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的教育一直是君臣关注的重点,为此赵曙给儿子配置了几个侍读,隔一阵子亲自过问他的功课……
而韩琦等人也会不时的问问皇子的情况,以示关心。
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恐惧。
当年仁宗皇帝继位时太年轻,没有得到好的教导,以至于刘娥垂帘听政,差点变成了武则天第二。
这样的事儿不能再发生了,所以大家都在盯着皇子,恨不能他马上就成熟起来。
所谓的教育,大抵最多的就是经史子集,但作为未来的太子和帝王,有一项是必修课,那就是历代帝王的教训,这就是所谓的屠龙术。
从历代帝王的成败中去汲取教训,这是君臣对皇子的要求,而他们最推崇的就是千年以前的政治生态。
君王和臣子坐在一起商议国事,大家笑眯眯的。
百姓拥戴君王和臣子,君王出门喝个酒,遇到百姓还能一起弄个趴体……
这很嗨皮,但实际情况是那时候人口少,百姓愚昧,君王也没多少学问和经验,也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大家都懵逼,于是就商量着来吧。
而到了后面情况就变了,始皇帝称帝开始,帝王高居九重天,自称是老天爷的儿子,简称天子,代替老天爷统御人间。此后的帝王就渐渐脱离了百姓,脱离了群臣,所谓孤家寡人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在场的都是重臣,什么施政之前要询问百姓的意见,这种说法他们自然是嗤之以鼻。
柄国之臣做事还要去询问百姓的意见,你真当老夫一天没事做了吗?
若是这般,那大家什么都不用做了,整日和百姓厮混在一起,那还是什么重臣?
但政治正确古今都通用。
赵顼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必须是正确的。
“大王聪慧,正是如此。”
“大王竟然领悟了这等道理,臣很是欣慰,很是欣慰啊!”
“看来那些侍读还是不错,臣请陛下回头重赏他们。”
赵曙也微微点头,很是欢喜。
不管怎么说,皇子摆出了善于纳谏的姿态,这就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如此,民意可为施政的理由吗?”赵顼继续问道。
“当然!”这个问题没有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否认,否则就是蠢货。
“臣以为大王已经领悟了学问的精髓,臣为陛下贺。”
“臣为陛下贺!”
一群臣子躬身道贺,赵曙微笑道;“他还年轻,还得继续刻苦用功,诸卿以后也要多多指教他才是。”
群臣再次道贺,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喜气洋洋的,大家看向赵曙的目光中都多了许多和善。
这个皇子和沈安他们厮混在一起,离经叛道的事儿也做过,如今看来是改邪归正了,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赵顼看了看他们,递上了那一摞纸。
“臣前几日委托邙山书院的学生们去做了个询问,他们走遍了汴梁城,询问了许多百姓,各行各业的都有……如今结果在这。”
“哦!”
赵曙第一次听闻这等询问民意的手法,不禁好奇的道:“是问了什么?”
赵顼抬头,神色从容的道:“大宋是否该取消岁币。”
殿内马上就安静下来了。
臣子们有的满头黑线,有的心中恼火,有的在冷笑……
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憋屈。
大伙儿才将夸赞了皇子,可谁曾想他马上就拿出这个东西来打脸。
你们不是赞同施政要听取民意吗?来,民意来了。
赵曙面色铁青,心中已经大骂了无数声逆子。
朕都说了再议,就是等明年看看时机,看看辽国的反应再做决定。可这个逆子却一次次的进谏,此次更是弄了个什么民意。
但先前他还夸赞赵顼来着,所以只能板着脸道:“说说。”
赵顼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此次书院的学生们在汴梁询问了许多百姓,有七成五的百姓赞同废除岁币……”
“七成五吗?”
韩琦不禁为之变色。
这便是民意吗?
有人说道:“臣一直以为百姓会害怕辽人。毕竟一旦废除了岁币,辽人就成了大宋的对头,大宋需要时刻提防着他们南下……可百姓竟然不怕吗?”
赵顼说道:“百姓怕,但有人说……”
他想了想,“那人是个游商,他说自己走遍了南北各地,南边繁茂,北方却处处都是堡寨军队。北方的百姓麻木,一问就说不知辽人何时会打过来,到时候大家都做了辽人的奴隶,还有什么盼头?”
北方的百姓百年来一直在面临着辽人的威胁,而且还经历过辽人的入侵和杀戮,都怕了。
赵曙木着脸道:“人说主辱臣死,可朕此刻听闻了这个,却觉得百姓受辱,朕这个帝王也该死了。”
“臣等有罪。”群臣行礼请罪。
这是过场,也是套路。
赵顼继续说道:“当雁门关击败辽皇的消息传到北方,堪称是普天同庆,那些百姓拿出积蓄的那点钱去打了酒来,一家子喝的醺醺然,通宵达旦,无比快活。”
他诚恳的道:“陛下,臣仔细看过了此次询问的结果,这才知道百姓最大的希望就是国泰民安,衣食无忧,如此便是盛世来临……”
百姓的要求从来都不高,安身立命四个字而已。
可这四个字却格外的艰难。
赵曙微微皱眉,韩琦却叹息一声,“陛下,百姓不安,罪在宰辅。”
“是朕的错。”赵曙不是那等喜欢耍手段的帝王,他拒绝了韩琦的请罪,目视儿子问道:“你还知道了些什么?”
