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就此了结了。只是,津田良平的胸中,还残留着巨大的悔恨和空白……
还好有冻冴子为他渐渐抚平了心里的伤痛,两个人虽然没有就案子进行畅谈,不过,津田良平终于一步一步地,恢复了原样。
正月的喜庆,帮助二人走出了阴霾,也跟杉原允离开之前,向津田良平许下的北斋密探说,一定出版的保证不无关系。
等开了春,繁忙的工作,自然会让他无暇旁顾。
被车轮碾过的雪地,反射着冬日温暖的阳光,津田良平半眯缝着眼睛,向学校大步踱去。眼下还在放寒假,不过一月七日有教职员工的新年会。
“津田老师,有毕业生给您寄来的贺年卡。”职员在入口叫住了津田良平。不知道公寓地址的学生,每年都会把贺年卡寄到学校,今年似乎尤其多。
津田良平苦笑着,接过来一大叠贺年卡,用绳子绑在一起的众多明信片中,夹着一只特别的信封,津田好奇地把它抽了出来。
信封厚得就像装了旧书店的目录,封面上用女性特有的工整笔迹,写着“津田良平”的名字。津田疑惑地确认了寄信人。
“啊,这是……”
一瞬间,津田良平的眼前天旋地转,惊愕和紧张让他几欲呕吐。
执……执印摩衣子……摩衣子……
鲜明的笔迹,灼烧着津田良平的双眼,津田后背涌上了一阵阵的寒意。先前那场生离死别的体验,难道都是幻觉吗?
津田良平手忙脚乱地确认了邮戳。
“是那一天……”
依稀还能辨别出来,她决意自杀当天午后的时间,摩衣子是在寄出这封信后,趁着夜色上了雪山吧。
之后,津田良平一直没有到过学校,信件送到以后,就这么放着。
津田良平的心砰砰直跳:“摩衣子一定也是顾虑到冻冴子的感受,才刻意选择寄到学校来的吧。”
“明明已经没有必要……”津田良平心里翻腾着,立刻朝着和职员室方向相反的走廊跑去。
没有暖气的教室冻得像冰窖,津田良平坐在结冰般的学生椅子上,哆嗦着手拆开了信封。
啪嗒,信纸中间掉出更小一号的信封。
津田良平从地板上拾起小信封,暂时先搁到一旁,先展开了信纸。酒店提供的便签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文字。
津田良平先生:
今天真是多谢了,能看到你温暖的笑容,我就不虛此行了。
其实,我原本是要回东京的,在车站前面发呆混时间的当儿,却不由自主地跟随了滑雪客的脚步。他们的笑脸和青春如此夺目,让我羨慕不已,就仿佛扑火的飞蛾。
这封信应该会在我死后送到吧,这样一想,真是既可悲、又可怜呢。
畜生!……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能传达真相的,就只有这封信了。写到这里,真是羞死人了。我竟然忘了年龄,像孩子一样怕得发抖。想不通啊,要说的话明明源源不断,却全都幼稚的不得了。
或许是没有必要掩饰了,又或许我唯独不愿意,被你所讨厌……
事到如今,真希望至少有一个人,能够明白我的心情。这么想着,我就坐到桌子前,自然就想起了津田良平先生的名字。请原谅我的任性,只有对着你,我才能够毫无保留地说出一切。
津田良平的眼角开始发热。
我想你一定毫无所知吧……我是杀人犯噢!
