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津田良平一起床,就联系了杉原允。之前曾经被他叮嘱过,如果到了东京,希望向津田引荐一个人。
和对方约好了时间,放下了床头的电话,前一天的醉意又上了头。酒精还残留在脑子里,和摩衣子在一起的紧张加上死撑面子,不知不觉喝得多了。
今天是星期天,说实话,津田良平真想一觉睡到大天亮,可惜身在酒店,没有办法赖床。
冲个澡弄暖身子,再到大堂旁边的露天咖啡馆,喝上一杯热咖啡,总算能精神地去见杉原允了。
“塔马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津田良平在开往新宿的电车中打探道。
因为同是浮世绘硏究者,津田良平也听说过塔马双太郎的著书和传闻,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打过照面。塔马双太郎以歌麿研究崭露头角,正好是在写乐谋杀事件之后,津田良平刚刚回到盛冈,两人算得上擦肩而过。当然,津田自己从浮世绘界抽身,也是原因之一。
“是岬老师的头号弟子。”
“这我自然知道。”
虽然岬义辉已经与世长辞,但是,他的盛名对研究者来说,仍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岬义辉是战后歌麿研究,不可动摇的领军人物,能够集他的信任于一身,足以想象塔马双太郎的非凡实力。
塔马双太郎四十岁上下,听说在都内某所大学讲授风俗史。
“其实吧……浮世绘并不是他的专攻,只是因为研究风俗史的需要,他才开始投注精力。就算我跟他这么多年交情,也完全弄不清楚,那个家伙是对什么真正感兴趣。”杉原允想起来就感到好笑,“就连油画和雕刻,他都有独到见解。看着像在装腔作势吧,但他又真的很懂,总之是个怪人。”
一经引介,津田良平立刻就对塔马双太郎有了亲近感。刚才听杉原允的说明,就有了大致印象,实际看来,的确是跟国府洋介近似的类型。
他穿的明亮的浅蓝色毛衣上,绣着果汁软糖般的白色云朵,裤子是浅茶色的灯芯绒面料,休闲得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位大学老师,至少在津田周围,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研究者。
塔马双太郎用温和的视线,邀请津田良平入席,他跟前的烟灰缸里,已是烟头成山,估计是早早就在这儿看书吧。
津田良平见对方是个自己的“同类”,一时自感欣喜。
“小国的遗稿集还顺利吗?”塔马对国府的称呼十分亲近。
“什么,您认识国府大哥?”
“聊过不少次,在他过世前一年左右,跟嵯峨先生一起。”
看来,他们是在浮世绘爱好会的聚会上认识的。
和津田良平过去所属的江户美术协会不同,爱好会聚集着以手绘和春画为主的研究者,双方协会的反目,就和某起不祥的事件息息相关。
“我并没有加入任何一方,从前就不擅长跟大人物交际来着,而且,摊上复杂的人际关系,总免不了麻烦。”
塔马双太郎不禁苦笑,言下之意是否定津田的猜测。津田良平没有料到,自己微妙的心理阴影,会被对方敏锐察觉,不由得直冒冷汗。他还改不了过去的习惯,一想到浮世绘爱好会,就会毫无意义地留神戒备。
“看来心里还是留着疙瘩啊,不过也都是环境使然。”
“让您见笑了。本来都该放下了,只是一听到嵯峨先生的名字……”
他就会联想到国府洋介的最后一程。
杉原允从旁打岔道:“之前没跟你说,其实国府先生的论文,就是塔马先生让我看的。”
“小国府真是可惜了,死在那种无聊透顶的闹剧上。”
塔马双太郎黯然一叹,杉原也深深点头。感觉杉原允之所以决定出版国府的遗稿集,正是出于塔马的强烈推荐。
“嚯,小布施啊,的确像是能发现北斋新作的地方。”
等到津田良平的漫长说明结束以后,塔马双太郎点上烟,慢慢地喘了口气。
“不是挺有意思嘛!……”杉原允也两眼放光地说,“发现新作的可能性有多少?”
塔马双太郎代答道:“如果时间和金钱都足够的话……”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比待在东京傻等要强。”
“再怎么冲锋陷阵,估计也没有办法,赶在书出版之前得手吧……”
津田良平原本也只是想让摩衣子宽心。
“这可说不准。别小看执印画廊的力量,就算她家对浮世绘谈不上执着,一旦较起真来,全国的画廊和美术商,都得响应号令。执印的情报网,是出了名的厉害,已经靠这一手,在全国发掘了不知多少,前途有望的年轻人。”
杉原允苦笑道:“您这个‘号令’用得还真是古典。”
“还有,摩衣子女士似乎对北斋相当中意,看来就算杉原放手,她也能把书做得很棒。这下子我也就安心了。”
“如果再加上新发现的作品造势,应该能够大卖吧。”塔马双太郎笑着说,“其实,光是‘密探说’就足够刺激了。虽然不甘心,她的眼光的确够准。”
“密探说有眉目了吗?”
