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鸿山纪念馆的一路上,津田良平步履轻快。
鸿山竟然是超乎津田良平想象的大人物,积极投身各种活动,可谓明治维新的幕后功臣。在津田良平的印象中,鸿山极有素养,却落后于时代,只能在乡下借着硬充文化人排遣积郁。此行却完全颠覆了他的认识,不如说,是鸿山在拒绝时代。不难想象,只要他有意愿,完全能够进人明治新政府,获得掌管经济的显赫官位。
“这种大人物会引得幕府关注,也没什么奇怪。”津田良平暗想,他把买到的《高井鸿山小传》塞进包里。
这是昭和八年那一版的复刻,也是将近两百页的潜心之作。书中自然涉及北斋和鸿山的相遇,让津田高兴的是,除此之外的部分也很充实,光是它的厚度,就让津田良平预感到:一定能从书中,抓到某种线索。
“还真是个人物,不过感觉画画,只是他的业余爱好……”摩衣子笑着说,“看他留下的妖怪画很多,难道是受北斋影响?”
“是跟擅长画妖怪的河锅晓斋那家伙学习过来的吧。晓斋是幕末和明治过渡时期的浮世绘画师,听说也曾经到小布施投靠鸿山。如果是学北斋,应该画得更细致才对,鸿山的妖怪图画,有些戏谑的感觉。”
“你对浮世绘真是了解。”摩衣子拍着手笑着说。
“做研究的都该知道。晓斋在我们的世界,也是有名的画师。”
“真是给我重新上了一课。我开店,也只做家父和弟子的画,自然就懒得用功。至于其他国家的画,也只需要问一问宇佐美,哪儿有像我这么不求上进的绘画商。跟着厉害老师,学出来的肯定不一样,可你比我小多了。我都有些看不起自己了。”
听摩衣子的口吻,并不像是在开玩笑,津田良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从上午参观的北斋陈列馆往左直走,就上了大马路,看来正是小布施的主干道。正对面有精致的武士住宅和点心店,旁边还挂着一块写有“日本灯器博物馆”的招牌。
“那儿好像也挺有意思,这座小镇子能逛的地方,看起来还真不少。还有时间就去看看吧。”
“那边还有叫作‘卍’的咖啡馆呢,真是清一色的北斋。”
摩衣子望着大街,笑了起来:“喂,我想起刚才闹的笑话了。”
津田良平也不禁苦笑。他们还以为北斋陈列馆对面的雅致建筑物,准是鸿山纪念馆,甚至还有北斋手绘的巨大复制展板装饰在门口,换谁都会弄错吧。
“没想到居然是栗子点心的工厂。”
一推开门,就有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女子,上前告诉二人进错了地方,看她笑呵呵的样子,似乎已经很习惯有游客误闯。
“要是公所还可以理解。工厂就显得太离谱了。”
“真好,看来葛饰北斋非常幸福呢。”摩衣子拍着两手笑着说,“就算是旅游卖点,能被如此爱戴的人,实在不多见呢。”
“所以才难办啊……”津田良平皱着眉头,无奈地慨叹说,“要是在书里,写他来小布施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监视鸿山,感觉会被痛骂啊。”
“没问题,由你来写就不用担心。”摩衣子胸有成竹,自信满满地安慰津田良平,“你会发愁,就证明你也爱着北斋,这种感情肯定能传达给小布施的人们。”
晴朗的午后,仿佛进入了小阳春。二人悠闲地散着步。
小布施是四面环山的盆地,红叶已尽,泛白的群山宛如晴空的边框。北斋也曾经眺望相同的风景,或许就沿着这条路,往返于岩松院。
“和写乐那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津田良平慨叹着。
和冻冴子漫步在秋田角馆、共同追逐写乐足迹的昂扬感,再次复苏了。
“有小孩子在玩儿呢。”摩衣子停下了脚步。
古旧的木制校舍旁边,坐落着新建的体育馆,从中传出孩子们活泼起劲的叫喊,听声音,像是中学女生们在玩排球。
四围万籁俱寂,高亢的笑声响彻干燥的空气。
“真忘不了那种运动鞋的胶底,在地板上吱吱作响的声音,都快掉眼泪了。”
“您也爱玩运动吗?”
“没有人愿意让我加入,因为我是混血人种。”摩衣子感慨地说。
津田良平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子。
“那时候父亲还没名气,家里非常穷。在学校也成天被同年级的学生欺负……”摩衣子低着头喃喃说,“被欺负,忍一忍也就过了,只是遗憾从来都没有玩过躲避球。”
津田良平无言以对。
“我在体育馆外面偷看过,结果懊恼得不得了,大家都玩得好开心。”
“竟然有过那种经历吗……难以置信。”
“时代不同嘛。那时候战争刚刚结束,大家不得不过苦日子。跟美国人生的小孩当然遭人恨,我们父女明明更穷更困难呢……”
津田良平的胸口一紧。
“哎呀呀!……”摩衣子连忙换上微笑,“只是想起小时候了,请你不要在意得啦……”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回到那个时代,把欺负您的家伙痛快地殴打一顿。”津田良平的嘴角微微发颤。
“你啊……真是个怪人。”摩衣子的目光带着柔情。
“你家的老子娘呢,她又是几时过世的?”
