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末端,天气依旧炎热,宫中不知道哪来的一只蝉,仿佛是知道自己的日子没几天了,就拼命的嘶叫着。
顶着这孤独的嘶叫,宰辅们走进了殿内。
赵祯正在闭目养神。
宰辅行礼,他睁开眼睛说道:“诸卿辛苦了。”
富弼见他面色微白,就担忧的道:“陛下,天气炎热,要不……歇息几日吧。”
官家每天都坚持着来参加小朝会殊为不易,曾公亮也赞同:“陛下,今年各处的收成还算是不错,是个好年景,您可以歇息歇息了。”
韩琦皱眉道:“莫不是外面的蝉鸣搅的陛下不宁吗?为何无人去捉拿?”
这话跋扈了些,但出发点是好的。
赵祯揉揉眉心,说道:“无碍,那蝉鸣朕听着还舒服,叫一叫的就催人欲眠。”
赵祯的睡眠据说不咋滴,富弼闻言就心动了,说道:“官家,要不让人抓些进宫来?”
对于皇帝来说,叫人抓些蝉来,那简直就是小事一桩。
可赵祯却摇头道:“罢了,为了朕的一些小事,何苦劳动那些人。天气热,别折腾了吧。”
他接着说道:“赵宗绛上的奏疏,诸卿怎么看?”
一般臣子的奏疏看一遍完事,行不行赵祯决断就是。
可赵宗绛的奏疏却在赵祯这里扣了好几日,据说是在反复的看。
这是想从奏疏里看出赵宗绛的秉性和能力?
富弼心中微动,知道宰辅们不能站队,只能公正的去评价。
“陛下,那奏疏里对民间疾苦说的不少,最为关键的便是青黄不接时,奏疏里建言每年到了那时就由官府出面放粮打压粮价,可各地情况不一,有的怕是会沦为豪绅的盘中餐,低价收了去,高价再卖出来。”
韩琦说道:“他后面不是建言重处吗?”
富弼叹道:“这建言不错,可要各地官吏得力才行啊!”
韩琦点头赞同:“是这样,可这建言还是不错。”
赵祯抚须道:“至少知道了民间疾苦,知道出主意。他一直在府中,外面去的不多,此次只是出去一趟,就得了这些建言,可见资质不错。”
这是夸赞,边上站着当木头人的肖青不禁暗自欢喜,恨不能马上就跑到郡王府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赵允良父子。
君臣开始议事,今日事情不多,稍后就完结了。
富弼突然想起了些什么,最后说道:“陛下,臣听闻沈安带着赵仲鍼去了城外,说是去看看民情……”
赵宗实的身体不大好,所以这等事自然去不了。若是如此的话,那么汝南郡王府就只能看着赵宗绛频繁出头而毫无办法。
现在沈安带着赵仲鍼出去了,显然这就是回应。
赵祯微微叹息,说道:“十三郎的精神头不大好,不然……赵仲鍼虽然年少,不过做事还算是勤勉,读书也不错。”
这话里话外都在为赵宗实出脱,至于赵仲鍼,他还年少,比不得成年的赵宗绛,大家别抱什么希望,也别太苛求。
肖青等下衙时间一到,就强忍着激动的心情一路出宫。
等到了华原郡王府,见到了赵允良父子后,他激动的道:“郡王,今日官家夸赞了郎君,说是资质很好。”
赵允良一怔,然后就拍着案几大笑了起来。
赵宗绛微微低头,淡淡的道:“爹爹,此乃小事罢了,不值一提。”
他看似镇定,可在案几下的手却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这次的彩头是某的了!哈哈哈哈!
肖青赞道:“郎君镇定自若,有大将之风。”
赵允良也止住了大笑,欢喜的道:“我儿果然是稳重,那赵宗实无用,就只能看着你出头,心中怕是憋闷的要吐血了,哈哈哈哈!”
两家郡王府现在就是针尖对麦芒,一边不高兴,另一边就高兴了。
肖青高兴之余就说了沈安带着赵仲鍼去体察民情的事。
赵允良不屑的道:“赵仲鍼年少无知,能体察什么民情?最后不过是请人写些花团锦簇的文章送进宫里罢了。”
赵宗绛沉吟道:“爹爹,若是如此,他也能出头了。”
刚才的淡然已经消散了,赵宗绛的眼中多了焦虑。
赵允良说道:“官家不傻,肖青到时候提一句,就说当面咨询最好,也好让官家了解些民情。”
肖青应了,心中火热,就盼着赵仲鍼早日回城。
他每日去朝中站着,耳边听着奏事,心思却渐渐飘了。
怎么让官家答应让赵仲鍼进宫来当面提问呢?
他在思索着,直至被一个声音打断了思路。
“陛下,赵仲鍼求见。”
肖青精神一振,随即就打起了精神,然后窃喜。
赵仲鍼他竟然不是上奏疏?
他哪里来的自信?