“还没有。如果北斋真是一个密探,说什么也不会自留线索吧,对朋友和世人,肯定也是守口如瓶,当密探还暴露身份,就太没有面子了。现在只能靠推测,一步一步追查。”
“北斋为什么频繁更换画号?”
“啊?……”津田良平一时间真的以为自己听岔了。这是基本中的基本,不像塔马双太郎会问的问题。
“或者说……他为什么搬了九十多次家?……”塔马双太郎严肃地问,“还有最大的问题,如果北斋真像你计算的那么有钱,那又为什么轻易把知名画号卖给弟子?”
津田良平不禁一怔。
“本人还活着,就把画号出让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做生意靠的就是知名度,尤其北斋生活的江户时代,还跟现在不同,就是你改了画号,也不可能挨家挨户地通知到位。只有死活出不了名,或者使用期间,出了坏事怪不吉利,又或者画师决定洗手不干的情况,才有可能舍弃则号。”塔马双太郎严肃地说,“的确,照至今为止的定论,贫穷就能简单说明问题。可是,一旦北斋成了有钱人,情况就会一百八十度大变,反而产生矛盾。”
“确实……”津田良平闻之哑然,他还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杉原允露出一脸失望的神情,苦叹道:“那么,北斋生前果然很穷啦。”
“谁也没有这么说。我也赞同津田先生得出的结论,北斋绝对非常有钱,所以才弄不明白,他把画号让给弟子的理由。现在也不是没有,因为姓名测算或者占卜,舍弃著名艺名的例子,比如树木希林和美轮明宏,反倒是没有听说过,有谁继承了悠木千帆或者丸山明宏的旧名。北斋那是特殊情况。”
两个人没有料到,塔马双太郎的口中,竟然会蹦出艺人的名字,一时忍俊不禁。
杉原允纠正道:“您这番话也不全对。我记得悠木千帆这名字,是通过什么慈善组织拍卖了,当然是炒作来着。”
“你就清楚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就算有人买,也没有人会用这个名字,在演艺圈出道吧?结果都一样。”塔马双太郎摇了摇头,重新看向津田良平,“据你所知,除去北斋,还有哪个师傅,把正在使用的名字,让给弟子的吗?绝对没有。不局限在浮世绘界,其他圈子也没听有说过这种情况。只是因为有北斋这个实例,才没有人觉得奇怪。”
或许真如塔马双太郎所言,即便传承了五代的丰国,也没有北斋这种情况。
“就拿我们最熟悉的‘北斋’这个画号来说,他绝对不是在陷入瓶颈的状态下,把名字让给二代,不如说这个画号,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当时读本绘本的委托相继不断,‘北斋’的知名度正值最高峰。有没有家庭上的不幸,我们没有办法去说;但是,光看他的年谱,真的挑不出什么挫折。看他之后源源不断的创作量,自然也没有封笔的打算。钱嘛——当然是盆满钵满的时期。如果只是单纯用腻了,又怎么会在让给弟子之后,还在新画号上,恋恋不舍地添上‘前北斋’的头衔?我认为他肯定对‘北斋’这个画号有相当的执着,所以才会在听到大阪有画师,假冒北斋之后,怒骂对方是‘狗北斋’。要知道,那时候他都已经不是‘北斋’了,要生气也该是当事人的二代北斋才对。就算出让画号,他依然有身为北斋的骄傲。之前的研究者,只盯着画号的变迁,都把这点给漏掉了。”
津田良平顿时无言以对。假如国府洋介还活着,恐怕会和塔马指出相同的问题。久违的当头棒喝,让他激动得发颤。
如此犀利的塔马双太郎,居然只是浮世绘的业余研究者。
杉原允问道:“那个……什么,北斋的弟子用北斋的画号……好像很复杂的样子。简单来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可是一无所知。”
津田良平答道:“具体日期没有办法说,大致是在文化十一二年左右,也就是在北斋五十五、六岁的样子。”
“那么,‘北斋’这个名字,大概是从多少岁开始用的?”
“虽然意见不统一,连上作为副号时代,一起计算进去的话,这就应该相当早了,最初从宗理那会儿就开始用了。”
“副号?意思是说不是正式笔名?”