这语气不大对,大抵是怒不可遏了,却在极力忍耐着。
暴风雨即将来临。
欧阳修在使眼色,可他的眼神不大好,那眼色却给错了人,被富弼看到了,就以为老欧阳是让自己出头。
老欧阳是个好人啊!
急需在政事堂找个盟友的富弼出班道:“陛下,枢密院不力,致使大宋屡战屡败……咳咳咳!”
他是老臣子,当年这样的请罪有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是什么什么不力,导致败绩什么的。
习惯成自然,他顺口就来了老套路,然后就觉得不对。
群臣不禁莞尔,赵顼却说道:“连富相都觉着大宋该败,为何?臣以为是时常有东西在提醒他……那便是……岁币!”
众人默然。
赵顼说道:“那个游商最后说,大宋屡战屡胜,岁币却从未终止过,让他们都觉着大宋是在担心以后会败,所以此刻不敢惹恼了辽人。陛下……”
他真的怒了,“百姓看着岁币,一是耻辱,二是认为朝中君臣依旧在害怕辽人,所以不敢取消岁币……可咱们真的怕吗?”
“不怕!”赵曙摇摇头,他从未惧怕辽人。
“可此事却牵一发动全身,一旦……”
赵曙止住这个话头,看着年轻的儿子,不禁就想到了自己的当年。
那时候的自己也曾经踌躇满志,也曾经想过要改变大宋……
如今他就在改造大宋,可儿子却比他还急。
韩琦看着赵顼,突然说道:“陛下,大王年轻心急,不过用心却是好的……臣觉着此事……要不臣带着他们议一议吧。”
官家看着面色发黑,显然是在发飙的边缘,而皇子也是一脸倔强,大有你今日不答应,咱们就来掰扯掰扯道理的意思。
不管是从父子的角度还是从君臣的角度,赵顼这种行径都有些作死的味道。
韩琦此刻出手相劝极为恰当,正好在矛盾爆发之前。
司马光看看依旧不肯低头的赵顼,说道:“辽人对大宋虎视眈眈多年,可却一直没有大规模南下,主要的缘故便是岁币。”
赵顼的眼皮子动了一下,司马光继续说道:“辽人的赋税……说句实话,真的少得可怜,有了这笔钱,辽人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可他们一旦大举南下,这笔钱铁定就没了,那么耶律洪基就得多想想值不值……臣以为值。”
作为保守派的新秀,司马光很得那些人的青睐,各种资源一起上,让司马光名声鹊起。
所谓养望,最主要的就是有人为你吹捧,否则那不叫做养望,而是隐居。
“还要给多久?”
赵顼突然问道。
司马光一怔,旋即含笑道:“这个要多看看,因地制宜……”
这话就是太极推手,无懈可击。
“可百姓却等不得了!”
赵顼怒了,“那些百姓问,大宋既然屡战屡胜,那为何还要给他们岁币?辽人在和西夏人商议,想结为联盟,合并一处南下……这样的辽国,大宋为何还要屈服于它?这样的辽国,给不给岁币,难道能影响他们南下的决断吗?我以为不能!若是能,我愿意去边关为一小卒!”
他缓缓跪下,群臣噤声。
这是诅咒发誓了啊!
而且还是用自己的前程来担保此事。
大宋立国百年,何曾见过这等刚烈的皇子。
司马光缓缓退了回去,事情到了现在再无转圜的余地,官家要么同意,然后大宋和辽国彻底决裂,走向未知。要么官家就拒绝,然后皇子再无退避的余地,只能自请出京。
韩琦皱眉想出去,后腰就被一只手摸住了,很熟悉的动作,然后一拧……
嘶……曾公亮……老夫要撕了你!
韩琦以为曾公亮是想坐视皇子倒霉,不禁大怒。
他狠狠往后一踩,却踩了个空。
曾公亮出班了。
他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大王之言有理……”
操蛋啊!
韩琦瞬间就内疚了,觉得自己冤枉了老曾。
回头请他喝酒吧,灌醉他,然后丢进青楼里,再叫人通知他的娘子去抓奸……
“但陛下更是高瞻远瞩,一眼就看透了这些变化,臣以为,此事还是请陛下做主为好。”
韩琦瞬间又想弄死曾公亮这个小人。
你竟然左右逢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