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晚了,六瑾依着木门站在那里。月光下,一大嘟噜一大嘟噜的葡萄闪烁着细微的荧光,那株老杨树的叶子随风发出好听的响声。有一个人在说话,他的声音混在杨树叶子发出的声音里头,六瑾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她知道他是那个人,最近每天深夜都来,坐在挨院门那边的石礅上。一开始六瑾很害怕,呆在房里不敢出去,从窗口那里反复张望。后来,觉得这个体形像熊一样的老男人没什么可怕的,就鼓起勇气走过去。他的眼睛很锐利,即使在昏暗中也像碎玻璃一样扎人。他的两只手在忙着,六瑾看见他在搓麻绳。他不喜欢同人说话,对于六瑾那些问题,他一律用含糊的声音回答说:“想不清楚了……”他不是住在六瑾附近的,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虽不同六瑾说话,但他似乎是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他总在伴随风声和叶子的声音说,风一停,他也停,真是个怪人。今天夜里他的声音提高了,六瑾竖起耳朵听,勉强听清了几个字:“中午在市场那边……”六瑾就努力去想象市场的情景:布匹啦,银饰金饰啦,葡萄干啦,手鼓啦,外国人啦等等。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线索来。这么晚了街对面居然还有女人在唱歌,像是个年轻女人,如泣如诉的,难道是唱给这个老男人听的?可他好像并没有在听,他在说他自己的。这段日子里,六瑾已经习惯了他的声音,她觉得老人同院里那株杨树有点相像,杨树已经很老了,这个人也是吧。六瑾问他,搓麻绳是拿出去卖吗?他没有回答。六瑾困了就去睡了,朦胧中听见年轻女人的歌声变得凄厉了。早上起来一看,老男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搓麻绳也没有掉下一点麻屑,真是个怪人啊。问邻居呢,都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也没有人看见过他。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一般到那么晚了,人们是不会出来走动的。六瑾知道自己是小城里睡得最晚的人,这是长期养成的习惯。然而夜里那年轻女人又是怎么回事呢?听方位好像是孟鱼家的女人,那一家是贩羊的,从牧场买了羊来,到市场去宰杀,杀了现卖。奇怪的老人使六瑾清冷的秋夜有了内容,她对他生出一种模糊的感情,她不愿去弄清这种情绪的性质。
她一个人生活在这小院落里已经有五年了,她的父母是从内地的大工业城市迁过来的,那时她还没有出生。五年前,年迈的双亲又随着大队人马迁回了家乡,而她留下来了。她为什么留下来呢?不愿去大城市吗?关于那个城市,她只从父亲的描述中获得过一些印象,总体来说那些印象是飘渺的,不可靠的。她也曾努力要将那些印象聚拢成一个整体,却没有成功。所以当父母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这个边疆小城回老家时,她就开始感到头重脚轻,走路也没个定准了。那几天的深夜,她听见河边那些胡杨的树身发出爆裂的声音,隔那么久爆一下,一直炸到凌晨。她是有奇异的听觉分辨力的,她一听就知道是胡杨。她在那不祥的声音里头一惊一乍的,某个模糊的念头便渐渐成形了。当她提出来要留下时,父亲只是抬了抬右边的眉毛。每当事情的发展证实了他的想法时,他就是那种表情。“你这么大了,当然可以。”六瑾突然觉得他和妈妈一直在等自己提出来呢,自己真是个傻瓜啊。于是她的行李被重新打开,放归原位。是啊,她已经30岁了,为什么还要同父母住在一起呢?火车开走时,父母都没有从窗口探出身来,她不知道他们想些什么。然而当最后一节车厢快要消失之际,她突然清晰地看到了远方的那个城市。确切地说,那不是一个城市,而是浮在半空的一大团白烟,里头有些海市蜃楼般的建筑。她甚至看到了父母居住的高层公寓的单元房,那个窗口不知为什么在强光照射下还是黑洞洞的。她是怎么认出来的呢?因为窗前挂着母亲那条老式百折裙啊。回去时脚步就变得稳实了,她要回的,是仅仅属于她一个人的家了。她的身体激动得一阵颤抖。
独居的初期六瑾很不适应。她的工作是在市场那边卖布。从嘈杂的地方回到冷清的小屋时,天已经黑了。一连好几天,有一只细小的张飞鸟竟然迈着急促的步子进了她的房,灰蓝色的小东西发出短促尖脆的叫声,仿佛是在寻找它的伴侣。它绕房里快走一圈之后,便失望地叫着出去了。六瑾听见它飞到了树上,还在叫。它的生活中发生了惨剧吗?坐在灯光下,她便会想起近期常来市场的那位男子。那人戴着眼镜,拿起布来瞧时,眼镜几乎触到了布上,六瑾觉得很好笑。他的样子同市场很不协调,他不像个来买东西的人,也没带提袋背袋之类的。他穿得像边疆的农民。当然他不是农民,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老来看布,却不买,不过他也不盯着六瑾看。六瑾从他抚摸这些家织土布的动作表情上,竟然同他产生出近乎生理性的共鸣。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不买,只看看。”他抬起头,哀求似地对六瑾说。“你看吧,尽管看。”六瑾呆板地回答,内心不知怎么一下子出现了空洞。
有一天张飞鸟很晚了还不回巢,老在刺玫瑰边上绕来绕去,一声声叫得凄苦。六瑾预感发生了什么事,就走到院门那里去。她看见路灯下,市场里那戴眼镜的男人在同一位年轻女子说话,那女子急匆匆的,尖声喊了一句就跑开了。男子似乎头晕,靠在电杆上闭眼休息。张飞鸟叫得更凄苦了,像失去了儿女的妈妈。六瑾走近男子,轻轻地说:“明天又有几款新布匹要拿出来,雪莲图案的。是那种……像雪莲,又不像。”那人听了她的话才缓过劲来,说:“嘿!”他转过脸来打量她家的院子,这时她注意到张飞鸟已经不见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就离开了,他走路的样子很可笑,有点像马。六瑾在市场听到过别人称他为“老石”,这就是说,他姓石。六瑾想,市场里的邂逅也许不是偶然的?不然今天他为什么出现在她家门口呢?她又记起那年轻女人急躁地跺脚的样子,那时张飞鸟叫得正频繁。这位男子后来还到她家门外来过几次,六瑾大大方方地同他打招呼,称他为“老石”。他总站在那里,有点像等人,老是看表。六瑾想,他是等那年轻女人吗?为什么选这个地方呢?怪事。