“对,只是附加在‘宗理’这个正式画号后头的别号而已。举例来说,通常我们都管他叫‘葛饰北斋’,就跟这里的‘葛饰’是一个道理……”津田良平认真地解释着,“谁都知道,‘葛饰’并不是正式画号,实际上,日本也没有留下‘葛饰画’的说法。”
“这倒也是。”杉原允默然地点了点头。
“顺带一提,把‘宗理’出让之后,‘北斋’就顺利成为正式画号。所以说,从他还叫‘宗理’的三十六岁开始,就一直用着‘北斋’这个号,前后将近二十年,自然最为人熟知。”
“刚才塔马先生提到的‘前北斋’呢?这个怪称呼又用了多长时间?”杉原允再问。
“也是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七十岁之后,才开始创作《富岳三十六景》系列,其中的大半都能找到这个署名。完全停用,应该是在画号‘卍’启用之后吧,大致是天保五年,他七十五岁左右。”
“这就等于说……他在出让画号二十年之后,依然对‘北斋’这个号非常执着,确实没有办法想象,他会平白无故把这么宝贝的画号让给门人。”
“也不见得就是北斋自己放不下,还可能是出版方的要求。北斋把名字让给弟子之后,改叫‘戴斗’,新画号完全没有名气,可以想象,出版方会强行要求他加上‘前北斋’的称谓。”
“不对吧。”塔马双太郎插嘴说,“‘戴斗’的情况还说得通,可是把‘戴斗’继续让给弟子之后,他启用的‘为一’就没有办法解释了。‘戴斗’连续使用好些年之后,也成了相当知名的画号,如果真是出版方插手,应该会让他注明‘前戴斗为一’。当然,刚把画号换成‘为一’的时候,他的确这么写了,可是,之后就变成了‘前北斋为一’。还是应该考虑,是他自身拘泥于‘北斋’这个画号的心理。”
说实在的,塔马双太郎对北斋的了解,真是深不可测。津田良平深感超越年龄的差距,这几周拼命塞进脑子里的北斋生涯,正被对方颠覆。靠自己这点能耐,还妄想研究北斋,真是痴人说梦,就因为是国府洋介的妹夫,这才捡了便宜而已。
“妈妈咪呀!我好像没有自信了。”津田良平并不掩饰自己的困窘,“到头来还是一头雾水。搬家问题也是,虽然可以归到北斋的懒散性格上,这一分析似乎也有隐情。”
“就个人经验来说吧,太爱搬家的人,基本都是斤斤计较的脾气,大多喜欢干净卫生。要知道这世上,没有比搬家更费功夫的麻烦事了。”
津田良平已经是见怪不惊了。至今还没有任何葛饰北斋的研究者,提出和塔马双太郎相同的疑问,所有人都对资料盲信无疑。
据记载,北斋是罕见的懒人,从不打扫房间,等垃圾堆不下了,就立刻搬家走人,最离谱的时候,一天就搬了三次家。等到了新家发现方位不好,二话不说又挪地方。按照总共九十次平摊,他每年都要搬一次家。再除去晚年的时候,他时常在外旅行,不住在江户城里的时间,他在巅峰时期,每三个月就会搬一次家。
“说起来,塔马先生倒是始终,住在同一间公寓里呢。”杉原允的打趣,让塔马双太郎顿时一呛。
“我是因为书太多了,不好搬运。先申明:我家里可是一点儿也不脏,都有好好打扫。所以,我不认为,北斋会单纯因为房间脏乱就搬家,他为了画画,应该收集了很多资料才对……搬来搬去,肯定会担心弄丢东西,有钱的话,雇个清洁工不就好了。相同的情况换了别人,保管百分之百会选择请人。再说了,他有那么多弟子,吩咐一声,有的是人帮他打扫。”
“那他为什么总是搬家?”杉原允惊奇地问。
“这只是我的推测,或者也算给津田你提供一个备选吧……假设北斋很有钱,搬家和转让画号,就该出自同一个理由。”塔马双太郎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烟,“首先,来分析哪种理由能说得通吧。频繁更换住所的背后,是为了逃避什么东西,这种推理是成立的。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是为了躲债,二是被人勒索。”
津田良平立刻点头,他也考虑过这些可能。
“可是,这样就没有办法解释,关于频繁更改画号的问题了。既然家也搬了,只要别让对方打探到住址就行,犯不着连画号都改。还有,北斋弟子成群,他也不可能搬到完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这样一想,北斋明显不是为了躲藏才搬家。”
津田良平屏息等待塔马双太郎的结论。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塔马双太郎大手一挥,下了论断。
津田良平咽了口唾沫。
“他要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明。”
