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已近过半,东京却还留有一丝暖意。
窗外前来接车的人们,身上都穿得是单薄,跟盛冈大不一样。这趟旅行预定是四天三夜,津田良平紧张地从架子上取下行李,背好装满衣服和资料的旅行包,下到新干线月台,在人群中搜索执印摩衣子的身影。
从上野开往长野的电车,再过不到二十分钟就要发班了,对号车票在摩衣子那里,两人约好在月台会合。
“在这儿呢……”津田良平突然被人拍了拍后背。转头看到的画面,让他顿时目瞪口呆。
这是让人窒息的美丽:缀着黑色水珠图案的橘色立领丝绸衬衫,配以黑色紧身裙,带宽垫肩的圆领加厚短大衣,是和衬衫成套的橘色,原本飘逸的长发,被整齐地剪短了,结合纤细的体形,给人以轻快印象,口红自然也是橘色,就宛如一大朵盛放的鲜花。
左右路过的男子们,无不惊异地紧紧盯着摩衣子,就连女性也好奇地连连回头,以为她是某位女明星呢。
“我们走吧,时间不早了。”摩衣子催促着,津田良平手忙脚乱地拿过摩衣子的行李。
头等车厢的乘客很多。东北地方已经过了旅游旺季,不过,这里的观光客还是络绎不绝。
“总算赶上了,如果有换乘时间更充裕的电车就好了。”摩衣子喘息着。
津田良平也点了点头。两人刚冲上长长的楼梯,现在都有些喘气。
在上野和长野之间往返的L特快“浅间”号,是定时发车制,每小时才有一班,一旦错过,就不得不打发掉大段时间。
“还要坐三小时啊。”津田良平暗暗欢喜,“还真是好远啊!……”
津田良平至今都和长野县无缘,自然也没有想过,那里距离东京有多远。刚才在发车表上确认了一下,距离是二百二十公里。
葛饰北斋是住在江户本所周边,他去小布施拜访晚年时期的赞助人高井鸿山,应该不走甲州街道,而是经中山道吧。那就和“浅间”的路线几乎一致,穿过最难通过的碓冰山岭,途经轻井泽,最终抵达信州地区。就算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要想完成这趟路程,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居然还是个年过八十的老头子。”津田良平深感诧异。
而且,两回小布施之旅的前一次,只有葛饰北斋一个人单独上路,这合乎常识吗?要知道,就算是交通便捷的现代,对旅行抱有不安的家庭,依然非常多。
第二趟也只有女儿阿荣同行而已,虽说做女儿的,体力应该还行,不过,那时候她恐怕都有五十五、六岁了,早已不是身强体壮的年纪。
如果不是公认的好体力、好身板,怎么可能完成这种长途跋涉?事实上,北斋确实平安抵达了小布施,就是说他保持着非凡的强健体魄吧。在另外一些传闻里,他又被描述得极端怕冷,从九月一直到第二年四月,北斋都离不开被炉,成天关在家里用,画画时也要用被子从头裹到脚。两种形象的极端差异,简直就像有双重人格。
“果然实地考察就是不一样。”津田良平暗暗琢磨。
更神奇的是,至今为止,都没有人觉得这件事情不可思议。如果那些旅行确有其事,那北斋在江户的生活,就更像是一种伪装。
“喝杯咖啡吧。”一看到售货员,摩衣子就唰地举起手,也不等津田回答。
“住在小布施的高井鸿山,他是个什么人?”摩衣子喝着黑咖啡,问道,“跟北斋是旧相识吗?”
“这个……我也实在说不清楚。光是他俩怎么认识的,都有很多说法呢。”
“是没有资料?”
“不,其实正好相反,是资料太多了,弄不清楚哪个才是真的。”津田良平苦笑着说。
现在只知道:时间是在天保三年到天保七年之间。鸿山结束了在京都的漫长游学,在回老家之前,才到江户逗留了一段时间。
津田良平对此进行了说明:关于二人的相遇有三种说法。
鸿山在京都贪婪地吸收各种知识,汉诗、经济、儒学、荷兰语、天文、地理、绘画,无所不包。在他离开京都之前,专程向教他画画的老师岸驹请教:江户城里都有什么人才。岸驹回答说,江户虽广,本画一脉无人在我之上,唯有名叫北斋的风俗画师才华惊人。
鸿山谨记此言,一到江户,就去拜访北斋居所。哪知葛饰北斋一见他便飞奔上前,反问他可是小布施的高井鸿山。鸿山惊讶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姓名,北斋的回答更加离奇:“我已连续三日梦到你来。”更有甚者,就连他的妻子,也做了相同的梦。
北斋狂喜不已,连说这是菩萨指引。鸿山听说名扬天下的北斋竟等着自己,感动万分,从此成了北斋的忠实信徒。
这是第一种说法,接下来的说法更为离奇。
鸿山在江户市中散步参现时,看中了一间经营浮世绘彩画的小店,进店里淘货他才发现,有个乞丐装束的老人,正向店主展示自己的画作。虽然老人苦苦哀求,只要一分钱也好,但店主别过头去不理会。
旁观的鸿山一眼就看出,那幅画是绝世佳作。他立刻追上了无功而返的老人,花高出一倍的价买下老人的画。一问名字,老人答说自己名叫“北斋”。从此鸿山就成为北斋的赞助人。
和前两种说法相比,最后的说法相对自然。江户有家兼营送快件的大和服店,名叫“十八屋”。这家店某日来了一个乞讨的老人,硬是要借钱。店里的伙计一通奚落,正要把他往外赶,老人怒气冲冲地高呼:“马鹿野郎!我不是乞丐,我是画师!我要钱不为果腹,只为买些颜料作画”。
正在里屋观察的店主人,瞧出这位老人绝非泛泛之辈,便问他的姓名,才知道他叫北斋。主人家立刻出钱财援助北斋,恰好他是小布施出身,因此,在鸿山到店拜访时,为他介绍了北斋。
“如何,全都不靠谱吧?”津田良平笑着问道。
摩衣子附和道:“特别是第一个,说的也太离谱了。”
“天保年间,北斋的妻子已经死了,当然也可能是跟女儿阿荣弄混了……”津田良平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即便是这样,依然很不自然。”
谁会相信菩萨托梦?
“第二种说法,感觉也太过凑巧。”
“最后一条也一样。北斋和鸿山的见面,确实自然,可是,北斋没有理由跟十八屋借钱,而且就跟强要一样。就算真的急着花钱,也该找出版方借才对,怎么也不会轮到和服店。”
“何况,北斋本身也是有钱的吧……”
“没错,他根本没有必要到处卖画或求人借钱。所以说,第二、第三两种说法,可能都是谣传,或者是北斋故意装神弄鬼……”
“有意思。”摩衣子冷笑着点了点头,举手示意津田良平,“你继续说吧。”
“再回到最初的说法——听上去也很造作,对吧?北斋居然早就知道鸿山,还拼命跟他搭关系,最后搬出菩萨托梦当理由,怕是想跟鸿山大套近乎。”津田良平略一停顿,“换言之,不管采取哪种说法,都会掉进北斋设下的圈套里。”
“圈套啊……有什么用意?”
“还不清楚,但是我相信,寻找答案的过程,也是在逐步接近密探说的谜底。”
“也就是说,北斋不惜设局,也要跟鸿山攀上关系……”摩衣子一脸浅笑,“看来楚个重要人物呢,真刺激噢!……”
摩衣子说着,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