉得那种状态真是意味无穷。她打算下次见到启明时,一定要问问他有关院长这方面的情况。
“你能确定你摸到的只是院长的衣服吗?”她问。
“千真万确。是白府绸布呢。”
“不知怎么,我觉得那并不是她。不,那应该是她。”
小里想,小贵到底想说什么呢?这时灌木里头又喧闹起来了,小鸟们一声接一声地叫,小贵起身走近灌木,站在那里倾听了好久。小里注视着月光下她那瘦削的侧影,便想起她在山城那些婉蜒曲折的路上寻寻觅觅的往事。大自然里头蕴藏着一种召唤,他自己听不到,只有小贵可以听得到。小贵很喜欢风,因为风会给她带来信息。
在离这对夫妇不远的地方坐着启明,启明在执行院长交给他的任务,即关注这两个新来的人。院长说的只是“关注”,因为她既没有给他们安排工作,对他们也没有任何要求,就好像真的把他们当客人一样。因为是院长的客人,所以还是要“关注”。启明看见小贵观察鸟儿的神态,心里有些感动。
“啊,我听出来了,那是她。”小贵说。
“谁?”小里吃了一惊。
“院长啊。你刚才见到的人,正是她。我听着这些鸟儿说话,就明白了。院长是这样的,她在我们当中,其实呢,她又在老家的地里割麦子。哈!”
“小贵小贵,你真会说话啊。我们回房间去吧。”
他俩手牵手,来到客房部的那栋楼,楼道里有一盏小灯昏昏地照着,上楼时两人都感到头重脚轻。不知谁在二楼的楼梯口放了一只梯子,小里被重重地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小里站稳之后抬头一看,梯子上头悬着一大块白色的东西。啊,是一个人!
“院长站在梯子上。”小贵凑近小里耳语道,“你看她有多么美。轻点,轻点,我们不要惊动了她。”
他们绕过梯子,小心翼翼地往房里走。黑暗中,小里怕撞上东西,始终伸着手臂摸索着。
“谁?”小里惊跳起来。
“是我啊,老启。二位晚安。”
小里一进屋就跌坐在床上,他受了惊,差点要发病了。
他躺在那里,想叫小贵给他倒杯水,可是小贵已经不见了。门开着,走廊里微弱的光线照着门口那一小块地方,其它的地方全是黑糊糊的。一些黑色的小动物涌进来了,很像那种小鸟。啊,一只又一只,怎么那么多。它们一进屋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小里颤动着嘴唇费力地说:
“小——贵,小——贵。”
他发不出声音,又因为这发不出声音而害怕起来。他想:“难道我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心脏还在胸膛里跳,但节奏乱了,跳几下,停一会儿。他从上衣袋里掏出药,吃了几粒。过了一会儿,症状就渐渐减轻了,身体的知觉和体力也在恢复。他开始思考刚才所受到的惊吓,他对老启和院长的古怪举动感到惊讶不已。这个老启,他到底在干什么,院长又交给了他什么样的任务啊?也许小贵明白,也许她并不完全明白,正处于辨别当中……
小贵出现在床头,她正弯下腰来看小里。小里伸出一只手,她就握住那只手。她将一些沙粒状的东西放在小里的掌心了。她告诉小里说这是鸟食,她在市场上买来的。
“你也可以试试喂它们,这样它们就离不开你了。”
“可是我并不想要它们老在我身边,我会紧张的。”
“习惯了就不会再紧张了。小里,相信我。把这些鸟食撒出去吧。”
小里将掌心的鸟食往床边一撒,就听到鸟儿们啄食的声音。这时小贵冲到窗前,将上半身尽量往外伸,好像要飞出去一样。小里因为担忧而撑起了上半身。小贵回转身来,她的声音像从岩洞里发出来的一样,震响着小小的房间。
“我看到空中有一棵大榕树,南国之树啊。”
小里暗自思忖,为什么这些奇怪的小鸟会同榕树有关系呢?他又感到了那股气体在胸腔里回荡,他张开口,响亮地说:“啊——”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甚至下了床。小贵连忙过来搀住他,他俩一块走到窗前,面对那棵发着荧光的大榕树。他们听到榕树的气根在空中碰出“格格”的响声,满树都是张飞鸟在叫。
“小里,这就是刚才你喂食的那些鸟儿啊。”
“可我并没有看到它们飞出去呢。”
“它们无处不在,有时隐身,有时现身。”