三人齐齐沉默,原因却不相同:津田良平是忙着确认由塔马双太郎之言,联想到的事项;塔马是在享受着两个人对此结论的反应;杉原则是如听天书,只好发呆。
“如果人人都知道他酷爱搬家,甚至连亲近者都深信不疑……”没有人打断塔马双太郎的话,“那真是相当方便。如果时间不长,就算完全从江户消失,大家也只会以为,他又搬到哪儿去了,安顿好了,肯定会主动联系,谁也不会在意。等过了一个月,大家差不多开始起疑了,他再若无其事地现身,抱怨一下搬家的麻烦,换谁都会信以为真。”
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
“好吧,一个月是有些夸张了,空个十来天不见人影的话,绝对没有问题。所谓酷爱搬家,反过来说,也有住所更换频繁,所以搞不清他到底住哪儿的意思。”
杉原允连连点头,赞叹道:“原来如此,他主动联系之前,就算是同伴,也不知道他的行踪,简直太适合当密探了,确实有理。”
“顺着这个思路……更换画号也能够漂亮地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明。把名字转让,让弟子用那个画号发表作品的话,不知情的人就会相信,北斋当时还在江户,用现在的话说就叫枪手。如果他向弟子亮明老底,获得协助,应该能够保证离家期间的代笔,可是,密探却不能自曝身份。就算他完成任务,悄悄地回到了江户,也不可能要回画号,心里又舍不得,所以才会有‘前北斋’的拘泥吧。”
“原来是这样!……”津田良平茅塞顿开,“所以,北斋把画号让给弟子的具体时期,才会非常暧昧。明明已经说好让人了,北斋却还用着从前的画号,或者好些年之后,才漫不经心地发表正式转让文……这么说来,他那些奇怪举动,都是为了混淆初代和二代的交替时间,完全是在为自己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明。”
津田良平兴奋不已,这下子,终于让他找到了突破口。如果假说的确成立,那么,在葛饰北斋更改画号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需要派遣密探的事件。
“是有这种可能,但还要考虑:关于北斋这个密探,到底有多少利用价值。我觉得吧,他不大像参与了影响政治走向的重要事件,更可能是和民众相关的任务,具体如何,得实际调查才能够知道。”
“简直太有意思了!不在现场的证明背后的事件啊,不出意外,就是密探说的关键呢。”杉原允激动得满脸通红,“不过,您也太厉害了,什么时候想到的?北斋更改画号和频繁搬家,居然都是为了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明,之前完全没听您提过呢,是故意藏着不跟我说?”杉原允冲着塔马双太郎,连连抱怨起来。
“怎么会,我也是听津田说,北斋有钱之后才想到的,全新的事实,能让视角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你可能不感兴趣,绳文时代真的非常有趣。也是因为好几万年的时间跨度吧,发掘出来的各种遗迹都很独立,反过来说,就是没有典型模式,新遗迹的发掘,会轻易颠覆迄今的常识。教科书上当然不能这么写,都会巧妙地搪塞过去……”塔马双太郎笑着摇头说,“实际上,现在还完全抓不到绳文时代的全貌。北斋的情况就和这很相似,因为津田发现了足够颠覆常识的‘遗迹’,给我们展示了葛饰北斋并不贫穷的根据,所以,我才会想到全新的可能。”
“哪有这么夸张……”津田良平惭愧地低头行礼。
“这就是你太谦虛了。的确也有其他研究人员,提出过北斋并不贫穷的可能性,可充其量不过是直觉,没有人实际进行过细致计算。你这回所用的方法,非常直观明了,任谁都会心服口服。就算能否以仅凭直觉的意见,也没有任何研究者,可以无视你的方法。换句话说,至今为止的北斋贫穷论,因此会不复存在,难道还不算大发现?还有搬家和改号问题,明明谁都觉得不自然,却都选择熟视无睹,就是因为对北斋的贫穷,印象根深蒂固,直接阻断了思考。还有北斋是个‘怪人’的评价,不管他有多离奇的举动,反正归结到这两个字上就对了,其实也是受‘贫穷’这个思考定式的影响。所以一直没有研究者。能破解北斋的人生谜团,甚至没有意识到谜团的存在。”
津田良平顿时无话可说。
“可是,一旦知道葛饰北斋其实很有钱,那真是没有人,比他更可疑了。大量谜团一口气喷发、就跟绿藻羊羹一样。”
杉原允被塔马双太郎那过于生动的比喻逗笑了。确实,拿牙签刺上用厚橡胶包裹的绿藻羊糞,外皮瞬间就会裂开,内部的羊羹立刻喷涌而出,实在形象。
“那么,津田先生就是插上去的那根针喽。这么说的话……那么,北斋密探说也是真的?”