老石给六瑾的生活注入了活力。那段时间,她起劲地打理她的园子,一到休息日就热火朝天地干一场。她沿墙栽了很多波斯菊和一串红,同先前栽的那些刺玫瑰连成一片。院子里本来一前一后有两棵杨树,她又种了几株沙棘,她喜欢这种素净的树。她还给葡萄施了肥。一个休息日,老石进了她的院门,六瑾邀他到葡萄架下坐一坐,她搬出茶几,摆上茶具。他们刚要开始喝茶时,张飞鸟出现了,很快地走来走去,尾巴一翘一翘的,一声声叫唤。老石的脸立刻变了色,像马一样伸着脖子看外面。最后,他茶也没喝就抱歉地告辞了。六瑾非常迷惑,尤其让她感到迷惑的是这只鸟,也许是两只,或三只,它们全是一个样子。六瑾记起,她再没看到过那年轻女人了。老石和她怎么啦?刚才坐在这里时,她看见他右手的食指受了伤,缠着厚厚的绷带,他用左手端杯子的动作很麻利,六瑾想,也许他是个左撇子吧。
六瑾的生活基本上是两点一线——从家里到市场,从市场到家里。可是有天夜里,她坐不住了,走过那条街到了小河边。是枯水季节,小河快要干涸了。天很高,有月光,沿河走了一会,她便看见了胡杨的尸体。那四五株胡杨也不知道是寿终正寝还是意外死亡。那些矗立的树干鬼气森森,乍一看,她的心还怦怦直跳呢。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走到面前,却惊动了几只柳莺,尖脆的叫声居然使得她的腿子抖了起来。她转身就走,走得一身汗,这才回头看一看。可是那几株死胡杨怎么还在眼前呢?“哈,你也来了?”居然有个影子从胡杨林里出来对她说话了,那声音几乎将她吓晕了。幸亏她听出来是自己这条街上的邻居。邻居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影子,那是老石,嘿嘿地笑着。老石一边走拢来一边对六瑾说:“这种死树,见了以后就不要跑,你一跑,它们就将你盯得紧紧的。”邻居也附和道:“老石说的是真的,六瑾啊,你对这种事还没有经验吧?”即使是站在阴影里,六瑾也感到自己的脸在红得像火烧。这两个人是早就躲在这里的吗?刚才她是怎么想起要到这里来的呢?她记得当时她坐在桌边给母亲回信,她写不下去了,因为母亲那句话老在耳边回荡:“……六瑾,六瑾,我们这里你是回不来了。你可要好自为之啊。”难道这么久了妈妈还想过让她回去?她站起来,倾听了一会儿张飞鸟在院子里发出的孤单的叫声。她出门时,门也忘了关。那么,也许这两个男人是常常到这里来研究这些死树的,而她自己,却是第一次闯来的。
“你看,别的都长得那么茂盛,唯独这几株——会不会是集体自杀?”
老石又说话了,他的镜片在闪着冷光。六瑾朝那边望去,看见月光变得明亮了,其它那些美丽的胡杨像要开口说话一样,唯独这几株还是鬼气森森。邻居老宋头用一把铁铲猛地铲向枯死的胡杨树干,六瑾看见树干纹丝不动。老宋头扔了铁铲站在树干前发愣,老石则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六瑾一下子记起了这位邻居在家时的那些野蛮举动。那一年的秋天,这老头一发疯就将自家的房子的后墙拆掉了,幸亏屋顶盖的是茅草,才没有垮下来。到了冬天,他就用油布遮着挡北风。
“废原大哥,你在干什么呢?这些是死树啊。”六瑾劝解地说。河水发出一阵响声,好像是有条大鱼在往上跳。
六瑾说话时同两个男人隔着3米远。她想向他们走近一点,而她一迈步,他们就往后退去。有小沙粒钻进了她的鞋子,她弯下腰去弄,再伸直腰的时候,他们已经隐没在树林里面了。有一阵风吹来,六瑾突然感到了害怕。她转身就离开,可是不知为什么走了两步就撞到了死树上头,她绕开死树走了几步,又撞在另一株上面,痛得眼冒金星,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抬眼一看,紧紧挨在一起的死树的树干像墙一样弯过来。合拢,将她包围了。除了头顶的天,现在就只能看见眼前的黑黑的树墙了。她泄气地往地上一坐,有种末日来临的感觉。真是见鬼了,她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小河里还有鱼在跳,可那水声似乎隔得很远了。她将脸埋在手掌里,她不愿看那些树干,她怀疑是邻居宋废原在搞鬼。这肯定是幻觉,那么他,还有老石,他俩用什么方法使她产生这种幻觉的呢?她紧张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可是太紧张了,得不出任何结论来。忽然,她感到了强光,于是松开手,啊,是闪电。一道,又一道,将周围照得雪亮,刚才还在眼前的那些死树已退到了远处,悲壮的枝丫好像在闪电中乱舞。她站起来便跑,一刻不停地跑回了家。
想起这些往事,六瑾就深深地感到老男人来到她的小院里是理所当然的。也许是时候了?是干什么的时候了呢?她不知道,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同远方的父母有点什么关系。她记得父亲在走的那一年也曾搓过麻绳。他于冬天坐在光秃秃的院墙那里,一边搓一边关注外面马路上的动静。那时街上的人马很稀少,车子更少。父亲不紧不慢地搓,将目光投到经过的那些人身上,脸上浮着笑意。“爹,您看到熟人了吧?”六瑾问他。“哈,每个人都是熟人。这小城里能有多大呢?”六瑾心里想,既然每个人都是熟人,那父亲是在辨认一种东西吧,辨认什么东西啊?六瑾走进院子,来到父亲过去常坐的院墙那里,她刚一站住,就听到了悲凄的鸟叫声。那只鸟在附近的某个巢里,也许是失去了儿女,也许是受了伤,也许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天性悲观?听声音那鸟已经不年轻了,说不定父亲当时坐在那里就是为了听它的叫声呢,好像也只有坐在那里才听得到嘛。那是什么鸟?她估计鸟巢是筑在后面那株杨树上的。但她从这里走开几步就听不到它的叫声了。再一回原地,又可以听到。如果父亲在冬天曾与它作伴,它必定是一只留鸟。会不会是受了伤的大雁?大雁受了伤怎么在杨树上筑巢呢?声音有一点点像。在这样的夜里,南飞的大雁有时是会发出叫声的,当六瑾听到夜空中的雁叫时,她总忍不住要掉泪。明明是自由的叫声,在她听来却像临刑前的恐惧。“声音是有角度的,不找中地方就听不见。”老人忽然很清晰地对她说道。她看见他手中的麻绳发出银白色的柔光。“那么,您从哪里来?”六瑾朝他走去。他低下头,嘟哝道:“这种事我记不住的……你想想看,我是……”他不说话了。六瑾想,什么样的人才没有记忆呢?有这一类的人吗?他是……他是谁?她想靠近老人,却感到右脚被什么东西拖了一下,差点就跌倒了。这令她大大惊讶了。她站稳之后,不甘心,又探出左脚去尝试,结果一个趔趄坐到了地上。老人坐在那里搓麻绳,像没看见似的。六瑾听见自己在恼羞成怒地朝他尖叫:“你是谁?!”
