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正式开始时间,派对会场所在的酒店大堂里,已经聚集了超过两百位受邀而来的客人。塔马双太郎四处转悠着,寻找杉原允的身影。他本来不打算来,不过,听津田良平说出版延期了,他怎么也要跟摩衣子抱怨几句,另外还要让她把出版权,还给杉原允的公司。
明明是她抢夺出版权,一旦情况有变,就立刻出尔反尔,塔马双太郎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原谅这种做法。
塔马双太郎十分清楚,北斋密探说的迷人程度,这绝不是因为新发现的作品被烧,就失去意义的轻浮主题。只要执印画廊同意松手,杉原允那边保证立刻就能出版,这也是一个编辑,理所当然的反应。眼看着津田良平被画廊的忽冷忽热耍得团团转,塔马都替他难受。
“哎呀,难得你愿意赏光。”正跟横山周造谈笑的执印摩衣子,眼尖地发现了塔马双太郎,便打着招呼向他走来。
她身着带厚垫肩的丝质短外套,里面是施以精致中国剌绣的罩衫,看她的表情甚是高兴。
“等会儿把你介绍给父亲认识。”
塔马双太郎故意问道:“似乎没看到津田呢?”
“他……岩手县实在太远了。”
“还是说……津田先生已经没用了?”
摩衣子不吭声。
“书的出版,不是无限延期了吗?他很受打击啊。既然不能遵守约定,最开始就不要轻易许诺。”
“那是因为宇佐美的反对一一”
“最终下定夺,应该是你的职责!……事到如今,你想找借口也没用,出不了就不要给津田无谓的期待!”
“什么叫无谓的期待?他自己也接受了!……”摩衣子终于难忍愤慨。
“津田先生人太好,你就是故意利用他这一点,不是吗?”塔马双太郎一副讽刺的口吻说,“我是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委托他写书的。密探说的进展,已经超乎你的想象,完全可以成为执印画廊的招牌。”
摩衣子眉毛一挑,怒道:“什么意思?”
“杉原先生说,这本书他想出,如果你觉得有愧于津田,就把出版权还给杉原。”
“别开玩笑!……”摩衣子狠狠地瞪着塔马双太郎,周围的客人鸦雀无声,都远远地看着二人。
宇佐美一成察觉异样,赶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让我们把津田先生的书,交给现代美术。”宇佐美一听这话,也是面色大变。
“你有什么权力提要求?”
“那你们为什么告诉他延期?还不如让津田先生自己选择……”
“这跟你没关系吧,这本书的所有权,我们已经拿下了,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宇佐美一成愤怒地批评着,“我们和他不只有口头协议,还签订了正式合同。如果你们想打什么歪主意,小心吃官司。”
“官司?看来他这本书,你们是打算养而不用喽?”
“你说话最好注意场合。如果是来吵架的,还请回去吧。”
“我没有吵架的意思。”塔马双太郎轻轻摇头说,“有没有出版合同我不管,你们既不打算出书,又死活不肯放手,这不是为难作者吗?”
“当然有出版的意思——直到刚才为止,可惜现在改主意了。反正肯定是那小子胡说些有的没有,既然你们是这种态度,我们也自有考量。这本书,三年之内绝对不出。正式合同是允许的。”
“你是不是疯了?还有你。”塔马双太郎死死地盯着摩衣子。
摩衣子目光一垂,转身说道:“宇佐美先生,你就适可而止吧。派对这就要开始了,别给其他客人添麻烦。之后再慢慢商量吧。”
“我还担心会怎么样呢。”杉原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塔马双太郎身后,“难得看到塔马先生发火。”
“肯定得发火,所以说,如果一开始就由你们做……”
“是社长的命令,我也没办法。”杉原也压着气头,看向宇佐美一成的背影。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这就回去了吗?”