心一横写下了“杀人犯”三个字,心情突然就轻松了。
我杀了两个人,其中之一自然是我的父亲,另一个恐怕也是我的父亲。不知情的你,肯定会很迷茫吧。
一切都始于和父亲同行的美国之旅。那趟旅行,本来就包括父亲的秘密计划——正确来说,或许应该写作我的养父。
没错,我是执印岐逸郎的养女。在十四岁那年,得知真相的时候,我哭着向他追问我的生父是谁,可惜总是得到“畜生,他已经死掉了”这样的回答,我因此决定不再深究。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害怕真相大白以后,就不得不跟父亲分开吧。
你一定无法理解女人的这种心情,我爱父亲,最初或许是父女之爱,后来却逐渐变成了男女之爱。
那时的父亲沉醉于工作,英姿飒爽,周围没有任何能够超过他的男人。我梦想着能和父亲在一起,毫不避讳地对他展开攻势。父亲察觉了我的变化,渐渐和我拉开了距离,最终弃家逃走,跑去了别的女人那里。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不想让出入家里的画商记者,看到我阴森森的模样。那时候,我真是个早熟又惹人讨厌的孩子,现在写下这些字,都让我感到羞耻得耳朵发烫。这些话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但是,如果我不做这些说明,你又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去杀掉益子秦二郎吧。
直到二十四岁,我始终爱着父亲。父亲对我越是冷淡,这种感情就越不受控制。之所以选择在这种状态结婚,完全是因为绝望,对方和父亲有着些微的相似,或许也是理由之一吧。
然而,那段婚姻立刻就支离破碎,父亲笑着原谅了离婚返家的我,而我对父亲的爱恋,也更加深刻了。
不过,好歹我结了一次婚,我们之间的紧张也有所缓解。他既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爱着的男人,二者的比例,终于调整到对半的位置。父亲也敏锐地察觉了,我心境的变化,他提出了开设画廊的建议,我也借着埋头工作,从另一种意义上忘却了父亲。
而后就是那趟不祥的美国之旅。
我是如此憎恨父亲,同时又是如此珍惜父亲,两种感情,至今仍然在我的心中不停地打旋。
父亲想借美国之行,让我和生父见面,我自然被蒙在鼓里。到了波士顿,他告诉我和益子秦二郎先生碰头的地点,让我代为赴约,理由是行程太紧,他有些吃不消。这当然是撒谎,他从信中得知,益子健康状况很糟,便心想至少让他能看我一眼。
毫不知情的我,为了和益子秦二郎见面,而被诓出了门。
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贫穷老人,明明年纪比父亲还小,却毫无生气。他就连身体也没有洗干净,耳朵背后全是漆黑的污垢,是个让人连握手的欲望,都没有的老男人。益子秦二郎或许意识到我轻葭的态度吧,他从我手里接过父亲的信件,不高兴地往兜里一塞。他拋下了一句“如果重视岐逸郎,那就跟我来”,硬把我帶到了收藏家那里。
当然,就算益子秦二郎找上门去,对方也并不认识他,最初一口回绝了他的拜访。还是我取出名片,对方似乎也知道父亲身在波士顿,立刻热情款待了我们。
等着我的就是那幅葛饰北斋的画。我当时就被震撼了,至今也无法忘记初见时的感动。
气质、魄力、风格……那幅作品全都具备。加上被告知,那或许是至今不曾公开的新发现,自然会想得到它。收藏家稍事考虑后,表示愿意以三千万出让,对那种杰作来说,这个数并不高。眼看就要进入正式交涉,益子却慌忙把我拉到一旁,没头没脑地说,把它带回日本会出大事,
津田良平吐了口气,北斋的秘密,总算逐渐明朗起来。
那是一幅赝品,而且作者正是父亲执印岐逸郎。
益子秦二郎和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一起来到美国的同伴,然后战争爆发,他们画卖不出去,迫于生计就选择了造假,其中的代表作,正是那幅北斋的画。益子听说假画到了这位收藏家手里,出于对岐逸郎的担心,才把我带到这里。
