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匣子各种有价票据被丢在小桌上,杨卓雪抬头,“官人,这是什么?”
“钱。”
沈安重重的坐下去,椅子吱呀一声,然后才舒坦的道:“别人送的,尽管花用。”
杨卓雪看了一眼,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画面:几个官员堆笑着站在门边,鬼鬼祟祟的看着左右,然后抬头道:“待诏……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
我的官人贪腐了吗?
“官人,是……是行贿吗?”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见沈安愕然,就换了个说法:“官人,咱们家不差钱呢……”
咱们家不差钱,你别去索贿,丢人。
这是哪跟哪啊!
沈安忍不住笑道:“咱们家的钱够多了,你家夫君我哪会去受贿?”
杨卓雪赧然道:“妾身不知道。”
她嘴里说不知道,可脑海里却控制不住的不断浮现着画面。
一个男子跪在沈安的面前,举着木匣子嚎哭道:“待诏饶命,小人愿意拿全部家产来赎罪……”
我的夫君……
这样好像更厉害些吧?
按照后世的计算,此刻的杨卓雪还是个少女。
少女都有些粉红梦想,而杨卓雪的梦想就是这些。
沈安不知道妻子在想着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他闭上眼睛,懒洋洋的道:“都是那些外藩商人给的,不要白不要,回头你自己入账,怎么花用随便你……”
“那么多?”
竟然是商人送来的?
杨卓雪自己数数了,说道:“官人,有好几千贯呢!”
“官人……”
她悄然看去,沈安却已经睡着了。
“怎么就不陪我说话呢?”
杨卓雪嘟嘴道:“几千贯就这么扔给了我,怎么用?”
她单手托腮,想着怎么和果果一起花钱,渐渐就闭上了眼睛。
时光就是这么悄然溜走,过了中旬时,汴梁城中就热闹了起来。
省试在即,汴梁城中各地的考生来了不少,客店的掌柜喜上眉梢,伙计忙的脚不沾地。
“这些学生快考试了还敢饮酒作诗,多半是混日子的。”
一个伙计送完菜,累的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发牢骚。
“祝兄高才,当年王公在江南东路时就对你多有嘉誉,今日你厚积薄发,此科当高中,让我等羡煞啊!”
“祝兄,某敬你一杯!”
“罢了,某却不胜酒力。”
里面闹腾了许久,最后大家簇拥着一个年轻人出来。
年轻人回身拱手:“诸位,某先回去复习了,告辞。”
众人拱手道:“且待数日,我等静候佳音。”
年轻人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他一路行来,却是去了一处民宅。
敲门后,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出现在门后,见年轻人就是一愣,然后笑道:“竟然是祝郎君,你怎地知道老夫来了京城?”
年轻人拱手道:“见过程先生,某出来前,家父取了字,叫做延中。”
中年男子含笑道:“行万里路,当有字行天下。延中此次可是……哎呀!竟然忘记请你进来,快进来。”
年轻人叫做祝青,来自于江南东路,在当地算是有些名气。
进了里面,屋子里看着很干净,却是刚洒扫完毕。
“程先生,某昨日才得知您回京任职的消息……”
祝青看向程先生的目光中带着钦佩,“后来问了许久才知道您住在这里,为此……”
他有些厌恶的道:“先前还和那些人一起喝了酒。”
程先生温和的说道:“人行世间,总是要有些取舍。既然你来参加省试,那就是决定了要直面这些……既然决定要直面这些,为何还会厌恶和不满呢?”
祝青一想就起身拱手,“多谢先生教诲,某先前却是想岔了。既然要走这条路,那就别怪这条路上有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程先生抚须笑道:“正是此理,不过你既然来了……老夫正好叫了酒菜,便一起吃吧。”
祝青赧然道:“先生清贫,某却是叨扰了。”
稍后有人送了酒菜来,两人就草草吃了。
饭后,两杯茶,相对静坐,这是一种境界。
祝青放下茶杯,抬头说道:“先生,听闻官家病倒了,可朝中却依旧如故,某觉得官家该多一些制衡……”
程先生平静的道:“老夫此次回京任职监察御史。”
祝青喜道:“您刚正不阿,官家是知道您的名声了吗?”
程先生摇头道:“不知。平静而行最好。你还年轻,专心考试……”
祝青收了笑容,拱手道:“是,谨受教。某还有一言,先生乃是当世大儒,对如今的学风如何看?”