“不,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否则只会给津田添麻烦。被延期他也只是忍着,不能害他被误会。”
“宇佐美也真是个卑鄙的男人啊,简直就像预测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一样。要知道一般来说,这是不会签书面合同的,结果反而被他将了一军。”
塔马双太郎也点了点头。日本和国外的情况不同,出版计划大都是口头约定,他完全没有料到,津田良平已经签署了书面合同。
“整整三年的束缚啊,我们完全拿他没有办法。”杉原允懊恼地陷入了沉默。
派对热闹非凡。以横山周造为首的政治家来了不少,司仪据说是一位画画比职业画家还在行的艺人,冲着他出席的女性,也不在少数。
虽然派对是鸡尾酒会形式,设在正面的餐桌,仍备有座椅,供年长者使用。中央位置有执印岐逸郎的憔悴身影。
杉原允端着拼盘回来了,慨叹道:“虽然早就有所耳闻……没有想到会这么惨。”
塔马双太郎把预先摆好的酒杯递给杉原,问道:“是说岐逸郎先生?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呢。”
“听说他在美国,还又唱又闹,才过了两个多月而已。看来这回受的打击真是不小。”
“摩衣子反倒变得更厉害了,很能把握平衡,简直像妈妈桑一样。”
塔马双太郎远远望着岐逸郎,摩衣子正在身边看着他。一个酒吧妈妈桑模样的女性,靠过去向岐逸郎打招呼,摩衣子立刻扬扬下巴把她赶走。而岐逸郎只是无力地坐在那里。
“老先生完全被封住了,这下立场完全颠倒,恋父情结也该解除了吧。”
杉原允嘲讽地一笑。
“刑警?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刑警?”摩衣子冲宇佐美一成反问道。听说有刑警,她的脸色多少有些苍白。
“说是有事向老师请教。”宇佐美也疑惑地往后看了看。
“找父亲……”摩衣子匆匆望后瞥了一眼,“知道了,我带父亲过去,你先让他去休息室等着。”
摩衣子松了口气,她还以为肯定是来盘问,那幅画被烧毁的那件事情呢。
摩衣子回到岐逸郎的座位,对他一阵耳语。
“问什么?老朽可什么也没有做。”岐逸郎的眼中,涌上了不安和惊愕。
“知道,别担心,我和宇佐美先生陪你一块儿去。”摩衣子用双手轻轻拍了拍岐逸郎的肩膀,好言抚慰着说。
“恕我坏了各位兴致。”进入休息室,沐浴在岐逸郎不快视线中的刑警,深深低头致歉,“近来听到一些消息,有稍许疑问,希望向您请教。”
刑警自称阿菅,是个剃着光头的大胖子,年龄在四十岁上下,胡子拉碴,看起来十分严厉,但圆圆的眼睛却像少年一般温柔。
阿菅把被大肚腩挤下去的皮带提回原位,在岐逸郎跟前蹲下身子。摩衣子和宇佐美一左一右地站着,像是在守护岐逸郎。阿菅立刻展开询问。
“您知道益子秦二郎先生吗?”
刚刚听到名字的时候,岐逸郎的脸颊瞬间一抽,为了掩饰内心动摇,他颤动着手,夹起一支烟送到嘴边。阿菅冷静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看来您确实知道这人吧。”
“是知道……那又怎么样?”
“他在两个月前被杀害了。”
岐逸郎哑然盯着阿菅,叼在嘴里的烟也垂在了下唇。
“再说一次。”
“他在波士顿美术馆的中庭遇害了。”
“怎么会……”岐逸郎嘟囔了一句,“你是在开玩笑吧,他怎么可能被杀。”
“是事实,目前还没锁定犯人。”
“他被……杀了吗……”
“然后呢……你找家父有何贵干?”
摩衣子以庇护父亲的姿势,俯视着阿菅刑警。
“因为被害者是日本人,美国警方希望日方协助调查。据了解,执印先生过去,曾和益子秦二郎一起前往美国,我想您或许能提供有关线索。还有……”阿菅刑警低头看了看笔记,“稍早的时候,您在美国旅行期间,也到过波士顿,不知道是否跟他有过接触?”阿菅谨慎地逐步推进。
“畜生,你这是在怀疑家父?”摩衣子屈辱得双唇直发颤。
“您想多了。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会这么想。”阿菅打量着摩衣子的表情。她似乎知道一些什么,阿菅心想,如果一个人跟案子毫无关系,是不会因为刚才那几句话,就联想到这种地步的。
“那你干吗询问家父的不在现场的证明。”
“不在现场的证明?我什么时候问过?是您误会了。”
“总而言之,家父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也没见过你说的益子先生。”摩衣子蛮横地阻拦着,“整个旅行过程中,我都一直陪在父亲身边。”
“嚯,您也去了波士顿?”