夜已经深了,外面居然有一队马车跑过,这是好多年都没有过的事了。六瑾听人说城市在扩大,可她实在懒得去参观那些地方。听说是向东发展,而东面是那座雪山。怎么发展?难道将雪山削掉一个角?抑或将房屋建在半山腰?六瑾亲眼看见过蹲在半山腰大石头上面的雪豹,雍容而威猛,很像雪山之神。后来她多次梦见过雪豹在叫,那时大地便响起隆隆的雷声。但雪豹的叫声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至今搞不清楚。由于是周末休息,她决心奉陪老人到底,看他什么时候离去,往哪里去。马车队跑过的声音消失之后,他就站起来了,那背影极像一头棕熊。六瑾看见他穿过马路,朝孟鱼家走去。这时孟鱼家的窗口就亮起灯光,然后他就进去了。他进去后,那唱歌的年轻女人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六瑾听到那屋子里传出响动,还以为要出事,可是一会儿就安静了,灯也灭了。她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屋里去睡。她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亮的,似乎这一夜很长,很长。
孟鱼家那天夜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六瑾看不出蛛丝马迹来。她走到他家院子里,看见那些绵羊,它们弄得身上很脏。年老的孟鱼正在修理他的皮靴。他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用一把锤子在敲,他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老爹,那人夜间到你家来是投宿吗?”六瑾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孟鱼抬起头看了看她,又摇了摇头,放下了修鞋的工具,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六瑾看见那年轻女人的身影在门口闪现了一下,又进去了。她是在孟鱼家做杂工的。
“他一来,阿依的魂就被勾走了。”他说。
阿依是年轻女人的小名,老头会是她什么人呢?孟鱼说:“他们可能是同乡。”六瑾很少看清过阿依的脸,因为她总是低着头在忙碌。即使在市场,她也是隐身在那些羊群里头,就仿佛她自己也是一只待宰的羊。她喜欢穿红裙。在六瑾的想象中,她是那种少见的美女。那么,那天夜里,老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她分明见他进了孟鱼的家门嘛,后来阿依还凄厉地惊叫了一声。
六瑾瞟了一眼那些羊,它们悲哀的眼神令她受不了,她也想不通它们怎么会被弄得这么肮脏的,就像在泥潭里滚过一样。这件事使她对孟鱼老爹也生出了怨恨,认为这老人心地不好。很可能他对她撒了谎,那个搓麻绳的老头就藏在他家,每天夜里他才出来,说不定他是阿依的父亲呢。但大家都说阿依是孤儿。绵羊们还是看着她,它们都不叫。六瑾想,要是它们都叫出声来要好得多。
“六瑾,你说说看,我们这地方来过身份不明的人吗?”
孟鱼说话时垂着眼,他在给靴子上油。六瑾想了想说:
“没有啊。”
“嘿,那么他就是有来历的嘛。你进屋来坐一坐,好吗?”
她跟着老人穿过院子进屋时,那些绵羊也一齐将头部转向他们,她举起一只手挡住那些可怜巴巴的眼光。他房里还是老样子,很宽敞,但没有什么家具。老人并不请她坐下,他自己也站着。六瑾正对着院子,她看见红裙子出现在羊群里头了,绵羊们围着她,开始发出哀哀的叫声。真是奇迹啊。
“你同老石的事怎么样了呢?”老人专注地看着她问道。
“没有什么进展,我摸不透他啊。”六瑾茫然地瞪着眼。
“嗯,要有耐心。”
六瑾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要有耐心。而且他那么肯定地说到“你和老石的事”。她和老石之间并没有什么事,只不过他有时来她的院子里喝茶罢了。不过也很难说,恐怕真的有事吧。老石是个单身汉?六瑾无话可说,在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头觉得很尴尬,便告辞了。她出去时看见老人机警地盯着院子里穿红裙的女人,便感到了邻居家紧张的氛围。她已经走到院门那里了,回过头来,看见阿依正用一把刀对着一只绵羊比划着呢。六瑾不敢看,赶紧走出去了。六瑾回想起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平时在外面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表情也很驯服,甚至有点懦弱,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内心会如此强悍。看来从他们口里是问不出什么的了,她还是要等到深夜去问老人。
刚才孟鱼老头提到老石,六瑾的心里又激荡起小小的波涛。这好些年里,也曾有各式各样的男子同她交往。父母在家的时候,她不愿他们到自己家来,于是,她总是和他们去“雪山旅馆”。那家大旅馆在雪山脚下,站在阳台上,她和她的情人有时可以看到在半山腰的小溪里喝水的雪豹。她之所以爱去那里幽会,主要也是为了看雪豹。有一回,她和男友(一个地理教员)钻进了野生动物保护区。当时天快黑了,她对地理教员说:“真想同雪豹交个朋友啊,一想到那敦实的爪子就兴奋。你走吧,我不回去了。”后来是教员死拽硬拉将她拖出了保护区。一回到旅馆,她心底就升起无名怒火,第二天就同那教员决裂了。回去的时候他们各走各的。也有很浪漫的记忆,是关于大雁的。六瑾对男友说:“我最喜欢听深夜晴空里大雁的叫声。”他们并不知道大雁会经过,还是走出很远到旷野里去等。走着走着,六瑾就觉得自己和男友变成了一个人。前几次他们只遇见了沙漠鸟,后来,在他们完全没注意到的时候,高空悠长的叫声响起来了,他俩紧紧地搂着,都流下了眼泪。那位男子是做石雕的,他有妻子,有两个孩子。六瑾已经有几年没去过雪山旅馆了,她将自己想象成蹲在大石头上的雪豹。
