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晚风如泣。四月里本该是绿肥红瘦,春意阑珊。可是乍暖还寒时候,料峭的春寒仍然使人阵阵抖栗。
在小卧佛寺主持的引领下,曹沾被墨云搀扶着走进大殿,大殿中央供奉着卧佛的塑像,上悬横额,写着“德大自在”四个大字,墨云赶快上了香,主持击磬,磬声低沉而幽远,曹沾两腿一软,扑倒在蒲团上,泪如雨下嚎啕大哭,他哽哽咽咽地喊叫着:“佛祖啊佛祖,这人世间不公平啊!生没有生的权利,死没有死的宁息……我奶奶虽非生身之母,可她对我爱如己出!可叹我母子临终未得一见,如今还尸悬梁间,让我这当儿子的,成为……终身大憾哪!”
泪语纷纷,言词悲切,就连局外人鹫峰寺的主持,也为之潸然泪下。
墨云一阵劝解,让曹沾好歹的止住了悲声。主持带着他们出了大殿,去往东跨院,主持边走边说:“丁管家让你们二位来找的主持,是我师傅慧山法师。她老人家不幸去年圆寂了,我是怹的徒弟,我叫月朗,就由我接了座。师傅在的时候,时常提起府上,真是‘大慈大悲,常无懈倦,恒求善事,利益一切’呀。”
“唉——”曹沾叹了口气:“乐善好施,慈悲为怀,反而落得个家败人亡啊!……”
“非也,非也。常言说得好:‘周而复始,否极泰来’,还望沾哥儿多往开处想。”
谈话之间他们来到东跨院,东跨院中有两间耳房,院里有一眼枯井,房中只有一张旧方桌,几只凳子和一付用两条板凳支着的板铺。
月朗双手合十,颇为致歉地说:“寺院狭窄,沾哥儿屈尊了。我马上让小尼僧来洒扫洒扫。送来被褥用具。”
曹沾恭手还礼:“月朗主持,犯官后裔,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处所,已然感激不尽了,何敢再劳动小师父呢?还是我自己来吧。”
“不能,不能。这位小师父晚间请来方丈院下榻,我这就去让她们前来洒扫,备奉晚斋,我先告退了。”月朗说完,合十退去。
月朗走后,墨云走到曹沾跟前:“沾哥儿,在来的路上我就想,今天的事儿,你表哥知不知道?”
“你是说求小平郡王代为转车圜?不过案情重大……再一说,我去找他,也多有不便哪。”
“……我去。”
“你去?”
“我是出家之人,没有任何妨碍,也不会引人注意,你说呢?”
“也好,试试看吧,千万不可勉强。”
“你等回信吧。趁着天刚擦黑儿,更方便。”墨云决断之后转身离去。
平郡王府内的一名仆妇,走进老平郡王福晋的卧室,跪在地下:“回禀福晋,府门外来了一个小尼姑,说是从芷园来,要面见福晋回禀今天曹家出的事。”
“什么?曹家今天出了什么事啦?”福晋病体沉重,躺在炕上大为惊讶。
仆妇摇摇头,表示不知内情。
“你先去传小平郡王,然后再告诉门上,让那个小尼姑进来。”
“嗻。”仆妇答了一声,站起来请了安走了。
老福晋一阵咳嗽气喘,仆妇、丫环们赶紧围上来,端痰盂的、递漱口水的、捶背的……
一个年长的仆妇赶紧说:“您别着急,舅老爷刚刚复了官,他为人又谨慎,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仆妇一言未了,小平郡王福彭匆匆走了进来:“请福晋安。”
“你舅舅家出了什么事啦?”
“牵扯在一宗大案之内……”
“牵扯在什么大案之内?我听不明白,你说得详细点儿。”
“嗻嗻。”福彭在炕边的杌凳上坐下:“是这么回事儿,理密亲王自以为是旧日东宫嫡子,勾结弘昌、弘皎要反叛朝廷,涉及庄亲王的世子弘普,此乃一宗大案,可不知道我四舅为什么把藏在芷园的一对金狮子献给了理密亲王,问了个附逆谋反。”
“啊!”老福晋大惊失色:“这还了得!你怎么早不告诉我?……”又是一阵咳嗽气喘。
这时墨云在仆妇的引领下走进屋中,仆妇跟墨云说:“在炕上坐着的就是老福晋,快去磕头吧。”
墨云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泪眼扑簌地禀告:“墨云叩见老福晋,求老福晋救救曹家吧!”
