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执印画廊派对召开以后,波澜不惊的十天过去了。但是,这只是表象而已,在波士顿循规蹈矩、继续搜查的鲍根和乔伊斯,无疑重复着人仰马翻的日子。
“如果是这个日本人的话,我确实见过。”年轻人毫不迟疑的回答,让鲍根和乔伊斯顿时喜形于色,乔伊斯吹了声口哨,和鲍根交换了眼神,后者捏着照片的手正微微发抖。
强压着焦躁和失望,不停询问的辛苦,总算有了回报,眼前的男子是学画的,马斯蔻遇害当天,他获准在美术馆中,临摹蒙克的《呐喊》。
哪家美术馆里,都有大量怀着画家梦想,自发地前来学习绘画的年轻人。他们不像职员那样有特定区域,可以在美术馆内自由移动。一周之前,鲍根想到其中或许会有人记得,当天的某些情况,就向美术馆借了发有许可证的人员名单。
案发当天,在馆内临蓽的学生只有九人,鲍根本以为很快就能够排查一遍,可是,年轻画家们都是我行我素,查找他们的住所也很困难。如果是在刚刚案发那几天,大半学生都会来美术馆接着临摹。可是过了这么长时间,各自的画也都完成了,好几个人都回了乡下。眼前的年轻人,也正准备搬出廉价公寓。
“你能做证吗?”鲍根按捺住满心雀跃,再次确认说。画家能更为准确地把握人物特征,这样的证词,也容易被陪审团接受。
“绝对不会错。老实说吧,我是连手头的工作都顾不上了,没有办法,谁叫是那种大美人呢,是个男的都会看着迷。”
年轻人的嘴角上,浮起和年龄不相符的病态笑容,又一次伸手拿过照片。
“什么,美人?……”
他在说什么啊?二人都是一惊。
“就是说……你看到的是女儿?”
鲍根慌忙从年轻人手里抽回照片,这是波士顿在住日本人,为岐逸郎举办的欢迎宴会上的抓拍,是将在美国发行的,日语报纸上的照片放大而成。
照片中央是岐逸郎,身旁的女儿也被一起框入镜头。原来年轻人看到的是她。
“她是叫作Maiko吧?”
鲍根糊涂了。岐逸郎年轻的时候,曾经和马斯蔻共同生活过,所以才有杀人的可能性。可是,如果换作是他的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她和马斯蔻完全没有关系。
“当时我在D画室里临摹,从走廊的窗户里,就能够看到下面的中庭。那时候天都快黑了,空荡荡的庭院之中,就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看上去很显眼。”年轻的临摹者咂着嘴,不甘心地摇了摇头,“刚好那天作品也完成了,我都想去跟她搭讪了。不过看样子,她就不是我们这种穷画画的,能够约得起的,穿得那叫一个高裆。她多大岁数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听说发生了命案的?”乔伊斯无视他的问题,继续询问。
“半个月之后才知道,没办法,我对俗世不怎么关心。”
所以,他才忘了事发当日,曾目击到她的出现吧。乔伊斯暗暗冷笑。
“傍晚的话,就在马斯蔻被杀前一点儿。”乔伊斯很是疑惑。
“说不定我们犯了大错。如果有嫌疑的是她,就必须全部推翻重来。已经没有时间了,先打消那个中国老爷子的歪脑筋吧,有这张照片,他也应该乖乖地投降了。”
至少现在知道,老爷子的目标是画家的女儿,鲍根的疑问也少了一条。他始终想不透,那两个人有什么必要,非去总领馆不可。
岐逸郎是个名人,鲍根后来查过,本地报纸也详细地刊登了,他到波士顿的新闻,而且是配照片的大幅报道,根本用不着去总领事馆查日本报纸。不过,本地报纸并没有介绍岐逸郎的女儿,这才是老爷子他们,去翻查日语报纸的目的。
“可是……想不出岐逸郎的女儿,有什么杀死马斯蔻的动机,也没有遭到威胁的理由。”乔伊斯一脸茫然地嘟囔着,“难道是单纯的巧合……”
“畜生,哪儿有这种巧合。虽然我也找不出理由,可是,拿着父亲的照片打听的时候,却暴露了女儿的奇怪行动,不排除替父杀人的可能。日本警方的联络也说,岐逸郎态度可疑。”
“只是可疑而已啊,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日方同时还传真了,岐逸郎波士顿之行的日程,两人按图索骥,也没有特别的进展。
“之前日方也是不情不愿,才同意协助调查,这回你又想说服他们,调查嫌疑人的女儿?就算能让他们答应,人家也会笑话我们一天一个变,往后就更不会奉陪了。要是那小伙子,目击到杀人现场还差不多。”
乔伊斯脸上满是索然的神情。
“是个游客,都会来波士顿美术馆,更别说她是画廊的经营者,就算案发当天被目击到,这也算不上奇怪。你的主观判断太多,恕我不奉陪了。”
“这是最后一次,对老爷子下手,要再没有进展,我就放弃。”
鲍根也点点头,虽然嘴上总是不留情,其实他很感谢乔伊斯的协助。
二人立刻去了马斯蔻生前居住的公寓,对着管理室的大门,就是一阵猛敲,管理员战战兢兢地开了门。
“我们弄到了大美人的照片,送你当礼物。”鲍根冷不丁地,把照片举到他的眼前,对付这种家伙,就要先来一个下马威。
“美到让你想跟她写信传情吧?”