小贵说这些话的时候,榕树就变得模糊了,然后就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了。有月亮的夜空似乎在逼问他俩什么事情,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小里将这个问题说出声来了,小贵就说,她正在深入地思考啊,也可能这是一件不可能想到底的事情。世上就有这样的事。比如卡车轮子下面逃生那一回,也有很多不能解释的疑点嘛。小里想开灯来寻找房里那些小鸟,小贵阻止了他,强调说:“一开灯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于是两人摸黑上了床。
很长时间他们都没睡着。在小里,是因为他要倾听那些鸟儿,他认为它们其实还在房里;在小贵,则是因为要回忆起她在钟城的商店里发生的一个奇遇,她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那是一个奇遇。“餐具为什么会在空中飞翔呢?”她脑子里出现了这个句子。这时走廊里的梯子轰然倒塌,小里和小贵都从床上跳了起来,他们冲向走廊。
在楼梯口那里,梯子已经散了架,院长扑倒在水泥地上,朦胧中那一团白色的光线分外刺眼。待两人弯下腰伸手去拨弄,才看出那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块白布。多么大的讽刺啊。“不是发生过梦想成真的事吗?”小贵嘀咕道。小里则认为这是启明的诡计。他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呢?他们听到有人下楼去了,脚步很响,有挑衅的意味。小贵朝楼梯下面喊道:
“老启啊老启,留条路给我们啊!”
她的声音回荡在楼梯间,阴森森的。墙的高处响起翅膀的扑打声,是那些鸟儿!两人都感到了凶险,抱着头跑回房里。
待闩上门重新睡下时,夜变得越发冗长了。小里感到小贵体内的黑暗正朝自己蔓延过来,好像要包裹自己,又好像将自己隔在外面。那是新的、他所不熟悉的黑暗。他对自己说:“小贵这样的女人啊。”有一刻,于昏沉里,他感到自己同小贵变成了一个人;到了下一刻,冰山又将他们隔开了。小贵独自守着自己的黑影呆在山的另一边,他呢,总在雪里面跋涉,裤腿全弄湿了。从前在山城的时候,小贵总是搀着他上坡,几乎时刻在他身边。难道来到这里,她就要独自行动了吗?这对他来说,是不是前景暗淡的兆头呢?像这种黑色的张飞鸟,他以前是没有见到过的,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它们,有点太过分了。小贵似乎想深入了解它们的生活习性,可他感到它们令他呼吸困难。
那个人的脚步还在楼梯间响,也许那不是启明,是招待所值班的工人?似乎他总在往下走,没个完。小里觉得,他不是下到一楼,却是下到一个无底洞下面去。按说走远了传来的声音就小了,但传来的总是均匀的响声,离得不太近也不太远。他问小贵,小贵就说那是他自己的心跳的响声,连她都听到了呢。小里就又爬起来,将耳朵贴到门上,说,那里的确有个人嘛,哪里会是他自己的心跳呢?听了一会儿,老是那同一种声音,他只好又无可奈何地躺下了。
在招待所经历了那个冗长的夜晚之后,小里对于小石城的一切事物都放不下心来了。当他走在油石小路上时,他往往走几步,又停下来跺一跺脚,看看脚下的那块地是否可靠。他俩很快就搬进了宿舍。那栋宿舍楼里只住着他们夫妇,其它房间全空着。他们去市场买菜买食品,有时也到公共食堂吃饭。在宿舍安顿下来之后,小里的身体明显好转了,边疆纯净的空气不仅让他呼吸自由,心脏功能得到改善,也使他行动的范围扩大了。现在,他时常独自一人外出,有时还滞留在外很久。他对小贵的依赖性没有那么严重了。如果小贵不在,而他又发了病,他就不慌不忙地服药,躺下去,等待恢复。他这样做了好几次,都很成功。
卧房位于三楼,是顶层,顶是斜的。起先他们整天打开天窗,后来小里发生了眩晕,他们就将天窗关起来,钉死了。是小贵先看见那个花园的。那是清晨,她赤脚下了床,走到窗口那里,拉开厚厚的窗帘,一下就看见了。那是一个微型花园,在远方的半空,热带植物迎风招展。它慢慢地移近,一直移到她眼前。小贵连着“啊”了好几声,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小贵,你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小里坐起来问。
“那里是我没去过的云城的风景,最最南边,我的天!”