“总之,”塔马双太郎一挥手,断然说道,“我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再一笑了之了。”
“对了,你听过北斋尸体的奇怪传闻没?”塔马双太郎盯着津田良平,唐突地改变了话题。
“尸体?什么传闻?”
“我还以为你知道什么内情……果然还是被无视了。”
津田良平的反应,似乎让塔马双太郎颇感意外,杉原也来了兴趣。
“说什么了?坟墓出了怪事还可以理解,尸休能有什么问题?”
“还真就是尸体。简言之,昭和初期,发现了北斋的完整尸体。”
“当真?……”津田良平也吃惊地瞪圆了双眼。
“是真是假没办法说,我也只是看过相关记载。都是很久之前了,我那时对浮世绘,没有多大兴趣,只是觉得尸体什么的挺有意思。之后自己也做起了研究,找了很多北斋的书读,意外的是,居然完全找不到那条记载的影子。明明是超级轰动的话题,研究书却提也不提,太奇怪了。我还以为是自己弄错了,结果一找从前的资料,确实有那条记载,而且,作者还是在美术评论界,很有名的秦秀雄先生。还有,尸体的事情,是秦先生的妻子还在世时告诉他的,并不是道听途说。”
“秦先生的夫人怎么会知道?”
“尸体就是她父亲发现的。秦夫人的老家,是浅草的誓教寺。”
“誓教寺!北斋的牌位就供在那儿啊!……”津田良平喊了一声。
“所以说很奇怪吧?按说可信度够高了,为什么研究者全无反应?……”塔马双太郎遗憾地摇着脑袋瓜子,“反正我是没有办法理解,所以才想跟你打听打听。”
“我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其实北斋本来不是我研究的方向……麻烦您再具体说一说?”
塔马双太郎一边慢慢地回忆着,一边跟两人讲起细节,说道:“是昭和五、六年吧,誓教寺因为市政改革的需要,被迫缩小墓地、只能把上了年头的坟墓迁出,北斋就是那时候被挖出来的。按计划是要把尸骨移到别处安置,工人挖呀挖,居然挖到了厚实的木板。悄悄打开一看,箱子里盛满了晶莹剔透的清水,北斋就静静地仰躺在水底。可能是水有防腐作用,那模样简直栩栩如生。”
二人闻言哑然。
“束着花白头发的高挑老人,紧紧闭着嘴巴,无疑早就蜡化了。摇曳在清澈水底的北斋……想想真如梦幻。”
津田良平大受冲击。他印象中的葛饰北斋,其形象从未如此具体,只有个模糊轮廓。
杉原允忍不住问道:“他没被火葬?”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
“那现在北斋的尸体也还在?保持着那种状态……”
“之后的发展,就有一些蹊晓了。接到报告的住持——也就是秦先生的岳父——立刻奔过去念经作法,把尸体照原样埋到了新址。对他而言,葛饰北斋和别的死者并无不同,虽然被蜡化的尸体吓了一跳,却也跟其他尸骨一样,事务性地处理了。我们会觉得可惜,但在住持看来,只是天经地义的行动。不过,那具蜡化尸体给他的印象太深,就跟女儿说了。秦先生从夫人那儿听到这件事,都是尸体埋回地里的三个月之后了,再怎么跳脚也没用,只能遗憾地结束了记载。”
“照原样的话……是说保持着泡在水里的状态?”
“怎么会。水在搬运途中,应该就全部倒掉了,所以,尸体开始腐烂,三个月之后肯定只剩骨头了。”
“太可惜了。如果能告诉研究人员一声,绝对会被保存下来,我们也有机会目睹北斋的风貌了。”津田良平连连叹息,“从某种角度说,岂不是比埃及的木乃伊都贵重啊!要知道北斋可是‘世界的北斋’呢。五百日圆参观一次的话,每年也能净赚一个亿呢。”
“说话别没个轻重。北斋听了你这番话,肯定宁愿被埋回地里,换我站在他的立场,可受不了被人当猴看。”杉原允离谱的点子,让塔马双太郎相当无语,“津田也嫌弃你了。”
“呃,也没什么……但如果真的有此事,何以竟然没有人关注?确实不可思议。就算年代久远,不好考证,起码也应该当作插曲,告诉读者才对。其实,就算北斋已经成了一堆骨头棒子,也足够引人瞩目吧。”
“或许吧。我们两个还是研究者,结果比起作品,反倒对尸体更感兴趣,也算失职吧。”塔马双太郎一声轻笑,“不管怎么说,就算木乃伊还留着,也不会增加密探说的可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