雪山旅馆是本地有名的旅馆,为了吸引顾客,后来还在大厅里放了一只笼子,里面是一只小雪豹。雪豹虽不大,样子却凶狠,客人们经过笼子时都有点担忧,想不通旅馆为什么用这样的招数来吸引他们。六瑾也曾停留在笼子边与那只小雪豹对视,发觉完全不能交流,因为它的目光很空洞。它好像看不见周围的人,不知道它在看着什么地方。六瑾最后一次去雪山旅馆时,发现偌大的一个旅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个溜冰场建在原地,但溜冰场并不开放,没有冰,大门也紧闭着。她和男友只好在城边找了家小旅馆住下。那段时间里,每当她有意识地同别人谈论雪山旅馆,那人就支支吾吾地岔开了。“雪山旅馆,有这样一家旅馆吗?名字好怪。”六瑾纳闷,感到这里头有鬼。她又去找她前男友谈论,男友也似乎躲躲闪闪的,说什么“近来我很少回顾那时的事了。”她想,自己又没有要同他恢复旧情,一点都没有,他干吗那么敏感?也许他不是敏感,只不过是怕谈论旅馆的事。难道发生了较大的命案,旅馆才被推倒的?这后一种推测有点令她毛骨悚然。那时,在铺着地毯的走廊里,有人袭击过她,用装着毒气的喷筒喷她的脸,不过并没喷倒她,只是让她愣了一会儿。她清醒过来时,歹徒已经不见了。她将这事告诉男友,男友说,他远远地看到了歹徒袭击她,就从走廊尽头跑过来救助,可跑了一半路歹徒就不见了,可能走廊里有暗道。那一夜,他俩紧紧抱着,发着抖,根本无法睡觉。雪山旅馆渐渐在记忆中淡化了,但谜始终没有揭开。
“您贵姓?”六瑾问坐在院门口的老人。
老人先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遍,后来忽然吐出几个清晰的字:“姓孟,孟鱼。”
“您怎么会是孟鱼?街对面的老爹才是。”
“哼,我就是。”
六瑾回想起孟鱼老爹对这个人的底细也不是无知的,似乎是,他警惕着他。难道他是从孟鱼老爹过去生活中走出来的幽灵?为什么他有同样的名字?六瑾不相信他了,她想,可能这个人真的有点疯。他今夜没有搓麻绳,他在就着月光用彩色丝带织一个钱包。他天生一双巧手,不用看也能织。六瑾想象他是一条巨大的蚕,正在织自己的美丽的茧子。
“那么,孟鱼大伯,您住在哪里呢?”她还不甘心。
后来他吐出来的词就再也听不清了。六瑾听到一只小狼在远处练嗓子,有点沙哑,有点迟疑。她暗暗为它使劲。她心里一下子冒出来一个念头:难道这两个人是一个人?哈,她倒的确没看见他们同时出现过。可是那一个是干巴老头,这一个是虎背熊腰啊。除了名字,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不过这也很难说,她不是看不清门口这位大爷吗?伪装是可能的。听说已绝迹的狼近期又在周边地带活跃起来了,他们小城里常有狼在出没,孟鱼大爷深更半夜走街串巷,难道就不害怕吗?“狼。”六瑾忍不住说。老头锐利地扫了她一眼,说:“哼。”
六瑾看见被人们称作“夫人”的孟鱼老爹的妻子过来了。深更半夜的,她来干什么?她提着一个竹篮,里头放着一盘香油饼,她将篮子放在这个老头的脚边就溜走了。六瑾退到葡萄架后面,坐在马兰花丛中。这时那老女人又出现在门口了,她的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可是老石的女人,你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呢?”棕熊一样的老大爷站起身,朝着老女人咆哮起来。虽然六瑾一句都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她的心还是跳得像打鼓。真可怕,她被猎人下了套子,挣也挣不脱,必得要失去一只胳膊或一条腿了。这个以前她从未见过的、抱有好感的老伯,怎么会同孟鱼家有这么复杂的瓜葛呢?她真想冲着他喊:“您是哪里来的?!”可是狼嗥起来了,很多条狼一齐嗥,后来“夫人”就不见了。晴空里落下一些雨滴。老大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外走,六瑾看见他没有走向孟鱼家,他走在马路当中,往东边去了,他好像在夜游。月光很亮,又一拨大雁过来了,高空中回荡的叫声一下子让她想起了工业大城里高楼中的父母。昨天母亲来信说,婚姻大事是注定的,难道也是暗示这个老石?可是六瑾总是看不清老石,她对他的最深印象就是他在市场抚摸那些布的样子。从那种样子推测,这种人对做爱一事肯定有浓厚的兴趣。可是他给人的感觉又是那么飘渺,既不像地理教师,也不像石雕工艺师。六瑾不知道要如何看他,她对自己的感情一点把握都没有。可以说,她一点都没往男女关系上头想,可周围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想呢?还有,这个男人对她真有那种想法吗?
她弯下腰,捡起那盘油饼,将它们倒进垃圾桶,想了想,连盘子也丢进去了。她对这种东西感到害怕,也对那家人家的所有事情感到害怕。孟鱼老大爷真的会是孟鱼老爹吗?多么荒唐啊。那个院子里总是拥挤着绵羊和山羊,要去找他们家的人,就得从那些脏兮兮的羊的身边挤过去,而那几个人,永远像掌握着小城里的所有秘密似的。虽然他们静悄悄的,但六瑾从未感到院子里的氛围有所松懈过。那里头是个阴沉沉的家。她又想起那天夜里在胡杨树林里的邂逅,宋废原对那些死树怀着什么样的仇恨呢?
