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宇佐美一成已经臭着一张脸,正等在大堂里,面前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头。宇佐美恶狠狠地瞪着津田良平,看来二人在电梯里的欢笑,相当刺激他的耳朵。
“动作真快,几点的电车?”
“直接开车来的。刚才你去哪儿了?”
“买些东西,反正还没有到中午。”
“长野的画廊主来过了,照片就在我这儿。你跟他原本就有约吧?……别放人鸽子。”
津田良平看了看表,还差一些才到十二点,是对方来得太早了。
“我已经帮你道过歉了,总之,请你务必好好遵守约定。”
看来他也唠叨够了,终于换上了微笑,把一只大信封递给摩衣子。
“我去一下司机那儿,让他傍晚之前,找地方打发时间。返程的时候,二位会跟我一起回东京吧?”
“还说不准,只是有这个打算。”
“别忘了,还得准备下个月的策划展,没时间悠哉地买土产……”
摩衣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等宇佐美一成离开了大堂,津田良平便向摩衣子道了歉。如果他乖乖地待在酒店里,摩衣子也不会挨训了。
“别在意,他那是嫉妒你。”摩衣子冷笑着说。
原来摩衣子也清楚:那个宇佐美的心思。
“不如说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摩衣子吐了吐丁香一样的小舌头。
还没有上菜的空桌子上,并排放着近十张彩照,全是十二寸的大尺寸。看样子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画面非常清晰,重点的落款部分,也用微距保证了原始尺寸。
确实只看照片,就知道“北斋”两个字是后来补上的,既不协调,墨迹也太浓了。
“北斋宗理辰政啊……”津田良平仍然松了一口气。
昨天晚上,津田良平还漏掉了一点,署着“宗理”的画号,还有可能是第三代传人的作品;费诺罗萨也在一段时期里,将二者给弄混了,就算配着他的收纳箱,也不保证就是北斋。
津田良平嘴上不说,心里却打着鼓。
“不过,如果是宗理辰政的话……”津田良平暗想,“就绝不会是第三代,因为辰政是北斋独有的副号。也就是说:问题又回到了这是北斋真迹,还是赝品的单纯判断上了,完全可以排除,这是弟子作品的可能性。”
“怎么样?……”津田尚未细看,摩衣子就迫不及待地征求意见,“这幅画很上水准吧?”
摩衣子递出一张全景照。津田良平自然清楚个中利害,所以慎之又慎。
这是一幅罕见的杰作,只要没有后面添加的落款,一定会被轻易归为葛饰北斋的真迹。构图也随处可见北斋的风格,佛陀们的柔和表情和地狱的凄惨光景,形成鲜明对比,更加渲染了彼此的效果。佛陀手持的一枝黄花被放大了,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里有辰政的印章,这是北斋专用的画号,费诺罗萨当然也很清楚。如果收纳箱是真的,至少就可以证明:费诺罗萨认为这幅画是真迹。”
津田良平拿起收纳箱的放大照片,黑漆的长方形箱子里侧,直接用墨写着鉴定词。
“这是……”津田良平当时一惊。
宇佐美一成察知了津田的震撼,立刻问道:“怎么了,有疑点?”
“箱子上面,还有冈仓天心的题字……”
摩衣子探过身来,瞅着照片,费诺罗萨题字的右边,还有一段漂亮的草书。
“这……这不是天心吗?怎么谁都没跟我提过!”津田良平很是吃惊地说道。
“因为这张带翻译的纸片,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上面了。”宇佐美一成冷笑着说道,“而且,一看还是费诺罗萨的评语,有这么意外的东西,明明摆在眼前,就没有人会关心其他部分了。”
“是真迹吗?……如果是冈仓天心的话,可以托人做笔记鉴定吧!……”
摩衣子抓着宇佐美一成的肩膀,拼命地摇晃着。他是日本画的专家。
“可以。虽然最好用实物,不过,照片上的文字很清楚,应该没有问题。我明天就去找鉴定家看一看。”
“费诺罗萨的怎么办呢?拿毛笔写的英文,不好做鉴定吧。不过,只要能判断天心是真迹,就没有问题了吧。”
二人的落款时间,都是一九〇一年六月,从常识上考虑,只要一方是真迹,另一方作假的可能性就很低。
“天心的笔迹鉴定是关键。说不定啊,说不定啊……”津田良平激动得满脸通红。
收纳箱上的题字,就如同鉴定书,对古代美术品而言,意义非凡。有或没有,价值上就是云泥之差。尤其是在茶道界,题字比器具本身,更加值得收藏。谁鉴定过这件东西,会直接影响其价值。
如果一只茶碗配有著名茶人的题字,就算专家对茶碗的真假打了问号,也丝毫不会拉低它的报价。只要茶人认同它是真品,这就足够有意义了。一盏便宜茶碗,只要能够被千利休夸一夸,立刻就能够成为天下名器,这就是茶道界延续至今的传统。
虽然不愿意相信,据说还就有古代美术品商人,专门瞄准这一点,跟有头有脸的茶人串通,把一文不值的茶碗夸作名器,在地方上大卖特卖。不过这也是个别案例,就算赚得盆满钵满,随便给可疑的东西题字,最终只会弄得自己名誉扫地。
就是因为严苛的问责规则,收藏题字才能至今在美术界享有高信用。
费诺罗萨也写过不少鉴定书,目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鉴定出过岔子。加之还有天心的大力赞美,恐怕找不出比这更历害的鉴定书了。
“如果能够确定天心的笔迹……一九〇一年是什么年号?”