“你是什么人?”
“我是玉莹姑娘的丫环,从江宁跟来北京的。”
“你为什么这身打扮?”
“曹老爷不遵老夫人的遗言,悔婚了,我主仆被迫到香山出家。可惜我们姑娘在香山悲痛而亡啦!”
“造孽呀!造孽呀!……这曹颙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墨云差点儿没哭出声来。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老福晋问墨云:“这附逆谋反又是怎么回事?”
“沾哥儿为敦敏祝寿,在酒楼上吃酒,庄亲王的世子逼死歌女跳楼,沾哥儿劝了几句,王世子反说是沾哥儿因奸不允,逼死人命,要么依法治罪,要么拿金狮子换人,就这样……”
老福晋一阵怒形于色,顺手拍了一下炕桌:“这个不争气、没出息的曹沾,两试不第,不在家里好好读书,出去吃花酒,惹是生非……”
“老福晋,那歌女原是我们姑娘的丫头,后被老爷逐出芷园……”
“原因呢?”
“因为她……唱了一首江南小曲。”
“什么江南小曲,分明是淫词滥调!”
“不不不,老福晋……”
“不用说了,我虽然病重,可并不糊涂,分明是曹沾为续旧情,到酒楼上去吃花酒,偏偏遇上弘普那该天杀的东西,两个人争风吃醋,才闹出人命来,出了人命弘普当然要推卸干系,凭他曹沾怎么斗得过那畜生!……唉,实指望曹家江南一支东山再起,这可倒好……”老福晋一阵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墨云也哭了:“老福晋,我家太太经不起这二次抄家,悬梁自尽啦!”
“啊!……”老福晋这一惊,非同小可。
“可怜我家怀有菩萨心肠的太太,她的尸身如今还悬挂在鹊玉轩的梁上。沾哥儿身无分文寄居在鹫峰寺小庙里,这今后……今后如何是了啊?”话到伤心处,墨云也顾不得规矩、礼法了,她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其声之哀催人泪下,其情之诚感人肺腑。
小平郡王福彭站在一边,眼见如此义仆,也不能不抹了一把眼泪:“四舅是我保举复官的,如今不到一年就涉及了附逆谋反的大案,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又说不清、道不明……这样吧,我去走走门路,能先探探监、通通气再说,你先住在府里,有了准信儿再告诉你。”
“嗻,谢福晋,谢王爷的天恩。”墨云伏地叩首虔诚礼拜。
乌云遮月,夜色如墨。只有陈家如蒨姑娘卧室的窗户还亮着烛光。累了一天的小惠,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然入睡,还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细小的鼾声。
如蒨合衣而卧,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出神,继而是左翻右转不能入睡。她索性坐了起来,穿鞋下地轻轻地走到妆台前坐下,对镜凝思苦想,看着镜中的自己,才只一天的工夫,怎么会显得憔悴、苍老了许多?看着看着不觉泪盈于睫不禁潸潸。
如蒨心乱如麻思绪不宁,她慢慢走到书案前,剪了剪烛花,信手铺了一张花笺,提笔蘸墨,略一思索挥毫写道:
残烛暗,散微光,红绳顷刻变飞霜。好似黑夜渡迷航,辗转费思量。
投萧寺,寻曹郎,凄苦饥寒我能否承当?何况地久且天长,辗转费思量。
悔婚约,择膏粱。自有温柔富贵乡。负心又恐世人谤,辗转费思量。
指迷津,求上苍,上苍默默意彷徨,不为弱女做主张,辗转费思量。
五更鼓,曙临窗,千秋信义玉尺量,如蒨誓不丧天良,不必费思量。
如蒨思索已定,愤然掷笔于花笺之上,斑斑墨迹溅满字里行间,她陡然而立,去推醒小惠:“小惠!小惠!趁着天没大亮,你去给我雇辆车来,可千万不能让老爷、太太知道。”
小惠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一阵茫然:“姑娘,您要上哪儿啊?”
“小卧佛寺。”
“小卧佛寺?……”小惠恍然大悟:“您要自己去投亲?”