她回到屋里,看见父亲的照片在灯光下很严肃地盯着她。玻璃上有个小动物停在他左边的脸上,使得他脸上像长了一道黑疤一样。啊,那是只细小的壁虎!六瑾讨厌蚊蝇,酷爱壁虎。有时,她从外面花园里捉来壁虎放在屋里,她称壁虎为“清洁工”。可是今夜父亲的脸因为这个小东西而显得有点凶。她用鸡毛掸子去拂小家伙,拂了好几下,它居然一动不动!多么固执的小动物啊。她坐下来,父亲还是盯着她。她记起已经有好久好久了,她一直对这张照片视而不见,差不多都忘记了。那么,是父亲没有忘记她还是她下意识里没有忘记父亲?临走的那几天父亲常望着花园里发呆,可是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好像已经忘了自己要离开小石城的事一样。然而几天后他就一去不回头了,上火车时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六瑾想,她自己是继承了父亲这种禀性的,所以也就不要指望——她指望过什么吗?“爹爹,爹爹。”她在心里喊了两声,有点茫然,有点伤感。一眨眼之间,那只小壁虎就掉到了地上。她赶快走过去,弯下腰捡起它,却发现它已经死了。六瑾抬头再看父亲时,父亲的眼光就变得朦胧了。
她又走到院子里,将壁虎埋在马兰花下面。做完这件事,已经是下半夜了,她还一点睡意都没有。地上有几个人影,是谁呢?谁站在杨树那边啊?没有谁,一个人也没有。可这是谁的影子啊?靠大门台阶那边也有几个影子,因为月光强,影子的边缘特别清晰呢,怎么会有这种怪事啊。她往右边一看,又发现院子大门那里也有几个,并且正在往里面移动。六瑾急急匆匆回到房里,将门关好,闩上,靠在门上面闭眼回忆刚才的一幕。后来她躺下了,却不敢关灯。她始终盯着窗子,等啊等啊,那些东西却并没有弄出任何响动。她是不信鬼的,那么,是什么东西的影子呢?这世上存在着无实体的影子吗?她想着这些黑暗的问题,觉得自己越想越深,越无法控制,最后只能坠向眩晕的深渊。
老石捧起那块格子家织布嗅了又嗅,好像要吃下去一样。六瑾发现他的一边耳朵在动。“这种格子不常有,据说印染工艺很难。”六瑾介绍说。
“啊,我知道,我家就是干这个的啊!”他哈哈笑起来,镜片闪闪烁烁。
“原来这样啊。老石是行家啊。”
老石一下子又不好意思了,放下布,说要去买菜,匆匆离开了。六瑾疑惑地想,自己说错了什么吗?看来他眼里并没有六瑾啊,孟鱼老爹是怎么得出那种结论的呢?市场里有种骚动,一些人往出口那边涌去,六瑾听到小孩在说:“狼!”然后大人捂住了小孩的嘴。狼怎么会到这么多人的地方来,完全是胡说八道!多年里头六瑾感到,来这个市场的人最喜欢盲目冲动了。有一回,不知谁散布谣言说某个摊位提供不要钱的汽水,这些人就往那边挤去,很多人中暑倒地,居然有个人被挤过来的人们踩在胸口上,死了。那天一整天六瑾都嗅到消毒水的味,恶心得直打呃逆。一般来说,六瑾卖布的时候不敢看顾客,她觉得这个市场的顾客太凶恶了,一定要敬而远之。此刻,当她抬起头来时,市场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了。正中央的休息台上,被椅子围住的圈内有一大摊血,不知道是兽血还是人血。还真有狼啊?!老板一直在抽烟,他心情沉重地说:“今天生意做不成了,这帮流氓!”“谁是流氓?”“谁?造谣生事的人嘛!”“那是什么血呢?”“根本就不是什么血,有人做假!”他激愤地提高了嗓门,左右隔壁的老板都担忧地伸出头来看他。他又委靡地坐了下去,对六瑾抱怨道:“人心莫测啊。你回家吧。”
六瑾一出市场就发现那些人并没有走远,他们聚集在广场那边观望呢。她对他们的行径感到非常厌恶。那里面有很多天天来此的老顾客,究竟为了什么他们今天这么轻浮?莫非真的相信会有狼来这里?不可能!她故意走到他们里头去,倒要看看他们说些什么。可是他们什么也不说,默默地为她让路,她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让开了。有个小女孩在叫她呢。
“六瑾姐姐,有人向我打听去你家怎么走,我告诉他了。”是细玉,豁嘴的孩子。
“他长得什么样?什么年纪?”
“他……我说不来。不是这里的人,走路老回头。”
六瑾的心怦怦地跳起来。难道是父亲的使者?
那个人外表很滑稽,下面穿的绿帆布裤子,上身却是榆树的树叶编成的“衣服”。看他的脸,可能才十六岁吧。刚才他蹲在那一丛一串红里头,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他是一株灌木呢。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你的衣服真有趣!”六瑾和蔼地说。
“我可不是孩子,六瑾姐姐。”他严肃地说,忽然又绽开了笑容,露出白生生的小虎牙,“我的衣服,是在雪山脚下同人交换的,我把我的砖茶全部给了他。我是从内地到这里来卖砖茶的,有一麻袋呢。”
“糟了,你回去怎么向家里交待啊?”六瑾皱紧眉头。
“这里这么好,我不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这是个秘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纠缠你的,我只是来看看你。再见!”
他走动时,榆树叶子簌簌作响,他的样子特别可笑。六瑾追到门口去看,看见他穿过马路到孟鱼家去了。他也到孟鱼家去,真是巧合吗?在他刚呆过的一串红花丛边上,散落了五六张包糖果的玻璃纸。六瑾想,这个少年这么爱吃糖!