他俩并排站在那里,相互搂着,两人都是又兴奋又紧张。这近在眼前的热带景色,使他们那本来不够踏实的生活变得更虚幻了。然而两人都感到了生的欲望的跃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剧烈!小里的眼角溢出了泪,他反复喃喃地说:“小贵小贵,我们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小贵目不转睛地盯着棕榈,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一样。她于恍惚中听见小里在唤她,她一遍遍答应,并将手指抠进他肉里头去。他却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后来他挣脱小贵的手臂,转过身走出房门,走到走廊里去了。小贵有点愁闷地拉上窗帘,回到床上躺下。她听到小里在同人说话,好像那个人是启明。其间还夹杂了女人的声音,难道是院长?
一会儿小里就回来了。小里说他见到院长了,院长嘱咐他俩“好好观察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呢,真是个深奥的女人啊。小里也回到床上躺下了,刚才那一幕使他俩太疲倦了。小贵开玩笑说,现在他俩就像躺在大棺材里头的两具尸体了,这副棺材真大,裹尸布尤其别致呢。她握着小里的手,小里惊奇地感到,她一向冷冰冰的手居然发热了,连指尖都热了。两人都睡不着,又探起身子来看被子上黑白两色的花纹。小贵说,院长发给他们这种图案的被褥,肯定是隐藏了某种期望的,只是那期望是什么,她一时猜不出。小里接口说,他就更猜不出了,他已经觉出了院长的好,也觉出了院长对他俩有个培养计划,但那种计划的实质他是绝对把握不了的。他想,只要按院长说的去做就不会错,如果连院长说的是什么也摸不清,就按自己的理解去做好了。两人就这样讨论着,虽然没讨论出什么结果来,精神却慢慢好起来了。他们起了床,决定以后再不随便拉开窗帘看那种风景。如果哪一天想看了,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们现在明白窗帘为什么会那么厚,而且是双层的、上面还安了滚轮了,那是为了挡住幻影的入侵啊。他们还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么高级的窗帘装置呢。小贵想,这栋楼里还有无数秘密需要他俩慢慢探索。也许他们只要保持好节奏,过好每一天,无形中就会实现院长对他俩的期望吧。看来她要寻找的是某种定力。是不是她已经找到了这个定力,她已经获得了它,只是自己还不知道呢?
“小里你听,外面有很多东西撞在窗户上,像是飞鸟。”
小里早就听到了,心里一阵一阵地激动。他将窗帘撩开一条缝,看见了刺目的阳光。他连忙又放下了窗帘。他向小贵提议将整栋楼侦察一下,完成院长布置给他们的任务。
他俩到了走廊里,捅开隔壁房间的门,一股灰雾呛得他们连打了好多个喷嚏。待尘埃落地之后他们才看清,这间房里也是摆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床,床上的被褥也是那种黑白两色的古怪图案,被子上落了一层灰。小里走到窗前,想去拉开窗帘,但那滑轮是坏的,窗帘拉不开。这样,外面出太阳,屋里却像半夜。因为拉窗帘,灰雾又腾起来了,小里实在忍无可忍,就逃了出来。他站在门边,听到窗外传来悠扬的笛声,看到小贵站在灰雾里一动不动。
“小贵?”他喊道。
小贵还是不动。屋里那么黑,那些尘埃却呈现一种粉红色,这使得小里更感到窒息。他想,小贵是如何呼吸的呢?
“小贵?”他又喊。
笛声停止了,小贵慢慢走出来,一脸疲惫的样子。
“不,我们不要看其它那些空房间了。我们已经搞清了。”她说。
“小贵弄清了什么呢?”
