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士顿市的某个地区,从凛冽的寒风中,走过来了两名男子。
两个人在破破烂烂的老式公寓楼前面站定,不约而同地望向正对马路的三楼窗户。视线移至右数第四扇,贴在窗上的纸条漏着缝,已经变成茶褐色,当然,也感觉不到有人活动的气息。
“最好不要养着什么活的东西。”年长的男子低声嘟哝着。
如果,这名被害男子的确是这儿的住户,那么,房间已经空了四天。七十二岁的独居老人养个动物做伴,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有也只能是老鼠,看那家伙的样子,就连喂饱自己都成问题。”
和男子搭档的年轻人轻笑道。他巴不得早早收工,扑回警察局里,今天晚上有新进警察局的女警察的欢迎会。
“连个防毒面具都不给配,本来这个老东西的房间,气味就十分重……听说是个日本人?”
“少说他奶奶的废话。他是享有公民权的体面美国人。”
男子瞪一眼年轻人,迈步走进了公寓。
“哟嗬,还真是魅力四射的房间。”黑人管理员刚刚打开房门,年轻人就吹了一记口哨。
只见抽屉被扔得满地都是,掀着盖的大型皮箱,被胡乱扔在脏兮兮的床铺上,内裤散了一屋子。泡沫从扯烂的枕头里弹了出来。这里根本找不着地方下脚,整个房间就像是遭遇了暴风雨的游艇客舱。
“看来是位不擅长收拾整理的先生呢。”年轻人跃跃欲试地看向上司。
“有什么人进入过房间吗?”男子暗叹一声“又摊上麻烦事了”,向管理员询问起来,严厉的口吻,吓得对方直摇头。
这个黑人管理员眼睛里的惊诧发自内心,瞧他的模样,也不像是能够在警官面前镇定演戏的精明类型。至少这件案子和他无关,那个男子做出了判断。
“声音呢?就没有人听见动静?”
管理员唯唯诺诺地答道:“周围全是耳朵不好使的老人家。”
“乔伊斯,跟他一块儿,去问一问有谁跟被害者比较亲近,把人带过来——如果有的话。”
下达了命令以后,就剩那名男子一个人,单独地留在房间里。
这起案子多半大有蹊跷,之前还只当是冲动型的单纯盗窃案,看来是他的判断失误。这等执拗地翻箱倒拒,杀人背后,应该别有目的。
寻仇?不,不对,单是为了寻仇,没有必要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难道这儿留有对犯人而言,可以致命的物证?这条线说得通,问题在于:那到底是什么线索?独居的被害日本老人无亲无故,要想查清楚他这所房间里,到底缺了什么,那可不容易。
“就对这儿的住户说,这家遭了强盗吧。唉,又摊上了一件麻烦差事。”那名美国男子暗暗叹息着。
话说回来,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理由,值得对住在这种廉价公寓里的老人,狠下杀手?这个老不死的既没有希望,也没有乐趣,活着跟死了没有两样。再说,就解剖结果来看,这具肉体不仅患了重度胃溃疡,还接近营养失调。根本不用犯人动刀子,他多半也剩下一年的命了。
男子黯然叹息着。
未免于让房间乱上添乱,男子就站在入口附近,慢慢移动着视线。代替墙纸贴在四壁的,应该是日语报纸吧,已经泛黄得厉害。既然并非冲动杀人,那还非得抽调懂日语的警察,与他共同搜查。
忽然,男子嗅到一阵古怪的气味。他的第一反应是——密闭房间的霉臭,再一闻,又更像刚干的油漆味。
“找到了。他和住在下面一层的中国老爷子,往来甚是频繁……”乔伊斯匆匆赶回来报告,话一出口,才发觉对方神情有异,“怎……怎么了?”
“是什么气味来着。你没有闻到?”
“不是日本人的体臭吗?”
“是调颜料的油,没错吧?”
一个满脸老年斑的瘦削中国人,在乔伊斯背后探头探脑。他的一双眼皮耷拉着,眼角上粘着黄浊的眼屎。夹克像是从二手店里淘来的,里头套着满是污垢的白色T恤衫,汗渍在布料上印出了肋骨的形状,看来是从夏天,一直穿到现在吧,眼下并不是动不动就出汗的季节。
“嗯,原来如此。的确是这股气味。”男子问过老人的姓名,把他请进屋里。
“从前马斯克也老是画画。”
“那个‘面具’马斯克?你是指马斯蔻?”