六瑾坐在葡萄架下想心事的时候,老石提着一篮菜进院门了。六瑾回想着市场的骚乱,猜测着这位男子当时去了什么地方。老石坐下,摘下眼镜,用手绢擦镜片。他的深度近视的眼睛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却指着地上的糖果纸问六瑾是谁扔在这里的。六瑾回答他说,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孩,也许是外地人吧。
“外地人?”老石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尖,也很难听,“我也是外地人。”
六瑾觉得很好笑,老石这是怎么啦?
“我原来住在雪山的那一边。”他的声音平静下来,“我们家染布。并不是开染坊,只不过是爱好,你明白那种情况吗?”
他戴上眼镜,注意地看六瑾的反应。
六瑾使劲点了点头,说:
“我想我是明白的。那种格子布,一下子就卖完了。那是什么蓝?我说不上来,你是知道的吧?”
他的菜篮子里有一只蛙在跳,跳了几下,终于跳出去逃跑了。六瑾暗想道,原来这个文质彬彬的人还吃蛙,真怪,真残忍。他俩沉默着时,那只久违了的张飞鸟又出现了,它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在花丛里穿梭,却不叫。六瑾感到很窘,很不礼貌,就勉强开口说:“你的蛙……”
“跑了吗?”他脸上浮起笑容,“说明你这里有地下水流过,它听到了,蛙最有灵性了。”
他将菜篮子往地下一扣,那些蛙全都挣脱草绳跑了,四面八方全是它们。他哈哈大笑,笑得很天真。六瑾的心很紧。
“我听说你不光卖布,还帮老板进货,你很识货,对布匹的知识掌握得不少。好多年了,雪山一直在慢慢地融掉。我在晴天里摘下眼镜看雪山,反而看得清。我想,我这是什么类型的近视眼呢?”
六瑾没料到这个人这么关注她,于是心里悸动了一下。她觉得他那双外凸的近视眼的确有点怪异,似乎对有些东西有视力,对有些东西又完全没有。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个同他争吵的年轻女人是他的情人吗?看情形很像。那么,他到自己这里来又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心里寂寞,想随便找个人诉说。这时张飞鸟跑到她脚边来了,而老石,正从厚厚的镜片后面欣赏着这一幕。六瑾甚至觉得他的眼里流露出爱,但她又警告自己说,这是错觉。
他弯腰拾起篮子,说要走了。“你的院子真清爽。”他显得精神了好多。
他离开后,六瑾想去找那些蛙,可是一只也找不到了,它们全都躲藏起来了。六瑾想象着雨天里这个院里将会有的大合唱,想得心醉神迷。他的这个举动是表明了他的心意,还是恶作剧?六瑾总是区分不了二者,就像那天夜里在胡杨林里头一样。老石的确是个不同凡响的人。他说雪山在融化,这大概是事实,天气的确在变暖,环境在变脏。在市场里,她老是闻到腐烂的动物尸体发出的臭味。有一回,竟在角落里扫出一大窝死老鼠。他们并没有去毒老鼠,老鼠就死了,太可怕了。六瑾觉得每个人身上都像有尸臭味。
于是,在认识了很长时间以后,六瑾第一次想念起老石来。她用力地想,可是想得起来的只有那副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烁的目光。有时蓦然看到老石,她会觉得这个人很丑,俗不可耐;有时又觉得这个人很有男子气概,形态上有种少有的美,坚韧又果决。张飞鸟又在窗外叫起来,六瑾想,这只小鸟是她和他之间的使者。刚才在葡萄架下的那一幕如暖流一样冲击着她的心。孟鱼家做杂役的女人又在唱了:“雪莲花,开在深山的雪莲花……”那喑哑的嗓音像不祥之兆呢。这位美女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两位孟鱼老头都恋着她,想要控制她?一年前的一天,六瑾看见她默默地出现在孟鱼家院子里的羊群中,她还以为她是来走亲戚的呢。不知怎么,六瑾感到小石城有宽阔的胸怀,无论什么样的古怪人物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此地土生土长的六瑾不知道别的城市(比如父母的大城市)是否也是这样的。这是个优点吗?也许是,如果她心里对那些人的困惑能解开的话就是。
六瑾朝女孩弯下身,问道:“你看什么呢?细玉?”
“看你家的院墙。你不知道吧,有人在上面打洞,是那个男孩。”
“知道了。不用担心的。葡萄给你带回去。”
“谢谢六瑾姐姐。”
小女孩走路一跳一跳的,很像蛙。那些蛙从院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可能它们是进入了老石提起过的地下水里面。女孩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站在那里看她。六瑾问她看什么,她说六瑾身后站着一个人。
“细玉,你又胡思乱想了。你看见什么人啦?”