如蒨向她深深地点点头。
“这……”
“我想了一夜啦,是生是死是福是祸,也只有这一条路啦,我如果悔约另嫁,得让人戳我一辈子脊梁骨。人生在世,富贵无非过眼云烟,要紧的是守一个‘信’字,言而无信,还能算人吗?”
“姑娘,就凭您这番话,我豁出去老爷的这顿毒打,也给您雇车去。”
“小惠,大恩不言谢,请受我一拜吧。”如蒨说着屈膝便拜。
小惠从床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下抱住如蒨:“姑娘,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两人互相依偎着,泪水沾湿了对方的面颊。
万里晴空炸惊雷。曹沾经受如此重大的打击,怎能入睡,他思前想后反躬自省,翻来覆去也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玉莹又错在何处?黎明时分,天已破晓。曹沾犹自面壁饮泣,他想着奶奶也许如今还尸悬梁间吧?惨哪!他如今体会到什么叫家破人亡……
突然,门外有人轻轻地敲敲窗户,继而问道:“劳您驾,有人在屋里吗?”
曹沾翻身坐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有人,有人,施主是来烧香拜佛的吧,我马上去给您通禀主持。”
来的人正是陈如蒨。当曹沾拉开屋门的时候,如蒨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见他蓬首垢面、双眼红肿、服饰不整、神情颓丧,心中料定八九此人就是曹沾,别看他如今是这副模样,但是能让人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灵秀之气,脱俗之感,英雄失落之悲,同时暗暗庆幸自己,有一种知己相逢之慰。
如蒨缓缓地说:“我不是来烧香拜佛的,敢问先生,芷园曹宅的大公子沾哥儿,可是寄居在此庵?”
曹沾一愣,看了看来人一张清水脸,未施脂粉,年纪大不过二十,衣着朴素但却落落大方,体态端庄,淑贤凝重,虽然是愁云遮面,却遮不住天生的丽质、高雅的情操,真可谓神清骨俊,婉转幽柔。尽管如此,可是并不认识:“在下正是曹沾,请问姑娘?……”
“我姓陈……”
“姓陈?……”
“小字如蒨。”
“噢——”曹沾恍然大悟,这就是陈辅仁的女儿,给自己聘娶的妻室,可她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找我呢?曹沾未加思索,怎么想的也就怎么说了:“如蒨姑娘,您……怎么来啦?”
这句问话真叫人难于回答,如蒨站在门边一语不发,二目低垂,泪水如注。
曹沾也像麻木了似的,站在门边一动不动,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屋里屋外都像冻住了似的,一片冷寂。让人不寒而栗。
最后还是如蒨先开了口:“沾哥儿,有什么话……能让我进去说吗?”
“那自然,那自然。”曹沾退了几步,谦恭的肃手相让。
如蒨走了进来,解开她手里的小包袱,取出自己的婚书庚帖,放在桌上。
曹沾看了一眼,一种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但是敬仰归敬仰,现实归现实。岂可同日而语,曹沾想了想,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如蒨跟前:“如蒨姑娘,实在抱歉,我这儿连口热水喝都没有,您先坐下歇歇,我去雇辆车,您还是尽早回去吧。”
如蒨眄视了一眼曹沾:“可惜沾哥儿满腹经纶,聪慧过人,您就不想想,今天的事决非探亲访友,是那么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吗?”
“这……话虽如此,可是如蒨姑娘,曹家被抄家封门,您知道犯的是什么罪吗?犯的是附逆谋反的大罪,如此大罪皇帝岂肯轻饶,昨日籍没家资,我阿玛陷监入狱,从今而后我这犯官后裔,将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亲朋侧目,告贷无门。如蒨姑娘,您若一步走错,就如坠万丈深渊,衣,不能遮体,食,不能果腹,有苦难伸,有冤难诉,今生今世难见青天,苦难终身,追悔莫及呀!”