对方流露出不安和惶恐,鲍根松了口气,其实他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还是说,你们已经订好约会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去领事馆,热心学习过了吗?会点儿日语了?”
管理员立刻想逃,乔伊斯先一步握住了门把手。
“比起这种乱糟糟的屋子,不如招待你住进没有家具的清爽房间好了。”鲍根哈哈大笑着说道,“伙食和房租全免费,你要有雅兴,还能用日语写书呢,反正有十年的时间慢慢创作。”
管理员噤若寒蝉。
“或者和中国老爷子来个双人间?看你们最近感情挺好,正好给监狱那帮人,示范什么叫国际交流。”
管理员一声呜咽:“不关我的事,我本来是想协助警察办案的,是梁老他……请你们相信我!”
管理室带着哭腔叫唤起来。鲍根知道,这下子自己是胜券在握,果然不出意料,他们的目标是岐逸郎的女儿。
“看来是你赢了,今天晚上请你去吃萨姆小店,尽管选你挚爱的三明治好了。”
乔伊斯难得开起了玩笑。
“我在这儿看着这个家伙,你上去把老爷子带过来。别动粗,对老年人要温柔体贴。”
乔伊斯爽朗地点了点头,轻快地冲上了阴暗的楼梯。
“接下来……你是打算用怎么个办法协助警方?还请细细道来。”
鲍根脱掉外套,随手一扔,坐到屋里的长椅上。
房间里满是口嚼烟的浓烈臭气,黑人管理员一副认输的表情看着他。
“不知道,跟我没有关系。”
梁还在负隅顽抗,狠狠瞪着椅子边上,垂头丧气的管理员,用力一哼。鲍根不由得苦笑。
“信寄出去了吗?还没寄就不算犯罪,我是为你好哦。”
“犯罪?我到底做过什么?这个国家就擅长给别人安罪名!……”姓梁的中国老人手脚乱蹬地嚷嚷着。
“你连对方的名字都知道,就别再狡辩了。Maiko Syuuin,著名画家的女儿,我没有说错吧?”
“你这蠢蛋!连这都对他们说?”梁一把抓住管理员,乔伊斯连忙从背后制住他。
“明明是你诓我人伙。”
乔伊斯毫不费力地架起梁,后者还不忘咒骂管理员,眼里甚至有了泪花。
“老爷子,别闹了,只要你说实话,就不会有事。还有……关于那个画家女儿的名字,我们可不是从他那儿听来的,我们也进行了调查。”
梁顿时不再吱声了。
“乔伊斯,把梁老头放下。寄恐吓信是管理员的主意,梁没有那种意思。对吧?”
鲍根对梁很是亲切,原本就是他下的套,管理员的那点心思,他也不打算追究。
“信还没有寄出去吧?”
梁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就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二位肯协助调查,我自然会略表谢意。还请提供线索。”
“真的?你没骗人吧?”
梁的目光,眼看着有神起来,鲍根带着瞬间的罪恶感,对老人许了愿。
“那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跟我来。”
看来双方终于实现了相互理解。
之前鲍根都是隔着门跟梁交谈的,这是首次进他的房间。
屋里意外的整洁。一张简陋的圆桌,没铺床单的破烂床垫,其他能够称得上家具的,就只有当橱柜用的生锈铁书柜,看贴在侧面的标签,肯定是哪家公司扔掉的废品。
这个老人的生活十分简朴穷困,床垫正中间被油脂浸出的人形污渍更显悲哀。
“你想让我看什么?”