益子秦二郎邀请我去他的公寓,商量善后之策,说实话我完全懵了,只顾着惊慌失措。我大清楚无论如何,也必须把画取回来,就算花一个亿,也要买下来处理掉——否则在毁灭父亲的同时,也会毁掉我的。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不寻常的念头——哇哈哈哈,和父亲一起毁灭,不正是我长年以来的期盼吗。
对父亲的爱和憎恨,顿时一口气喷发了,我的人生始终被他禁锢着——现在看来无疑是愚不可及的想法,可是,那时候,我却得意忘形地沉醉在支配父亲的妄想里。就像父亲折磨我一样,这回轮到我来折磨他了。
一想到这下子终于能把父亲,从别的女人手里夺回来,让他成为我独享的父亲,我就欣喜若狂。
一定是受到父亲造假的打击,被想也不曾想过的事实,气晕了头吧,我竟然懊悔起来,一直守护的父亲,竟然只是这种程度的俗人而已。
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这幅画带回日本,让它成为扳倒父亲的王牌。我把想法告诉了益子秦二郎,他苦苦哀求说唯有这件事千万做不得。益子坦白了长年从父亲那里,接受援助的事实,他是害怕自己今后断了财源吧。
多么自私的男人啊,到头来他并非为了父亲担心,而是一心想着自己。他之所以告诉我赝品的存在,也是想从交易中,收取提成而已。当他意识到哀求也没用时,竟然吐出了意外的秘密……
津田良平用冻僵的手指,翻到下一页便签,继续阅读着。
他说——那个益子秦二郎竟然说,我是他的女儿。执印岐逸郎是为了让我们父女见面,才带上我同行的。我激怒不已,质问他有什么证据,益子就从衣柜里,取出来了一幅肖像画。你肯定也不会明白,我当时是多么的绝望。
画上是我的母亲。益子秦二郎讲述了和母亲的关系,又给我看了好些封父亲的信。在年轻时寄来的信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或许有一天,会把女儿还给你”……
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我再次看向母亲的肖像,又意识到更可怕的事实——那幅画和父亲的作品大像太像。
益子秦二郎扬扬得意地直点头,还嘲讽说“我对他有大恩,他只是个靠别人,才能混饭的卑劣之徒”。益子或许以为,让我知道谁是生父,就可以放心了吧,他痛诉对父亲的憎恨,大言不惭地表达对我的爱,终于说出了无法原谅的话。
他说:“之前是我心慈手软,没有拿你威胁他。不过,这一回我要返回日本,让他对我言听计从。只要你愿意,就来跟我一起住。”
彻底的厌恶和耻辱,让我浑身直打哆嗦。
这种肮脏地度日、犹如猴子一样的臭老头,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不仅如此,益子秦二郎竟然还年复一年地,对帮他抚育女儿的友人进行勒索。和就算不是亲生女儿,也尽心抚养的父亲相比,他真是太过可耻。你或许也能体会,被悲愤控制的感觉吧,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恶狠狠地诅咒着自己的出生。
这种人,非杀不可!
我一心抱着这个念头,冷静地盯着益子秦二郎。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父亲。我说服自己,这全都是为了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
我收下了母亲的肖像画,约定两天后在波士顿再会,理由是必须想办法处理假造的葛饰北斋画作……
后来的事情,估计你们也都知道了。我杀掉益子秦二郎之后,悄悄地回到了他的公寓,拿回了父亲的全部信件。至于那幅葛饰北斋的画作……
当时对葛饰北斋的不舍,至今仍然折磨着我,把那种东西,直接抛到脑后该多好。或许总有一天,收藏家会把它公之于世,到那个时候,由我和父亲一起赎罪不就好了,这才是更适合我的活法。
东西如果还在日本,或许还有斟酌的余地;但是,身在旅途的焦急,促使我立刻签了买卖合同,接下来也只能上门取货。
虽然日本人被杀的新闻上了报,但对收藏家而言,益子秦二郎的存在,简直和一只苍蝇无异;他也丝毫没有察觉,死者正是两、三天之前,和我共同登门的男人。