“沾哥儿,你这一番话更见你心怀坦荡,人品高洁,可是你说的这些,在来之前我都想过了,只是我想,人生在世,难道仅只为的是追名逐利、锦衣玉食?倘若如此,岂不徒存人身而实同猪狗。我想人生在世,当以信义为重,既然已经下了庚帖,定了吉期,你我就是夫妻名分,理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甘苦与共,肝胆相照,若从家父之意,命我与你悔婚,曹家籍没查抄,陈女另行改嫁,曹沾你入你的地狱,如蒨我升我的天堂,你受你的哀愁凄苦,我享我的荣华富贵,本可以就此罢手,分道扬镳,可是……沾哥儿,不该呀!临危逃遁,背信弃义,让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人前讥讽,背后唾骂,决非如蒨所为,我宁肯做曹家的犯妇,誓不做陈府的千金!”如蒨言罢以帕遮面大放悲声。可是她心里畅快多了,肺腑之言倾泻千里,这其中有喜有泪、有苦有涩……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席话说得曹沾心潮翻卷,激动不已,过了好半天他才吃吃地问了一句:“姑娘此来,陈大人知道吗?”
如蒨坐下来,摇了摇头。
“那……”
“那怕什么?”如蒨把桌上的庚帖婚书往前推了推:“这就是咱们的凭证。”
突然,有个男仆人在院里喊:“是这儿,就是这儿,回老爷、太太,大姑奶奶在这儿哪!”
如蒨、曹沾向院中望去,只见陈辅仁和顾氏,先后走进院来,陈辅仁怒斥男仆:“什么大姑奶奶、大姑奶奶的,胡喊乱叫,混账!”
男仆被训得莫名其妙:“嗻。”
陈辅仁夫妻走进耳房,怒容满面。曹沾神情尴尬,不知所措:“岳……不不不,陈、陈大人……”
如蒨一见顾氏悲从中来,一头扑在奶奶怀里,母女抱头痛哭。
陈辅仁拍了拍如蒨的肩头,叹了口气:“唉……孩子,别哭了,跟阿玛回去吧。”
如蒨止住哭声,双颊泛出一阵喜悦:“谢阿玛。”然后走到曹沾跟前,向他递了个眼色:“还不快去谢谢阿玛。”
不待曹沾答话,陈辅仁背过身去:“跟他有什么相干!”
“咦?”如蒨一愣:“阿玛,您不是说让我们跟您回家吗?”
“谁说让他跟你回家啦?我是说让你跟我回家,跟他悔婚!”
“使不得!使不得!”
“他阿玛是反叛!”
“那也使不得!”
“犯官后裔,得倒霉一辈子!”
“我绝不!”
“你,你敢!”
“阿玛,从小您就教我要知‘三从’,晓‘四德’。道德、伦常、气节、操守上都得一丝不苟。人生在世要以礼为上,以贤为根,以德为本。这许多道理,为什么您今日都只字不提了呢?”
“这……”如蒨问得陈辅仁哑口无言,脸上变颜变色。
“您十分崇尚程朱理学,克守‘弃私欲,而从天理’之说,如今为什么不让我嫁给曹家的沾哥儿,您看,”如蒨指指桌上的庚帖、婚书:“这就是天理,悔婚再嫁就是私欲!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自古皆然。阿玛,您请回吧!”如蒨说完向父母深深一安,然后转身面壁而立,呜咽声碎。
“疯啦!简直是疯了!”陈辅仁暴跳如雷,跟顾氏大声的吼叫:“你还不把她拉回去!”
“老爷,孩子刚才说的,可都是您教的呀!老——爷……”顾氏觉得自己站立不稳,只好坐在板铺上,掏出绢帕掩面而泣。
陈辅仁怒火中烧直奔如蒨:“你走不走?走不走?!”
如蒨面壁抽泣,一动不动。
“你给我回去!”陈辅仁伸手去拉如蒨,如蒨一甩袖子,甩脱了陈辅仁的手,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气得陈辅仁怒不可遏咬牙切齿,他抬手要打如蒨。
如蒨转过身来,面对着父亲,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地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您何止跟我说过千遍万遍,今天您为什么要自食其言了呢?”
问得陈辅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悔自责:“程朱理学,又是程朱理学……”
顾氏见此光景,喊了一声:“老爷!可不能逼出人命来呀!”
一言提醒了陈辅仁,他慢慢地把手缩了回来,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可别……别后悔呀!”