程先生淡淡的道:“世间纷攘,利字而已。”
“先生此言甚是。”
祝青说道:“如今天下都信奉那人的题海之术,学问无人深究,尽皆利欲熏心之辈。先生,再过几年,这个天下就再无净土了。”
程先生微微眯眼,说道:“汴梁乃天子脚下,学问高深之人颇多,为何无人出面?”
祝青苦笑道:“那人只在太学行此术,外间都是偷师,所以无法指责。”
程先生点头道:“某知道了,此次进京任职,此后和他相遇的机会多,某会劝诫……”
祝青起身告退,程先生把他送到门外,这时边上有人喊道:“可是程颢吗?”
程先生点头,那人说道:“有你的书信,说是你兄弟的。”
程先生接过书信,然后摸了送信的钱给此人,这才笑道:“某刚来京城,此人定然是一路追来的,难啊!”
祝青躬身道:“如此某告辞。”
程颢点头道:“去吧,你的文章某看过,极佳,若是不中才怪。”
祝青却是又去了另一处。
“见过王公。”
王安石刚下衙回家,见他来了就笑道:“可用饭了吗?”
“某才从程先生那边来。”
“程颢?”
“是。”
王安石淡淡的道:“那年老夫见过你的文章,很是灵动,就用仲永之事来告诫,如今可懈怠吗?”
祝青低头道:“不敢,某一直在苦读。”
“如此甚好。”
王安石做事的本领不错,但说话的本事却很糟糕,没几句话两人之间竟然就冷场了。
“王公,某想请教当今的学风。”
王安石一怔,然后说道:“你说题海之法吗?”
“是,不知王公如何看。”
王安石说道:“此术已然风行于天下,不可制。”
如今大宋的读书人大多是题海大法的信徒,你若是要强行禁止也不靠谱,天下人一张嘴,能让你里外不是人。
可有识之士却对这个现状忧心忡忡,比如说祝青。
“我等寒窗十年,却不敌他们不求甚解的五年,长此以往,先贤的学问再无人继承,岂不悲哉?”
祝青说的憋屈,但事实更憋屈。
大家以前读书都是要仔细推敲先贤的每一句话,恨不能从中找到天地大道。
可如今呢?
如今的学问被人总结出来,然后死记硬背即可。
“……多做题,每日都是不同的题目,他们说做多了之后,看到题目脑子里就出了一篇文章,这等学问……某以为是亵渎!”
祝青昂首看着王安石,诚恳的道:“先生亦是学问大家,为何不与那人据理力争呢?”
王安石确实是学问大家,不过目前他的理论还未完成成型,所以只能算是个一线的大家,比不上欧阳修这些大佬。
他看了祝青一眼,说道:“争什么?不该这般读书吗?可天下人都在这么读。”
既得利益者太多了,现在出去阻拦此事,那就是公敌。
祝青低头,苦笑道:“难道就没办法吗?今日程先生却颇为激愤。”
大佬,程颢都要准备教训沈安了,你呢?
王安石淡淡的道:“此事……你且去考试。”
祝青正满怀期待的等着,却被这句话给梗得想吐血。
他不知道王雱专门在太学教授杂学,所以这话就戳到了王安石的肺管子。
老王看似古板,可在家中的地位却并不高。
比如说妻子吴氏,这位表妹温柔如水,内里却颇有手腕,把王安石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至于儿子王雱,老王和他的关系更像是朋友。王雱在以后甚至还成为了他的智囊。
所以你提谁都行,别提老王的亲人,否则翻脸分分钟的事儿。
送走了祝青,王安石准备去后院,有仆役提醒道:“郎君,夫人喜洁。”
王安石哦了一声,随即去洗手净面。
一路到了后院都没人相迎,王安石心中开始犯嘀咕了。
“娘子可是病了?”
他的脚步加快了些,仆妇说道:“郎君,娘子没病。”
王安石心中一松,脚下也轻快了几分。
稍后进了屋子,妻子吴氏不见,却有一女人含羞带怯的起身相迎。
“奴见过郎君。”
尼玛!
王安石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就当场扑街。
“你是谁?”
他站稳了,随即就看看左右,却不见妻子。
女人低头,露出了一截脖颈,“奴乃是娘子买来……奴的夫君是武人,弄坏了船只和货物,家产赔光也不足,就发卖了奴……”
这等事儿在以后会觉得很是奇葩,可在大宋却很正常。
公家财产被你娃给弄没了,赔来,不然追究你的刑责。
王安石皱眉道:“娘子用多少钱买了你?”
女人抬头,面色艳丽,小嘴微张,诱惑横生:“九十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