听说这个被害的日本男子,名字被叫作Shinjirou Masuko。
“他喜欢听别人叫自己为‘面具’,这条街上的东方人,全都戴着面具求生。”
“明白了……马斯蔻曾经是个绘画家。他画得不错吧,至少能换钱。”
“谁知道,我是不十分清楚。反正在屋里翻一翻,肯定能够找着他的旧画。”
那个中国老人望着满屋狼藉,如此冷漠地说道。即便友人被杀,照样面不改色,就是这样,美国人才拿东亚人没辙。
“不好说。虽然没有搜,我看画是没了。原本就挂在那边墙上的白色部分吧。”
卧室的窗户右侧,有五六十厘米见方的白印儿。
“没错,没错,不过前些天被他撤了。我记得画了个年轻女人。”
既然在事发之前,就不能草率判断被盗,也可能是他卖给谁了。
“既然是个画家,那他在波士顿美术馆被杀倒不奇怪。”
乔伊斯也点点头。正是他们两位,接到了发现横死尸体的报告,奔赴现场的。
后背插着登山刀的尸首算不上稀奇,看起来身无分文的日本老人,干什么要去美术馆,这倒是个匪夷所思的问题。死者身上的现金几乎为零,既然付得起钱鉴赏绘画作品,还不如先买碗鸡蛋面,填饱肚子——那具尸体就干瘦到这种程度。
“不过,这几年,他似乎都没工作。”调查的男子查看着屋里说,“李先生,虽然难度很大,能否请你稍后检查检查,这屋里究竟缺了什么?”
“很要紧吗?就算你让我找,马斯克藏着、掖着的宝贝,我怎么会知道。”
老人一副嫌麻烦的态度,连连往后退。
“这是自然。你只需要确认已经知道的东西就行,不会费什么事。”
男子并不给那名老人想要趁机逃跑的机会。
“对了,除去你,他还有什么熟人?”
“这栋公寓就我们两个人是亚洲人。”
“外来访客呢?”
“不清楚,反正我没见过有谁上他这儿来。再说马斯蔻也不乐意聊自己的事儿。如果是写信的话,时不时地倒有几封寄来……”
“信啊……打哪儿寄来的?”
“日本。马斯蔻一见有信,就哈哈乐得不得了,说是日本朋友。具体名字倒没听他提起过。”
“日本啊,难怪他高兴。好了,先就这样吧。剩下的之后再跟你打听,你可以回去了……”警察冲着中国老头儿挥了挥手,随口说,“对了,知逍马斯蔻为什么,要跑去波士顿美术馆吗?”
“听说是去见什么人。”
“什么?你怎么知道?”
“他临走之前,兴冲冲地专程跟我打了招呼、还说回头请我吃中同料理呢,没想到这竟然成了他的遗言。”
“真是的……”男子愤然瞪着老人。轻飘飘地把“遗言”挂在嘴边,这些人难道就没有感情吗?
如此重要的线索也不早说,让人白兜圈子。
“再问一句,既然你心里有数,为什么不联系警察?在美术馆中庭,发现不明身份日本人尸体的新闻,三天前就见报了,怎么想也该知道出事了吧?”
“畜生!……我又不知道他去了美术馆,就听说他要出去见个人,既然马斯蔻在美术馆被杀,肯定是约在那儿碰面喽……”姓李的中国老人两手一拍,一脸无奈地争辩着,“这只是我的想象嘛。报纸我已经早多少年就没有订了,也不看电视,马斯蔻这事我也是刚刚听说。”
“你就没6有想法吗?朋友出门四天也不见回家来,换了谁都会担心。”
“当然有些担心啊,所以,我每天都来敲敲门,看他回家没有。”
美国男子还是放弃了。
这里的居民不知道关怀为何物,反之,他们也不期待他人的帮助。年近七十才孤身前往异国生活,光想一想,都让美国男子后背发凉。用自己的常识衡量他们毫无意义,彼此交流只为排遣寂寞,连朋友也称不上。
“乔伊斯,送他回房间去吧。”
遣走二人以后,男子重新审视房间。老旧冰箱的门虛掩着,男子漫不经心地伸手握住把手。冰箱里只剩了一丁点儿开始腐烂的番茄,三罐百威啤酒,还有小块培根,没什么可疑。
“嗯?……”这个美国警察似乎发现了什么。
从制冰室里露出一截塑料模样的东西,男子检查起来。制冰盒下面,夹着一本用保鲜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薄册子。
“是存折。”美国人惊奇地叫了一声。
是刻意隐藏,还是不小心连着制冰盒,被一起放迸冰箱?男子按捺着胸中躁动,拿起存折,胡乱扯开保鲜膜。
和预料相反,账上余额所剩无几,不像是犯人的目标。
男子往前翻着更早的账目,全都只出不进。
“嗬,这可不得了。”
一年前,有两万美元存进他的户头。靠卖画恐怕值不了这笔钱。
看来总算抓到了线索,男子安心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