“那是自然,我怎么可能让年事已高的父亲,单独去美国。”
“原来如此,其实是一一”
“小女没有说谎,我这回旅行,的确没有见过益子。过去我们确实是一起工作的伙伴……最近却连消息都没有了。”
“那您也不知道,他服过刑吗?”
“不,服刑我倒是知道。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跟他分道扬镳。”
“听说是整整十年的刑期,也够长了。他服刑期间,执印先生就回了日本吧?”
摩衣子心里一惊。这人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其实调查得相当详细。
“他确实有画画的才能,可惜啊……”执印岐逸郎颇为感慨地叹息着,“他受不住诱惑,暗中贩卖毒品,结果把自己给毁了。如果他当初不走邪路,应该能够获得相当高的评价吧。”
“益子似乎娶了一位美国人。”
阿菅的质问,让岐逸郎惊慌失措。
“只是在益子服刑期间就死了……您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是给我们做模特的女性,医院也是我送她去的。她染上了严重的结核病,放到现在,明明三、两下就能够治好……”岐逸郎感慨地叹息一声,“不过,那时候她已经跟益子离婚了,怎么说她也得过生活,被人知道是罪犯的妻子,还怎么找工作。”
“益子先生知道前妻跟他离婚,不到一年就死了吗?”
岐逸郎沉默不语。
“有为难的地方,不回答也行。”
岐逸郎似乎想开了,说道:“摩衣子,随宇佐美回会场。”
“可是……”
“不用担心,益子的案子跟我无关。你们两位如果太长时间不现身,难得的派对也糟蹋了。”
宇佐美一成点了点头,摩衣子在他的催促下,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离开,一路上还频频回顾岐逸郎。
“接下来的话希望你能保密。”摩衣子走出房间后,岐逸郎继续道,“我是不知道,你调查到了哪种程度,但请你理解,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女儿,她的母亲是罪犯的妻子。”
这回轮到阿菅大吃一惊。
“这么说,执印先生是和益子秦二郎的夫人,走到一起了吗?”
“嗯,不过,也只是短短一年而已,其间生下了小女。婚姻生活的大半时间,凯特都是在病房度过的。”
“这样啊,我确实不知情,多有冒犯。那么……”阿菅刑警犹豫着问,“益子先生知道妻子离婚以后,跟您一起过了吗?”
“虽然是事后才向他征求同意,联络是少不了的,可是,我始终没有得到他的回复……”执印岐逸郎怅然地叹息说,“之后我又向他,报告了凯特的死讯,这才收到只写了一句‘多谢照顾’的回信,而且是好几个月之后了。”
然后,岐逸郎就和女儿一起回了日本。
阿菅的疑问解开了,岐逸郎的陈述,并没有可疑之处,益子也没有敲诈勒索他的理由。当然,不排除岐逸郎有所隐瞒,但不至于到现在还能拿来威胁他。
“那么,益子先生被杀这件事……”岐逸郎反守为攻,“确定是在我逗留波士顿期间?”
“根据报告,是这样的!……”阿菅刑警点头说。
“那家伙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回来日本该多好。”岐逸郎恍惚地望着天花板。
虽然预先下结论,是这一行的大忌,但阿菅选择相信岐逸郎。他没有必要舍弃现在的地位和名誉,去杀一个远在异同的男人,再说看他这样,也不具备行凶的体力。
“没有问题了。今后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请尽管提……”
阿菅正欲起身,岐逸郎如此说道。
“真的没有任何线索吗?”
“听说他的公寓被翻过,信件全被偷了。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信件?”岐逸郎吃了一惊。
“应该是从日本寄过去的。”
一瞬间,岐逸郎眼中的沉着消失殆尽。
“您……您又想到了什么线索?”
“不,没什么……”岐逸郎用手背擦拭着额头的汗珠,“其中应该也有,我从前写给他的信,我都忘了有这回事。如果信没被偷,我却说不认识益子的话,肯定会被怀疑吧。现在想来真是后怕。”
阿菅暧昧地一笑。职业之故,他跟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而一有动摇,就立刻找理由搪塞的人,肯定有见不得人的隐情。阿菅打消了前一刻对岐逸郎的好印象。
“如果方便,能告诉我您美国之行的具体活动吗?当然只是走个形式。”
“嗯,去问旅行社的导游就行,行程都是他安排的。”
阿菅用笔记本记下社名,道谢离开了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