富弼说道:“陛下,怕不是郡王府有事吧。”
赵仲鍼才出城几天,哪里有什么感悟,多半是有事求见。
赵祯点点头,肖青一想也是,就开始琢磨着怎么让赵仲鍼主动提及体察民情的事。
大宋的皇帝很艰难,对继承人的培养也有些扯淡。
不知道是老赵家的帝王家教有问题,还是品种有问题,大宋的皇帝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
赵老大是兵变上台的皇帝,但好歹本事不差。
赵老二虽然得位不大正,但也还算是有些气魄,只是太过嘚瑟,觉得自己很牛笔,结果被辽人揍成了猪头。
到了真宗赵恒,这位堪称是个守成之君,若是没有外患,那也能算是半个明君。
结果辽人一朝南下,这位胆小的性子暴露无遗,一心就想跑路。幸而寇准一力主张抵御……后来就弄了个澶渊之盟,好歹也得了太平。
到了仁宗时,皇权越发的微弱了,宰辅们的权势空前强大。
赵祯看着宰辅们,当看到韩琦时,他的眼中冷了几分。
他不会动韩琦,因为他需要宰辅里存在变数和争斗,这样才能掌控朝政。
拉一个打一个,没有矛盾也得制造矛盾。
而目的就是一个:不能让臣子们成为铁板一块,不能让他们抱成一团。
那样就是帝王的末日。
这些手段都是本能,宰辅们知道,但对权利的渴望让他们就如同是河里的鱼儿,心甘情愿的吃下帝王扔下来的鱼饵。
韩琦却没有被帝王厌恶的自觉,他觉得太安静了些,就说道:“陛下,皇子体察民情是有必要,可臣以为还得要接进宫中,好生调配老师教导才是。”
体察民情自然有我等,到时候转告皇帝就是了。
但是未来的皇子更应该接受系统的教育。
目前皇家的教材主要是儒学,还有宋初三代帝王的事迹,以及历朝历代帝王的事迹。
这其中最多的就是帝王谦逊好学,善于纳谏,从谏如流……这些事迹。
里面大量讲述了帝王和臣子相得的‘真实事迹’,主要是文治,这些文治的事迹被大量的描述出来,夸赞的天花乱坠。
但武功、对外开疆拓土……但凡和刀枪沾边的事儿,教材里都是一笔带过,甚至是不提。
赵祯心中微叹,他不是软蛋,他也曾经雄心勃勃,想为了大宋而开疆拓土。
可一旦提到用兵,宰辅们都面色凝重的告诉他:陛下,使不得啊!您若是想用兵,那就好好的想想先帝他们吧。
太宗皇帝惨败,您的父亲真宗惨败……
你确信自己比他们更强吗?
赵祯有些悲哀的想起了西夏那个叛逆,然后又多看了韩琦一眼。
若是当初没有惨败给西夏,大宋现在的腰杆子也要硬一些。
赵仲鍼就在他的悲哀中走了进来。
少年脚步轻快,哪怕是可以装作恭谨的模样,可精气神仿佛要从肌肤里蹦出来,让赵祯不禁摸了摸自己臃肿的小腹。
髀肉横生矣!
一个垂垂老矣,一个鲜活的走路都在蹦跳……
赵祯的情绪不禁有些低沉,然后就淡淡的道:“何事?”
赵仲鍼行礼后说道:“陛下,臣近日出城,见识了民间疾苦,特来禀告。”
“民间疾苦?”
赵祯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在蕴集着,他看了赵仲鍼一眼,“少年人知道什么是疾苦?每日锦衣玉食,可知何为疾苦?”
官家的情绪不大对啊!
富弼看了赵祯一眼,觉得这位帝王好像有些神思恍惚。
赵祯是有些神思恍惚,他问道:“沈安呢?”
赵仲鍼说道:“在宫外。”
沈安就把他送到了宫外,然后蹲在阴影处打盹。
他被招进来后,看着双眼无神,赵祯不禁喝道:“少年人为何萎靡不振?”
沈安赶紧打起精神道:“陛下,臣昨日吃坏了肚子。”
赵祯撇开他,问赵仲鍼,“你在民间见到了什么?”
他不觉得一个少年能知道些什么,顶多也就是说说百姓的日子如何的苦。
可这样的叫苦没有用,他需要的是真知灼见。
“陛下,臣和农户同吃同住了三日,苦!臣觉得那些农户是真的苦。”
赵仲鍼想起这三日的经历,不禁有些唏嘘。
“那家人每日就吃两顿,早上吃掺杂了许多东西的饼子,臣觉着咽不下去,可他们的两个孩子都吃的香,臣就硬着头皮跟着吃……很难吃,难以下咽,臣觉得就像是里面掺杂了干草一样,咽喉梗得慌,吃一口得喝几口水。”
赵仲鍼的情绪多了些欢快:“吃了早饭就去弄柴火,庄上没多少,得去周围去搜寻……”
树林里很有趣,有时候运气好还能弄到野食。
“晚上那一顿好一些,但也就是饼子里掺杂的东西少一些,还有一个菜,没肉,也没油腥……到了晚上舍不得点灯,都早早的上床睡了,睡不着也得睡。”
这就是百姓的生活。
这些话让赵祯提不起兴趣,他随口问道:“那你此行知道了些什么?悟到了什么?”
这样的见识就如同是郊游,一点用处都没有,随便找一个熟悉乡下的人来就能说的比赵仲鍼更详细。
宰辅们本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赵仲鍼,听了这如同是游记般的表述之后,都兴趣索然。
赵仲鍼却没有觉得自己说的不对,他认真的道:“陛下,臣以前知道百姓穷,但从未知道他们竟然是如此之穷。”
赵祯本是不在意,可仔细一琢磨这话,竟然听出了诚恳和自责。
“臣以往总是觉着百姓穷,但想着饼子总是能吃饱的,床铺至少能暖和……可这次下去之后,臣才知道,原来百姓就只是……活着。”
赵祯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然后喃喃的道:“只是活着?”
活着是一个宽泛的概念,每日骄奢淫逸是活着,每日为了三餐而奔忙也是活着。
他想起了沈安上次从中牟带回来的‘饼子’,那一次他让宫中的嫔妃们也尝了尝,结果第二日就病倒了几个。
娇滴滴啊!
他自己吃多了些,结果便秘了几日,最后还是御医熬了汤药,吃了两天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