“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对我说来,只有这一条路啦!”如蒨语气温和,意志坚定。
“好,好……好!——”陈辅仁眼里噙着泪花,“程朱理学,断送了我的亲生女儿……”一步一挪地走出房门。
顾氏站起身来,从手腕儿上褪下一只金镯子放在桌上,跟在陈辅仁的身后走了。
夜阑人静,旧方桌上点着半支残烛,桌上摆着一些素斋。曹沾和如蒨对坐桌边,显然谁也没有吃饭。默然良久,还是曹沾先开了口:“如蒨姑娘,令尊大人出于一片爱女之心,决无恶意,而且说的也是实话……您还是再好好想想吧。”曹沾说完慢慢地站起来,走出房门。
曹沾也无处可去,信步来到大殿上,借着高悬梁间海灯的微光,但见三十九尺长的卧佛,侧着身子,一手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此时此刻的曹沾真是感到欲哭无泪,欲笑无声,过了很久很久,他自觉心中一阵酸楚,以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奶奶!——”便扑倒在蒲团之上。
月落星沉,晨曦微露,一线曙光霞色射入大殿。
曹沾曲蜷着身子睡卧在蒲团上,当他渐渐醒来时,发现如蒨的一件夹袄覆盖在自己的身上,他翻身坐起来把夹袄抱在胸前,铭感五内,荡气回肠。
曹沾站起身来,想去看看如蒨这一夜是怎么过的,但他没走了几步,就发现如蒨瑟缩着身子在殿角假寐。曹沾的脚步声惊醒了如蒨,她想站起来,可是因为屈膝瑟缩过久,一时又站不起来,如蒨只好把手伸给曹沾,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男人的手,几多羞涩,几多信任,几多依赖,几多给予,都蕴涵其中。
曹沾把如蒨扶了起来,如蒨从手臂上褪下顾氏留下的金镯子递给曹沾:“把它换了钱,买点粮食和家用的东西吧。”
当天的晚上,天街如洗皓月初升,曹沾寄居的两间小耳房,被如蒨整饰得干净利落。新购置的简单用具,也都摆设得井井有条。
方桌上一对小红烛被点燃,一壶酒四盘小菜,还有两碗喜面都放在中央。
曹沾、如蒨对面而坐,两人默然相视,如蒨被曹沾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先举杯在手:“新婚之夜,让我先敬沾哥儿一杯。”
曹沾闻言连忙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接过酒杯放在桌上,然后面向如蒨两膝跪倒,恭恭敬敬一个头磕在地下:“如蒨姑娘,临危受命,大义凛然。请上受曹沾一拜。”
如蒨急忙跪倒相扶,四目相触百感交集,他们相互拥抱在一起,热泪沾襟悲不自胜。
月朗主持用托盘端了一碗素馅的饺子,走了进来,见此状况颇为感动:“阿弥陀佛,一对患难鸳鸯,劫后相聚,让我这界外人也要动容,吃了这碗子孙饺子吧,我祝福贤伉俪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数日之后,曹沾和如蒨正要吃午饭的时候,门被猛的推开,墨云一步闯了进来,一眼看见如蒨,先是感到一阵茫然,她转过脸来看着曹沾:“这位是……”
如蒨听曹沾说过墨云如何如何,今日一见料定八九来的就是她了,所以如蒨主动的站起身来,迎了上去:“我叫陈如蒨,广储司的陈大人便是家父,曹宅被抄之日,也该是我们成亲之时,我誓不二嫁,所以自来投亲,为此竟致父女反目,骨肉成仇。”如蒨说到这儿,眼圈一红,转过身去。
墨云闻言诧异半晌:“真没想到,临危受命,知难而进,明知是口陷阱,自愿往里跳的人实属罕见。真真令人肃然起敬。我家姑娘倘若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感激涕零。”说着屈膝跪拜:“奴婢墨云,拜见新少奶奶。”
如蒨急忙转身搀扶:“如此大礼我岂敢消受,我们同是患难中人,今后必要姐妹相称,况且姐姐已然皈依佛门,何来主仆之称。”
“快吃饭吧,有什么消息吃了饭再说。”曹沾也来相扶。
墨云站了起来:“不行,小平郡王请准刑部,准许我们今天午后探监。咱们得马上就走,不能耽搁。”说着,一把拉上曹沾往外就走,如蒨顺手抓了一只竹篮,把桌上的食物装入篮内,跟了出去。
刑部大牢,石壁木柱,铁链环门,鬼影绰绰,阴气森森,狭小的铁窗很少射入阳光,因此牢内白天也点着一盏小油灯,在昏暗的灯光下,可见一幅狱神像悬于壁上,狱神爷绿脸蓝睛、狰狞可怖。
管家丁汉臣衣衫肮脏褴褛,鬓发蓬松散乱,倒卧在一堆乱草之中。
稍顷,铁链声响,牢门半开,墨云、曹沾和如蒨侧身而入。
曹沾看了看牢房里的这一切,一股凄惨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走近丁汉臣,轻轻地叫了一声:“丁大爷!”