父亲也一样。我相信他不会对海外旅游地的报纸感兴趣,但为了保险起见,能隐藏的还是尽量隐藏。一旦知道益子秦二郎被杀,父亲一定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而后,我们顺利地返回了日本,我满怀着保护了父亲的骄傲。父亲并不知情,无论在返程的飞机里或是回家后,依然我行我素。我对他憎恶至极,我如此爱着父亲,不惜为他杀人;他却依旧跟毫无价值的女人胡乱鬼混。
感情一旦爆发,王牌的存在就自然而然地,浮上了我的脑海。
可是,绝不能作为赝品公开,这样只会毁了执印画廊,并且让父亲蒙受污名。必须让世人相信这是真迹,只让父亲明白,我得知了他的秘密就好,这样一来,不用给任何人惹麻烦,就能够实现我对父亲的控制。
假如,我没有从益子秦二郎那里,得知天心的题字是真迹,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制订如此危险的计划。
我对计划着了速。在得到社会承认的同时,制造事故将其付之一炬的点子,也是我这时候想到的。若作品一直存在,难说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方式被拆穿,而且,我的目的并非牟利。
再有,一分钱也没有得到,就失去了葛饰北斋的画作,绝不会有人起疑。烧毁引起的骚动更大,施加给父亲的恐惧也该更重。
依我看那幅画是赝品,就一把火烧了——如果这样告诉他,父亲会何等惊讶,对我又会何等感激。能得到这样的喜悦,白花三千万真是毫不可惜。这仅仅是我和父亲之间的事。
这时候,却出现了另一个问题。
回国进行问候的时候,我偶然去了现代美术杂志社,在那儿看到了国府洋介先生的原稿。既然是以葛饰北斋为主题,我当然很感兴趣。听说稿件对费诺罗萨讲得很多,我更是想读。
这个人和弄到手的作品关系匪浅,我却几乎对他毫无所知,这怎么行呢。
起初我是读得津津有味,到了改名表的部分,却顿时刷白了脸色;这时候我才知道,作品上“宗理辰政”的画号,根本就不存在。意料之外的结果,让我不知所措,这下子岂不是轻易就会被拆穿?想到这里,我全身都脱了力。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必须阻止这本书的出版,我早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拼命地想,终于让老娘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借口希望证实文中提到的“密探说”,转移出版权,这样就能赢得好几年的时间,只要在此期间,公布葛饰北斋的画作,并且将它烧个干净,就不会有问题。
不过,有一点需要修正,我原本对葛饰北斋的以假乱真毫不怀疑,简单以为就算对外公布,是由画廊发现也没问题。可是,自从看了国府先生的原稿,我开始担心不知什么时候,那些画就会被拆穿。一旦画廊和赝品搭上关系,无疑是致命打击。
必须回避直接渠道,只要让空壳画商做中转,就能够高枕无忧。
为此不得不寻求协助,我向宇佐美一成摊了牌,当然不包括杀人。他最初虽然拒绝,但在得知我并不打算卖钱,而是要一烧了之后,总算不情愿地答应帮忙。
宇佐美读了国府先生的原稿,想到了添加“北斋”画号的点子。反正最终是要烧掉的,不会被大多专业人士过目。如果对手只有一个人,添加的画号也能够糊弄过去。
他的主意打消了我的不安,这下一切准备都就绪了。
只是……很不幸,我对津田先生并不了解。
假如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津田先生的性格和才能,我绝不会制订这样的计划。
这不是撒谎,也不是玩笑,和你的相遇,确实把计划导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密探说超乎预料的快速解决,就是原因之一;更要命的,你的热情让我心生愧疚。