“我还说不出来,你慢慢会知道的。你再看看右边这套房子的房门,那上面有那么大一个蛛网,可是老蜘蛛已经走了。你会明白的。”
他们一块下到二楼去。小里观察着小贵,发现她一尘不染,于是诧异——她刚才不是在灰雾里头站了那么久吗?这时小贵又捅开了西头那间房的房门,他们走了进去。这套房有三个间房间,全是空的,地上的灰也很厚,从气味来判断应该是从未住过人。因为是并排相通的三间房,又没有光源,所以更黑,需要摸索着行动。他俩都觉得踩着了一些软软的东西,但又看不清是什么,所以两人都心惊肉跳的,担心灾祸临头。
小贵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她双手撑地,然后一手抓起了一个毛乎乎的小东西,显然是死鸟。看来这里满屋子都是死鸟。她看见小里贴着墙站在那一头,害怕踩着它们。啊,他贴着墙移动了,想要退出去呢。小贵在心里说:“懦夫,懦夫。”但小里终于退出去了。小贵躺下了。从上面不断有死鸟掉下来,她虽看不清,却可以闻到新鲜的血腥味。她在这股味道里头开始了回忆,她记起了儿时被她称为外婆的老女人,也许那并不是她的亲外婆?外婆抽着纸烟,衣服口袋里总放着一只小龟。小贵要看小龟,外婆就将它掏出来放到她手里,嘱咐她说:“它可是会咬人的啊。”终于有一天,她的手掌被咬了,血淋淋的,肉都翻出来了。她哭着,外婆为她裹好伤,口里不住地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小贵掌上至今有一个疤。外婆躺在棺材里时,他们将那只活龟也放进了棺材,就放在她的衣袋里。后来好久小贵还在想那个问题:小龟靠吃外婆的肉能在地底下撑多久呢?小贵想到这里就摸了摸肚子,肚子上有三只死鸟,粘乎乎的。她将它们拂下去,又有两只落在她胸口上,还有一只打着了她的额头。她听到小里在门口叫她,可是她不想动,鸟的血腥气让她回到了童年的谜语里头,她并不想解謎,只想惬意地躺在黑暗中回忆。一会儿启明也来了,也在叫她,她躺不成了。她向门口走去时,腿瘸得特别厉害,差点扑倒在地了。
“小贵老师,您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啊?”启明问。
启明手里拿着一幅很大的照片,那上面是院长的一个背影,穿着白衣服,白发飘飘。小贵没有回答启明的问题,瞟着那幅照片,显得很不自在。启明就说,他要将照片装进镜框,挂在走廊里头。小里好奇地将照片高高举起,凑到有光线的地方去看。他口里吃惊地“啊”了一声。
“这里面隐藏着一些鸟儿。”小里说。
“您的眼睛真厉害。”启明笑了起来,“我将她挂在这里,你们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院长保护每一个人。”
启明蹲在地上将照片装进镜框,爬到梯子上去悬挂。小里和小贵则搀扶着下了楼。小里问小贵说:“你喜欢让院长保护吗?”小贵回答道:“喜欢啊,你怎么啦?”小贵有点嗔怪的味道。
小里的脚踩在油石路上时,便觉得土地在浮动;他弯腰捡起树叶时,又怀疑那不是真正的树叶;他在胡杨的树干上靠一靠,则感到那树干在自己的背后迸散。他忍不住问小贵,院长对他俩的保护有些什么样的内容呢?他这样一问,小贵就陷入了沉思。他俩偎依着坐在胡杨下的一张长椅上,一时都沉默了。来小石城之后发生的奇事一幕一幕地出现在脑海里,令他俩感慨万千。可是呢,两人一时都找不到这件事与那件事之间的联系。
地上到处盛开着野花,除了欢跳的小鸟儿以外,还有一种鼠不像鼠,兔不像兔的动物不时出现在路上。启明说过,这种动物就叫“三不像”。“三不像”是黄色皮毛的小动物,有时会在油石路上停下来注视小里,它们那黑色的眼珠里头射出一种古怪的光。每回小里同这种动物对视,心里就分外踏实,仿佛自己同深深的地下矿藏连为了一体似的。小贵也说,“三不像”的身体里头藏着金矿。胡杨林边上那条小河里,鱼儿在跳水,它们一条一条地腾出水面,这种壮观在内地很少见到。小里想,就连这里的鱼儿都这么率性有冲力。小贵还在思索。她忽然说:
“将一件事想透,所有的事就都跟着透了,对吧?小里,昨天夜里我梦见金矿了,可是我一醒来又忘了,直到——直到刚才看到‘三不像’的眼睛,才又想起来。你看,小里,那种花儿叫‘一串红’,旁边那种是波斯菊。哈,我们其实就住在花园里头,从家里的窗口还可以看到雪山。这些都是因为院长的保护,对吧?”