“连她长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呢……”摩衣子连连摇头,“刚生下我就走了。父亲一个人养不活我,就从美国回了日本。”
“那么,您完全该算日本人嘛。”
“虽然我是这么想,可惜周围的人并不这么看。”
摩衣子似乎不想再谈自己的过去,利落地避开津田,往前走去。
津田良平的目光,追逐着摩衣子寂寞的背影。
“大概,谁也不会知道她的这一面吧。”津田良平暗想,“就连作为父亲的岐逸郎,也不曾察觉吧。”
津田良平的心,更加向摩衣子倾斜,他无论如何也挥不去这份迷茫。
岩松院前面,也停着好些辆观光巴士,街道上儿乎看不到观光客的身影,恐怕是靠巴十在狹小的镇子里,点对点地移动吧。
真是可惜了,来到这座小镇,必须靠双腿去行走、去体会,才能明白它的美。就算是游遍日本各地的摩衣子,也对宛如漫步在庭院盆景中的美妙街景,深深地打动了。就连新建成的银行,也带着怀旧的江户气息。人们对小镇的爱合而为一,这份用心,是巴士高高在上的视线,无法体会到的。
摩衣子也赞同津田良平的意见。
“不过,看起来都是夕阳团,也只能坐车吧,让老人家走三公里,可也吃不消。”摩衣子边走边看,啧啧慨叹着,“说也奇怪,真的完全看不到年轻的游客,小姑娘都看不上这镇子吗?”
“是呢。换了雷诺阿或者凡·高,或许大不一样吧,说起北斋,总有一股老头子的感觉。”
“还是宣传不足吧,这儿明明该是最讨女孩子欢心的地方呢……不过,我还是喜欢现在这种安安静静的样子。”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福岛正则的灵堂?难以置信。正则就是和加藤清正齐名的丰臣系大名吧?”
进入岩松院的境内,摩衣子眼尖地发现了路标,便走上前去一看究竟。
“正则是在紧挨小布施的村子里去世的,他在关原之战中,加入了德川军队,还成了广岛的五十万石大名。后来成了剔除旁系的目标,转封成信浓两万石。我也不知道这儿有他的灵堂,看来是个有来头的寺院。”
津田良平也是刚才听说。福岛正则是以茶道闻名天下的武将,在转封的同时,无疑给这座山间小镇,带来了丰富的文化。
看来小布施这里,会诞生鸿山这样才华横溢的人物,并非偶然,而是源自代代相传的对艺术的热爱。
“正好旅游团也回去了……可以慢慢参观天棚画了。”摩衣子说着,径直向正殿走去。
交了参观费,刚一进去,就见正殿宽阔的榻榻米上,仰躺着十来名男女。异样的景象让二人瞬间一愣,继而意识到,这是因为天棚画太过巨大,必须采取这种姿势,才能一览全貌。
津田良平在天棚画的正下方站定,带着好东西放到最后的心情,故意闭着眼睛,在榻榻米上躺下。摩衣子应该也在旁边坐下了。她穿着裙子,恐怕不会摆出仰躺的姿势。
津田良平调整呼吸,睁开了眼,当即哑然。
色彩如飞瀑从天而降,填满视野的艳彩如此炫目。一只凤凰完全占据着二十一块榻榻米尺寸的天棚,就在津田眼前瞪视着他。瞧那严峻的目光,似乎下一秒就会俯冲而至,将他一口吞下。
津田良平感受到的已经不是惊愕,而是畏惧。他情不自禁地看向身旁的摩衣子,不知什么时候,摩衣子竟然也并排着躺下了,同样呆望天棚。
津田良平收回视线,重新投向上方。画面迸发着强韧的生命力,这已经不仅仅是天棚的装饰,而是将翱翔天际的神灵生擒禁锢于此。
“我见过的天棚画也不少了……”一旁传来嘶哑的话音,“还是头一次看到,占满整个画面的风凰。”
“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渺小。”
“真不可思议,我也在想同一件事。”
天棚渐渐模糊起来,一擦眼睛,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作怪。眼睛的瞳孔之上,覆盖着一层水膜,从心底骤然涌上大吼的冲动。
渺小的人类,就这样抱着渺小的烦恼和爱活着,假如这里只有彼此,他一定会拥住摩衣子。
二人缓缓起身对视。摩衣子的脸颊泛着红晕,纯真的笑容带着幼时的影子,让津田产生了如窥珍宝的喜悦。
“去对面的房间欣赏欣赏庭院吧,待在这儿真要流连忘返了。”摩衣子笑着说道。
正殿右侧的房间,有紧挨庭院的走廊。后山如隔扇一般,围困着小小的园地,在山风中沙沙作响。
“好久没有像这样,把不高兴的事情,忘它个一干二净了。”
摩衣子踏上走廊,津田默默注视着她。
“哎呀……你知道那个吗?”摩衣子讶然指向庭中。
“瘦蛙哟休败,一茶与汝同在……原来是在这座寺院创作的!……”池塘的石堆旁边,立着“蛙合战之池”的牌子,还竖着小林一茶的俳句碑,上面刻着如雷贯耳的名句。
“虽然不知道是在这座寺院,不过,一茶原本就是信浓出身。”
文化十年前后,一茶结束三十五年的漫长流浪,回到故乡柏原购房定居,时年五十岁。他有感于置房的喜悦,作“漫漫漂泊归故里,豪雪五尺尽余生”之俳句。他将柏原定为终老之地,直到六十五岁过世,始终以这里为据点,巡游信浓。
“一茶的故乡,应该是在野尻湖附近,跟小布施只有一步之遥。”
“年代上呢?既然是同一座寺院,他和北斋有过接触吗?”
“时间并不相同,北斋是在一茶死后,才到了小布施。”
摩衣子的眼中略带兴奋,这也是很自然的。就算恭维地说,岩松院也只称得上“名刹”而已。然而,就是这么一座小寺院,却先后和福岛正则、小林一茶与葛饰北斋三人结缘。
人们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只是时问让彼此感觉遥远而已。
津田良平重新望向庭院的一草一木。
我们也会在不久的将来逝去,唯有这座庭院的草木石水,记得我曾来过。它们只是静静地见证,一如见证北斋和一茶的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