“在床下面,这就拿出来。”
梁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号衣箱,看样子用了很多年,已经破了不少洞。掀开盖子,里头塞满了衣物,内裤全都泛了黄。
梁毫不在意鲍根的视线,径自在衣堆里摸索着。
“就是这个,你先拿去看一看。”梁递出一块用报纸包裹的长方形板状物。
“东西夹在胶合板里,打开就是。”
“什么东西?……怎么了?”
乔伊斯在鲍根背后探头探脑。
胶合板之间,夹着一张女子的素描,画纸已经变成茶褐色。
“噢哇,真是个美人,古典型的。”乔伊斯说着感想。
“是马斯蔻之前给的,完成品原本挂在他的房间里。”
“哦,就是你最开始说的那幅啊,原来是这张素描的油画版吗?”
梁坦率地点了点头。
“不觉得跟谁很像吗?”
乔伊斯歪着头拼命回忆,鲍根也有同感。
“就是那个日本画家的女儿呗。”
梁的回答,让鲍根倒吸一口凉气,眉眼之间确有相似。
“就是说……这是马斯蔻的妻子?”
按照日本得来的情报,马斯蔻的妻子和岐逸郎再婚,生下了摩衣子。
“马斯蔻被杀前两天,他邀请我去房间里喝茶,那时候我就闻到一股女人的气味儿。马斯蔻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是他可能要回日本了。”
“嗬,回日本啊。”
“我一下子觉得寂寞起来,就没有多问……”那个中国老人遗憾地说,“后来想了想,那幅画本来一直挂在他家墙上,可是,那天却没有看到,肯定是那女的把画买走了。而且……”
“而且?”
“我记起来了:他被杀那天的白天,马斯蔻在看一份日文报纸。我一走近,他就忙慌慌地把报纸收起来了,说傍晚要出去见一个人。我问是不是一直给他寄信的日本人,马斯蔻只笑着说,那是幸运女神。”
“幸运女神啊……”
“我知道的就这么些了。”
“那日本画家呢?”
“我是翻报纸的时候才知道的。我能做的,只是找出马斯蔻看过的那份日语报纸,结果,发现了跟他妻子很像的女人,日期也刚好是马斯蔻看报纸的那一天,他肯定是去和这个女人见面了。名字和住址是管理员查到的,弄清楚他父亲的名字之后,我就更确信了。我帮马斯蔻拿过不少次,从日本寄来的信,记得Kiichiro这个名字。”
梁的话说完了。
“就这样而已?……就为这种小事,专门跑去领事馆?”鲍根失望透顶,他还以为梁肯定目击了,那个日本画家或是他女儿的来访。
“老爷子也没派上用场啊。”
乔伊斯一出公寓,就耷拉着肩膀,鲍根只是默默地走着。
“他也是凭想象而已,根本没有画家女儿,到过公寓的实证,幸运女神又不见得非是女人。”
“如果不是那个执印摩衣子,又有谁会买那幅画?我可不认为有什么家伙,会对别人老婆的肖像画感兴趣。”鲍根认真地分析着,“从情理上说,肯定是画家的女儿,而且,再怎么愚蠢,也不至于管男人叫女神吧。”
“这我知道。”乔伊斯厌恶地跺着脚,“可是,我知道也没有用,问题是上头会不会接受。”
鲍根也臭着一个脸。如果人在美国还好说,可是,对方现在在日本。要是以这种不清不楚的状态,三番五次麻烦日本警方,肯定要闹矛盾,上头也不会有好脸色。
“那就去日本看看吧。”
“别开玩笑了,上头怎么会让我们去。这种事情你也知道。”
“是私人旅行,这样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了。幸好有的是休假。”
“为什么?你干吗这么执着?”
“不晓得。之前怀疑犯人是岐逸郎的时候,我也对他的作案动机有疑问,这下子有嫌疑的成了女儿,我就更想不通了。”鲍根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杀人是要勇气的,至少比离婚需要……而且,穷人杀富人还可以理解,反过来有什么必要?我始终想不明白。”
“富人也有烦心事啊,大公司的老板,不也会自杀吗?”
“可是很少会去杀人。”
“知道了,我也会帮你说服上头,反正尽力而为吧。实在不行就亲自去一趟。”乔伊斯拍拍鲍根肩膀,“光是能拜见美人尊容,就值得去日本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