小里想回答“是的”,可又觉得不是。他拿不准。但是坐在胡杨树下,将小贵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感受边疆的风情,的确是一种不错的享受。然而他听到隐隐约约传来了狗叫,是一大群狗,叫得很凶恶。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启明狂奔而来,那些野狗在后面追击。他忽然扑倒在地,两只大狗各叼了他脚上的一只鞋跑掉了,其他的狗一哄而散,很快就不见踪影了。启明赤着一双脚,狼狈不堪地朝他们走来,眼神却显得若有所思。小里不明白那些狗干吗要弄走他的鞋子,他想问他,他却先开口了:
“哈,它们以为那是我的两只脚!你们说怪不怪?”
“啊,这些狗真恶,真可怕!”
小里说完这句话后就被雪山刮来的冷风吹得缩起了脖子。他听见小贵在一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启师傅,你看见的是狗,我看见的呢,是一些落叶!我,还有小里,我们必需在这里站稳,对吧,启师傅?”
启明没有回答,他的魂好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转身往招待所走去。小里盯着他的赤脚。每当那双脚踩在落叶上,落叶就悄无声息地化为粉末,一脚一脚地那么和谐。小里想象地底的矿藏正和着他的脚步跳舞。“三不像”跳到了他俩的脚前,他俩脸红心跳,都不敢看那小动物。小动物抓了抓他俩的脚又跑开了。钢蓝色的天空在叶缝间向他俩透露着某种信息,他们从心的深处领悟了,但是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他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感叹:“小石城啊,啊,边疆啊……”
胡杨的叶子变为金黄时,小里和小贵进入了地下的矿藏。那是在下半夜,穿黑衣的女子出现在卧房里,他们就跟她走了。小里一边在隧道里摸索前行,一边充满疑惑地想:“这是小贵吗?她正同我做同一个梦吗?这是可能的吗?”走着走着,黑衣女子的脚步就消失了,他俩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在响。脚底下坑坑洼洼的,每一步都得高抬腿,小里想不出小贵是如何能走稳的。他想说话,试了试,说不出来,看来真是在做梦啊。后来他拉了拉小贵,小贵就和他一同坐下来了。小里感到了小贵在说些什么,虽然听不清,他脑子里却出现了一些残缺的句子,那些句子都同某种石英矿有关。小里伸手摸了摸洞壁,确定自己摸到的是石英石,他心里异常激动,也有点害怕。同小贵一块做梦多么好啊,为什么从前没有过呢?不过他又担心着隧道会发生坍塌,将他俩闷在里头闷死。在寂静中,小里只要听到一点响声就会惊跳起来。这种时候,小贵就会用力拉他重新坐下。小贵是那么镇静,小里觉得她在冥想,在同周围的石英石发生交流。小里虽心中激动,但一点都不能同周围事物交流,他摸着硬硬的矿石,任凭奇异的激情在胸中沸腾,他的激情好像是没来由的。他感到妻子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可以沉睡。”
那么他现在是醒着的吗?小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又响了一下,在上面,是石英矿的爆裂声。可以明显地感到地在慢慢下沉。过了一会儿,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小里起先想用手抠住身旁的洞壁,但根本就抠不住,他的手打滑,他的神智也迷糊了。这时他忽然又记起刚才小贵说的“你可以沉睡”这句话,他连忙闭上了眼。他在某个黑色的坑道里看见了几个光斑。
小贵拉不住小里,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掉下去了。后来她想,这是不是小里的福气呢?她坐下来,吐出一口气。她用发烧的脸紧贴那些坚硬的石头,眼睛警惕地瞪着隧道深处。在那里,有几个细长的人影,发着微光,游移不定。她无声地咳了几下,又跺了跺脚。她这样做时,竟然感到从地底传来回应。小贵陶醉了,思绪如千军万马朝一个方向奔腾,她在滚滚的黄尘中睁大眼,仔细辨认那几个飘忽的影子。她这样做时,竟然连着好几次看见了自己在襁褓中的形象。她又无声地呼唤小里,她走到那个深坑的边缘,将那条病脚伸下去试探。她这样做时,竟然记起了小里在卡车轮子之间凑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我们不死。”那句话当时她就忘了,这些年也从来没有记起过,现在却出现在脑海里。
“是我啊,小贵老师!”启明的声音在洞中响起,“我们的上面,是那座雪山,您没想到吧?到了早晨,我们就吹着从雪山刮来的风。”
小贵想,老启的声音里头有那么多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