我看尽了为己之欲,牺牲他人的例子,这样岂不是跟益子秦二郎那老东西一个样?那个死不足惜的男人,最像他的竟然正是自己。你明白吗?意识到这个的时候,我对自已的厌恶。你曾经烦恼过,如果“北斋是密探”的说法得到证实,或许会伤害小布施的居民。原本就没打算让书出版的我,当然可以笑着安慰你,可是,你对他人痛苦的感同身受,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任性和傲慢。
唯有你,我绝对不能骗你。
我真的非常苦恼,一度决定放弃。是真的,我决定忘了葛饰北斋的画,让你好好写书。就在我刚刚下定决心时,宇佐美一成却到了长野……
正如塔马双太郎先生所想,宇佐美一成被摩衣子的优柔寡断惹急了,为了强行推进计划,硬是把北斋运到了长野。恐怕他还瞒着摩衣子,擅自制订了骗取保险金的计划。出现在小布施的画廊用车,让摩衣子大为惊讶,回到长野之后,又得知有宇佐美一成的留言,双重打击让她不得不答应,第二天就让津田良平看画。二人一番合计,决定不拿实物为妙。
谁都能够一眼看穿添加的痕迹,墨迹的情况完全不同。如果拿出实物,你一定会当场指出,“北斋”的画号是最近添加的。关于这一点,宇佐美一成似乎也很忌惮,你的鉴定能力,和我做出了一致判断,决定使用事先备好的照片。
当实物被烧毁以后,能证明那幅画存在的,就只有这些照片而已,所以,我们在拍摄时异常用心,哪知反倒弄巧成拙。那时候,宇佐美一成才首次让我看了照片,结果添加的痕迹依然明显。不过和实物不同,从照片里应该无法判断,具体的添加时间。
当时,我和宇佐美一成一起商量了:如何说明,才能够让画号的添加和新发现显得自然,画家和画廊主的部分,全都是虚构的;不过,一定得有人负责送照片,于是,设定了宇佐美的长野之行。即便如此,宇佐美一成仍然对我的态度,抱有很大的不安吧。他看出来我没有干劲,于是算准我在休息室,向你说明的时间,打来电话监督。
第二天,我带着祈祷的心情,让你看了照片,捏着冷汗,看你会不会立刻指出,画号的异样。可是……你表现出超乎我们预想的信心。
我们只知道:天心的题字是真迹,完全没有料到一件赝品,竟然能够牵涉出来如此多背景。听着你热情的讲解,我真恨不得冲你大叫“畜生,这是赝品”。不过既然能得到你的保证,世人肯定也会欣然接受,我松了口气也是事实。我说服自己,接下来只要把画烧掉,就不会给你添麻烦,要赔罪随时都没问题。
假如宇佐美一成没有产生多余的贪欲……我丝毫不知道,他和大阪的铃木堂合伙,取得了高额保险。
宇佐美说,为了烧画,他增加了一个同伴,只用小钱就买通了,让我不用担心。我轻信了他的话,结果让画廊蒙受质疑,给父亲带来超乎想象的痛苦,我也沦落成肮脏的犯罪者。
很奇怪的说法吧,比起杀人,却是这件事,让我感受到深重的罪孽。我想,让你受到牵连的罪过,恐怕远比杀人严重吧。不能给你添麻烦,再三苦恼的结果,我决定在事件平息之前(多么自私的想法啊),和你彻底断绝联系,你不能和我或者宇佐美一成再有牵连。
父亲闭门不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目的达成了。但是,他是那么的孱弱。尤其在阿菅刑警出现以后,父亲的心脏也急剧恶化。即便对我言听计从,却变得寡言少语。
这是当然,因为父亲已经知道是我杀了益子秦二郎先生……
父亲被痛苦和绝望折磨着,如果他能更早告诉我“那件事”……我就不会去杀掉益子秦二郎先生了,也不会把仿冒的葛饰北斋作品带回日本。
然而,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当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昧时,已是在父亲自杀之后了……
便签上有干涸的泪痕。
你不明白,父亲的死,让我变得何等脆弱。尤其得知父亲是为了庇护我而死,我自责得几乎发狂,他竟然愿意牺牲性命,保护我这个杀人犯。为了挽回父亲的名誉,我只能等头七结束后,就去自首。
我把决定告诉了宇佐美一成,他却说出了惊人的秘密。
遗书有两封。一封给警察,另一封给我。
我从宇佐美一成的手里,接过了给我的遗书。首次触及父亲的心情,我泪如泉涌,悲恸欲绝。
父亲也爱着我,把我当作一个女人爱着……可是,父亲怀有疑虑,我或许是他的亲生女儿。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从益子秦二郎被捕前半年就开始了。