“我没看见,我听到了。”
六瑾皱着眉头寻思了一会儿,再要问她,她已经走了。她开始查看院墙,一段一段地仔细看,但她并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看来小女孩在逗她玩啊,她眼中的六瑾是什么样的呢?35岁的老闺女,怪得不像样吗?她回到房里,拿起笔来给母亲写信。她写了一些家常事,忽然写不下去了,抬眼看见雨打在窗玻璃上。外面艳阳高照,哪来的雨呢?她走出门去看,发现那穿树叶的少年在用一把喷壶对着她家的窗户浇水。
六瑾又好气又好笑,冲上去夺了他的壶,呵斥他说:“你不卖茶叶,来这里捣蛋来了啊。你家到底在哪里?你叫什么名字?”少年不回答她的问题,眼睛还是紧盯那把老式浇花壶。六瑾脑子里生出个调皮的念头,她高举那把壶,朝男孩兜头浇下去。男孩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被她浇了个通透。他用手抹着湿漉漉的脸,好奇地打量她的房子里面的摆设。
“进去换衣服吧。”
六瑾拉着男孩的手往里走。
她先让男孩去浴室洗个澡,她给他准备了她父亲的旧衬衫和一条灯笼裤。
可是那孩子在里头洗了好久好久还不出来。六瑾感到蹊跷,就敲门,里头也不回答。她推开门,看见人已经走了,可能是爬窗户出去的。那套旧衣服还放在椅子上。
六瑾呆呆地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对着桌前的墙壁说:“你看,我有多么落寞。”可是不知怎么,她却在信纸上写道:“……妈妈啊,这里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那封信她写了很久很久,总是感到写不下去,感到自己想象不出母亲那张脸。这封信到底是写给谁的呢?母亲本人真的给她回了信吗?六瑾的抽屉里有很多母亲的信,但她坚信那些句子不是母亲的本意,而是母亲背后那个黑影——父亲的意思。因为母亲一贯不怎么管她。可写信的偏偏又是母亲!一般,信上从来不询问她的个人生活,只是描述了她和父亲老年的希望。“我和你爹爹希望在一个雨天徒步环城一周。”“我们希望重返雪山,同雪豹对话。”“我们幻想自己能化为这个烟城里的一缕黑烟。”“我们今天去河里游了泳,我们想锻炼踩水行走。”“我们……我们决不消失。”然而这类句子都插在大篇的、关于那个城市的混乱描述之中,只有像六瑾这样的人才能将它们的意思从那里头分辨出来。偶尔,她会问自己:这种通信是为了什么呢?父母似乎一点都不惦记她,不关心她的婚姻,连问都没问过一句。不过却有另外一种关注从字里行间,从模棱两可的表达中透出来,说明他们还是惦记她这个女儿的。那么,他们关注的到底是什么呢?六瑾想不清楚,只觉得怪怪的。所以当她拿起笔来的时候,就给母亲写下了那种怪怪的句子。她写这些句子的时候,想到的是胡杨林,肮脏的绵羊,穿红裙子的神秘女郎,星光下搓麻绳的老人。“妈妈啊,我,我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那么她是几个人?她想起了儿时的一次奇遇。她同父亲去戈壁滩,他们一直沿着戈壁滩的外围步行,突然,几十只沙滩鸟从天而降,落在他俩的头上,肩上,脚边。小东西们叫着,啄着他俩的脑袋和衣服,好像同他俩有什么恩怨似的。六瑾注意到那个金红的太阳一瞬间就暗淡了,风呼呼地吹起来,有很多人在喊她和父亲的名字。就是在那时,十二岁的她第一次感到她是被许多看不见的人包围着。她挥着两只手用力赶鸟,完全茫然不知所措,而父亲,竟离开她独自一个人往西走去。内心的黑暗袭来,她觉得自己要被遗弃在这蛮荒之地了。那些鸟儿像突然来到一样,又突然消失了。“喂——”她绝望地喊道。幸亏父亲很快又出现了,背着手,从从容容地朝她走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此刻,当她写下这句话时,她便听到了地心的回响。她感到她所在的小石城是一座沉睡的城市,每天都有人和物在风中苏醒过来。是的,出奇不意地苏醒过来!六瑾想起她的街坊邻居,想起她那几个在孤独中挣扎的情人,想起新结识的老石。她觉得他们每一个都像是从地心走出来的,身上有那么些古老的东西,一些她没法看透的东西。想着这些谜,她又觉得信没法写下去了。“风照样吹,太阳照样升起。”她赌气似地写道,“雪山间的那个岩洞里到底还要出来多少东西?”她的信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了尾,因为又有人进屋来了。是女孩细玉。从侧面看去,细玉的嘴唇完好无缺。难道有这种事?再从正面看,还是完好无缺。可是她一开口就不行了。
“六瑾姐姐,你见过蒙古狼吗?”
六瑾看见她小嘴里头的黑洞。她偏过脸,不想再看她的嘴。
“我,我要去邮局了。”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
细玉爬上桌子,又将那张嘴正对着她,仿佛逼着她看。
“蒙古狼把我弟弟叼走了。”
“你在幻想。”六瑾看她一眼,“蒙古狼不存在,蒙古离这儿远着呢。你的弟弟,我今天早上还见过他嘛,他在你妈怀里吃奶。”
“你说他在吃奶吗?我刚才正在想,他被狼叼走了呢。”
她的两条细腿从桌边垂下来,她用双手捧着下巴想心事。本来,六瑾是想问她关于那穿树叶的男孩的事,现在看见她这副模样就打消了念头。这个小女孩,心里装着巨大而沉重的心事吗?她是如何度过每一天的呢?但是六瑾又感到她一点都不悲观。
“啊,六瑾姐姐,我看见了,你房里好多它们!”
“谁?”
“蒙古狼啊。这边墙上全是它们的影子,有一只特别大,蹲在那里像座小山。”
“我要去邮局了。”
女孩跳下来,飞跑着出去了。六瑾若有所思地封好信,贴上邮票,可是又不想去发信了。她觉得,这个小鬼头细玉分明是在提醒她什么事情。六瑾没见过蒙古狼,但小的时候听过很多关于它们的传说,其中最多的是带走小孩,然后将小孩在狼群里养育的传说。最近窜到城里来的,会是蒙古狼吗?它们翻过雪山来到了这里?小石城的孩子们总是在小街小巷里游荡,深夜也不归家,所以被狼叼了去是很自然的,那些大孩子也许就被吃掉了,小的则变了狼孩吧。六瑾想得入了迷,开始虚构起狼孩的生活来。
那封信躺在桌上,很扎眼,六瑾看着看着就将它同狼群的事联系起来了。在她的想象中,烟城里头也有蒙古狼在出没。如果干巴瘦小的父亲骑在一匹狼背上飞奔,那才是好玩的事呢。“爹爹,爹爹,您可不要下来啊!”她在心里喊道。这个想象使得六瑾对自己的这封信产生了一点信心,她将它放进提包,决心上邮局去了。她锁房门时的确听到房子里头有些响动,她不想细究了,就头也不回地到了街上。
她将信扔进邮筒之后就碰见了邻居路姨。路姨是母亲的好友。
“我怎么总觉得你妈妈回来过啊?”路姨说话时揉着那双浮肿的黄眼睛,像没睡醒似的。
“没有啊,路姨,您去哪里啊?”
“我?我四处走走看看,琢磨琢磨这些小孩的问题。那些狼,夜里真的来过了呢。我家孙女也是一夜未归,早上冲进家里直喊肚子饿!”