摩衣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宇佐美一成就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本子。这是被爱好者视为珍宝的历史笔记本,卷末附有简单的年表。宇佐美翻找起来。
“是明治三十四年,当年一月,星亨就被暗杀了。”
“那就是费诺罗萨最后一次来日本的时候,天心也正在经营一个叫‘日本美术院’的私立美术学校,所以收纳箱的题字,应该是在日本写上的吧。”宇佐美一成慢慢回忆着说道,“再往前一年,也就是明治三十三年的正月,费诺罗萨和名叫小林文七的画商,在日本举办了第一场北斋展。持画人可能是受展览刺激,于是请第二年再次赴日的费诺罗萨,进行鉴定吧。这样就能够解释通了。”
摩衣子不解地偏着头,问道:“解释什么?”
“为什么这么厉害的作品,却一直被埋没了。费诺罗萨在全国挖地三尺地搜集作品,如果在明治三十三年之前,就得知有这等大作,没有理由不搬上北斋展。不过换到三十四年,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展览顺利闭幕,费诺罗萨的兴趣,也转向了能乐。他当然会很乐意帮忙鉴定,不过,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看上了就一定要强买到手了。主要也是没那个财力,就算有想法也给不起钱。这是跟前妻离婚的后遗症,他得付巨额瞻养费,甚至不得不变卖自己的藏品。恐怕他跟小林文七或者山中商会,交代了这幅画的存在,自己就袖手不管了。山中商会是跟费诺罗萨有老交情的画商,当时在波士顿也开有分店……”
津田良平南瓜平说到这里,沉吟了片刻,忽然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或者说就是商会弄到了画,于是托费诺罗萨配个题字,因为他的鉴定,就是那个时代的最高权威。不如说后者可能性更大。”
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面面相觑。
“当然,这些都只是假设,还得要天心的题字,鉴定是真迹才行。我只是梳理可能的情况,涉及作品真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话虽如此,津田良平私自认为:画是真迹的可能性相当高。只有明治三十四年奇迹般的空白,才能够满足埋没这等杰作的所有条件,如果是赝品,造假者无疑对费诺罗萨,有着相当透彻的研究,绝不可能出于偶然,选择这一年份。既然能做到这一步,又怎么会犯下添加落款的低级失误。而且,同时配上冈仓天心和费诺罗萨两人的题字,实在太过冒险,哪一个都是有充分威望的大人物,只选其一就足够了。光是模仿两个人的笔迹,就足够麻烦了,不仅花双倍的力气还要承担双倍的风险。
当然,也不是没有署着一大堆鉴定家名字的赝品,不如说:这正是初级的造假伎俩。不过,这也只能骗骗依靠他人眼光,判断作品好坏的外行而已;假如真是一个有本事、又肯花费大力气钻研的造假者,绝对会把题字限定在一个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尽可能少留线索,只靠作品本身决胜负,这才是造假的钢铁规则。
“越来越有趣了。如果天心的笔迹被鉴定是真的,那么这幅画作,无疑就是明治三十四年以前的作品了。”
津田良平虽然纳闷摩衣子的说法,却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这么说,不过又怎么样呢?”
“那就应该是真迹了。那么早以前,应该还没有葛饰北斋的赝品吧?”
“原来如此,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过很遗憾,事实并不像您想的那样。举例来说吧:北斋有个弟子叫为斋,他就画了很多赝品。为斋在明治十三年就死了,所以,北斋赝品出现的时间,远远比我们以为的要早。其实北斋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赝品,这也证明他人气有多旺。”
“那就有可能是费诺罗萨和天心,把早期的赝品错当成真货了啊。”摩衣子难掩失望。
“话是没错……不过,这幅画不用太担心。”津田良平温柔地笑着安慰他们说,“赝品十有八九,都是模仿北斋晚年的作品,也就是成名后的,很少遇到用宗理时期画号的例子。而且关系到宗理,费诺罗萨的眼光是很地道的。只要确定天心的题字是真迹,很大程度上就不用怀疑了。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津田良平坦率地告诉二人。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始终扮演着听众的宇佐美一成拍了板。
“总之,现在就把大体方针定好,接下来就只需要专注天心的笔迹鉴定了。该找谁,我心里已经有底了。”宇佐美一成说着,转头去问津田良平,“你还有什么推荐吗?研究浮世绘的,应该也有人熟悉天心吧,反正都要找,不如就找日本第一的。如果你有合适的人选,记得介绍给我。”
“天心和浮世绘,在分野上不太一样呢。如果想做正规凋查,还是去找哪家大学的研究所吧。”
“这也是个方法,那就双管齐下好了。”宇佐美一成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要买就得花大价钱,尽量谨慎一点不是坏事。”
“你倒挺会做主,就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了?直到昨天晚上,你还拼命反对呢。”摩衣子对着宇佐美一成一阵挖苦。
“反正你也是这打算。”宇佐美一成回敬了她一句。
“话是没错……算了,就不计较了,难得有跟你意见一致的时候。”
“还没有最后决定,别忘了首先要等鉴定结果。”
“都是一回事,我没傻到笔迹鉴定出是假的,还硬要去买。”
摩衣子稍微让步。津田良平则在一旁,注视着二人的互动。
摩衣子的一举一动,让他心情舒畅,空腹感也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