益子秦二郎的生活越发放荡,母亲只好向父亲求助,二人自然而然地结合了,然后生下了我。
离婚后没多久就出世的我,被认为是益子秦二郎的骨肉,户籍也是照养女的格式填写。母亲坚信我是父亲的孩子,但父亲始终将信将疑。
遗书里说,随着我的成长,父亲逐渐在我身上,看到了死去的母亲的影子,开始对我产生男女之情。他或许也意识到了我的感情,但这是绝对无法允许的,万一我真是他的亲生女儿……
为了逃避这份恐惧,父亲最终选择了离家。我得知他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所以敢爱;他怕我是他的亲生骨肉,所以恐惧。真是无可救药的泥沼,我们父女两个就在泥淖中,相拥生活了超过二十年,父亲却从来没有吐露过他的痛苦……
或许我的爱情,也已经蜕变为女儿对父亲的爱了吧。
如果知道被他爱着,也就不会抱着扭曲的渴望。当时,无论益子说什么,我都不会产生那样剧烈的动摇吧。同样,也不会产生把北斋的画,带回国内的念头。
北斋……还得说到葛饰北斋。
对于葛饰北斋,我同样犯下了严重错误。那幅画并不是父亲制作的赝品,而是由益子秦二郎一手完成。所以,父亲受到的打去也是双重的。一旦年轻时代同伴制作的赝品,进入公众视线,自己的罪行,或许有朝一日也会暴露,身败名裂的恐惧,让他战栗不已。
更有甚者,通过那幅画,父亲终于确认,益子早就看穿了他和母亲的关系。画面正中央的女人被恶鬼撕裂,腹中孩子的胳膊被左右拉扯着……那就是我和母亲,恶鬼则是父亲和益子秦二郎。
意识到益子秦二郎已经得知了一切,父亲痛苦不堪。为什么我会把这幅画,从美国带回日本?此举的含义,似乎让他相当苦恼。结果,父亲误解了我的意图。
就向曾经被益子秦二郎告诫的那样,父亲把我的举动,理解为对他的复仇,以为我是在逼他负起责任……
可是,他之后从刑警那里,获悉了益子秦二郎的死讯,一定混乱不已吧。就算不清楚具体情况,他也直觉地看穿,是我杀掉了益子秦二郎。这一刻,父亲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他认为负起责任的方法,就是替我而死……
当然,促使搜查终止,也是目的之一,他不希望对益子秦二郎的抄袭被发现。
我想,这是误解相互重叠的结果……
我搬出葛饰北斋的目的,绝不是为了责备他,而是为了让他明白我的爱意。然而,父亲却理解为了憎恨。是我害死了父亲。父亲自始至终都如此优秀。
结果,我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父亲。但是,我将执印岐逸郎视为慈父,最终决定随他而去。
当宇佐美一成拿出父亲的遗书后,又逼我和他结婚,还说把一切罪行推给父亲,到国外开始新生活。他笑着坦白,自己和大阪的铃木堂,一人分到了两千五百万。这种厚颜无耻的男人,竟然是父亲的弟子。但父亲无暇为这种人悲哀,他一定正独自徘徊吧,我得去帮他……
可是……我很怕,杀了益子秦二郎的我,还能够站到父亲身旁吗?
我明明不信教,却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地狱的存在恐惧万分。
或许我此行的终点,会是地狱吧,津田先生,请你为我祈祷,假如你愿意宽恕我……
对不起!……
我总是这样利用你呢。嘴上虽然说着,希望向你传达心情,其实全都只是为了自己,我是想借着对你的倾诉,获得自我的救赎。
到这个份上,我还想着利用你,真是个卑怯的女人,这种人就请你忘了吧。
写到这里,我总算有了勇气。
永别了,我不会忘记你的好意。请你和冻冴子小姐幸福地生活下去……
津田良平看着信,便呜啦呜啦地哭了起来。
和泪水同时涌上的,还有喜悦。这一来,他就能永远保存着,和摩衣子的暖暖回忆。滴落的泪水,轻柔地晕染着“宽恕我”的字迹。
摩衣子仿佛也正在某处垂泪……津田良平陷入了这样的错觉之中。
“能去,一定能去的!……”
津田良平从兜里取出记事本,通信栏上记着摩衣子的住家地址。津田用圆珠笔划去原址,添上了“天国”两个字。
津田良平当然知道,这只是婆婆妈妈的感伤,却希望以这种形式,表达他对摩衣子的坚定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