六瑾眼看着路姨消失在拐弯处,心里一下子变得特别空。看来在路姨的心中,母亲仍然时常出现。这个土生土长的路姨,不知道是怎么看待母亲的。六瑾的记忆中闪现出这两个扎着头巾的老阿姨一块去上班的情景,那时的路姨有些神经兮兮,总是回过头看身后。为什么这位老阿姨会觉得母亲回来过了呢,难道……她不敢想下去了,她觉得她的话不可理解。她想回忆自己在信中给母亲写了些什么,可是想啊想的,一句都记不起来了。
快到家的时候,六瑾看着孟鱼家那个女人在院门口痴痴地盯着马路上的行人,这是很少有的事,因为平时她总是尽量躲着人。六瑾心里一好奇就迎着她走过去了。“你在想家吗?”六瑾被自己这句问话吓了一跳,立刻感到别扭。阿依抿嘴一笑,摇摇头说:“不。”六瑾想,阿依抿嘴笑的样子可以令男人神魂颠倒呢。她又问她:“你家在什么地方?”没想到女人一点也不躲闪地说了好多。她说她家在雪山的那一边,家里有父亲和兄弟。她家没有正式的房子,只有几间草屋。家里靠打柴为生,像她父亲和兄弟那样的砍柴人现在几乎绝迹了,可他们就是爱好深山里的工作,不愿换掉这个工作。那时她母亲每天傍晚都在紧张不安中度过,担心这父子俩遭到雪豹的袭击。她家生活的清苦是难以想象的,有时连点灯的油钱也没有呢。好几年了,她一直想跑出来见世面,可又害怕。直到有一天孟鱼老伯来到她家,她才同他一道来到了这里。
“你在这里很寂寞,对吧?”
“不对不对!”她很激烈地反驳六瑾,“我最喜欢的是——这里!”
六瑾看到阿依的美目像两朵花一样开放了,里头涌动着纯洁的气息。回忆起她夜间歌声里头的凄厉,六瑾心里的谜团更大了。她不知道要同她说什么,只好道别。阿依始终在微笑,一种带有雨后松树清香的微笑。六瑾感到自己真傻。
六瑾无端地感到老石要来了,就起劲地收拾了一遍花园。奇怪的是她连一只蛙都没找到。现在她分明意识到了老石放走青蛙的举动是有预谋的。虽然她同他已经是好朋友,他也到她的园子里来喝过好多次茶,但六瑾对于这个吸引她的男人一点实实在在的感觉都没有。而且她也没有梦见过他。她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所有的客人坐进她家那把旧藤椅时,椅子都要吱吱嘎嘎地响老半天,坐的人越重,响得越厉害。可是老石却完全不同,他一坐进去就同椅子融为一体,年代悠久的椅子只是细细地呻吟了两声便沉默了,他和它配合得那么完美。这个结实的中年男人就仿佛是同她的椅子长在了一起似的。就因为这件事,六瑾对他的情意不由自主地加深了。葡萄已经快摘完了,夏天接近了尾声,六瑾感到自己的心灵深处竟然有一份急切。但是那一天老石没来。他是第二天才来的。六瑾看见他闪现在院门那里时,她就如同俗话说的“干涸的大地渴望着雨水”。她居然脸都红了,也许是因为血冲上了脑袋。
“蛙全跑到下面去了,六瑾。”他说话时脸上掠过一丝恍惚。
“真的吗?我这个地方?”六瑾的声音很欢快。
“真的,就在你院子的下面。要不我干吗将它们放到这里来。”
“那么,你知道出口在哪里吗?下面是什么情况呢?”
“不,不知道。也许在你房子下面的通风口那里?我没有把握。”
由于他执意要站在那里,六瑾也只好站着。他们就这样倾听想象中的蛙呜。天色在渐渐暗下来,老石的脸又变得模模糊糊的,她觉得他那条扶着院墙的手臂特别长,像猿猴的一样。六瑾突然想起了远方的父母,心里涌出一股腼怀的情绪。通风口?很久很久以前,在夜里,她的确常和父亲一道蹲在房子下面的通风口那里倾听过,然而那时就像现在一样,什么都没听到。也不对,不是什么都没听到,她和父亲听到了母亲在房里发出的梦呓。每一次,母亲都是笨拙地学公鸡啼鸣,她听了只想笑。她的态度使得父亲很不满。老石对蛙的所在地并没有把握,凭什么说蛙在地底下呢?他必定精通很多六瑾没有接触过的事,在胡杨林里头她就领教过他的怪异了,当时她觉得他神出鬼没,心机极深。或许就因为他心机太深,六瑾才没有对他产生长久的激情,她有点恐惧。她有意要拉开距离。
“我真想有个园子啊。”老石一边说,一边摘下镜片厚厚的眼镜来擦拭。那两块镜片在月光下晃动着,像妖镜一样闪光。六瑾看在眼里,心中的激情沉下去了。她又怎能揣摩到这种人的念头呢?这时老石轻轻地笑出来了。
“你笑什么?”六瑾有点恼怒了。
“想起小时候赤脚追青蛙了。青蛙是我的好朋友,可他们老是嘲弄我。”
然后他戴好眼镜告辞了。六瑾记起,连泡好的茶也忘了端给他喝了。她对这个人有些什么了解呢?他老家是染布的,住在雪山那一边。这是他自己告诉她的。六瑾回到葡萄架下坐下来,喝完了那杯冷茶。有一刻,她似乎听到了水响,但那只不过是幻觉。她一回头,看见自己房里的灯亮了。这是自己先前打开的,还是自动亮的?她先前并没开灯啊,再说那时天还没黑嘛。她不愿意老想这类事了,她感到自己很疲倦。也许,她应该想一些欢乐、明确的事。那么什么是明确的事呢?孟鱼老爹家的美女似乎是,那条大红的裙子是那么艳丽,还有那张精致的,梦一般的脸。那就是美。还有她半夜的歌声,那也是美。喜鹊和张飞鸟都没有出来,院子里静得让人有点发慌。她决定下次遇见阿依时,要问她一些事。阿依这样的女人会让她接近吗?她那么美,根本不像这个世界的人。还有孟鱼老爹院子里那种杀气腾腾的氛围,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邻居啊邻居,你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她又感到疲倦了。房里的灯不那么亮,看上去像蒙着一层纱一样,六瑾知道灯光下总有几只小飞虫,而那只大壁虎大概也出来了。里面,又是一番天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