丁汉臣睁眼一看便是一惊:“沾哥儿!您怎么来啦?”
“多亏墨云去求了老福晋跟小平郡王,说明金狮子被弘普勒索去的原委,小平郡王才为咱们多方奔走,尽力疏导,请准刑部让今天午后能来探监。”
“好,好……”
“我阿玛哪?”
“又过堂去了。”老丁转眼看见如蒨:“这位姑娘是谁呀?”
“她就是陈大人府上的千金,父女反目自来投亲的。”曹沾代为引荐。
丁汉臣扑伏于地连连叩首:“老奴丁汉臣,拜见新少奶奶,给新少奶奶道喜!好人哪!好人!”
如蒨放下竹篮也急忙跪倒:“丁大爷是曹家三代老人,就是我们的长辈,侄妇何敢受此大礼。”
如蒨回手抓过竹篮。墨云明白她的意思,忙从其中拿了馒头和一碗菜,递给丁汉臣:“大爷,吃口家里的饭吧,这都是新少奶奶亲手做的。”
“哎,哎……”老人家咬了一口馒头,顿时老泪纵横:“孩子,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怕你听了受不了。你少臣哥因为不去捉拿十三龄,反替紫雨收尸,被判了个临阵脱逃,发往边陲军前效力,归期不定啊!”
墨云听罢只觉得眼前一黑,两腿一软便失去了知觉。幸被曹沾一把扶住:“墨云!墨云!你醒醒,你醒醒!”
“唉——”丁汉臣长叹了一口气:“我准知道她受不了……而今也好,一个充了军,一个出了家。罢了!罢了!命啊!别不信命,还有你们……”老人家忘了如蒨在场,自悔失言,把下边的话咽下去了。
墨云刚刚苏醒过来,就见牢门开处,曹颙被推了进来,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一时站立不稳,跌倒于地。
曹沾抢上一步,将曹颙扶起,抱在怀里:“阿玛!阿玛!我们看您来啦!”
曹颙眼含热泪,声音微弱:“孩子,我好悔呀,好悔呀,当初何必那么贪心,一定要官复江宁织造,还要那么显显赫赫、威威扬扬,钦差大臣能跟两江总督,平起平……坐……”曹颙一阵晕眩。
众人急呼:“老爷!老爷!阿玛!阿玛!”
曹颙重新睁开眼睛,喃喃地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曹颙说着,忽然站起来,昂首捋发,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呼天抢地般悲愤而歌道: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唉——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曹颙言罢目光四散,一腔鲜血,喷在墙上,溘然长逝。
众人急呼:“老爷!老爷!……”
曹沾抚尸大恸:“阿玛!阿——玛!”
一辆牛车上拉着一口白皮棺材,车上坐着一身重孝的曹沾和如蒨,还有墨云。
曹沾怀里抱着灵幡如醉如痴。牛车在街心缓缓行进。
牛车走在乡间的土路上。
一座新坟上插着灵幡,坟前放着灰瓦的香炉,其中点着三支香,一盘苹果,一盘点心,还有一碗白酒。
曹沾、如蒨和墨云跪在坟前,顶礼膜拜。
大家礼拜完毕站起身来,墨云一回头,一声惊叫:“沾哥儿,你看!”
曹沾顺着墨云指引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座荒坟,坟前埋着一块粗糙的石碑。他念着碑上的刻字:“紫雨之墓”,“义父丁汉臣谨立”。
曹沾不觉“啊!”了一声。
墨云一头撞过去,抱住石碑:“紫雨姐姐!你看见咱们姑娘了吗?她的气色好吗?她跟你诉委屈了吗?她都跟你说什么啦?……唉——她能跟你说什么哪?恩恩怨怨都了结啦,都了结啦!……我给你磕个头,你就保佑还活在这苦难人间的亲人吧!”墨云以头触碑,幸被曹沾一把抱住,才避去一场新的灾祸。
小卧佛寺东跨院的耳房里。
桌上供着用白纸写的曹颙及吴氏的灵位。灵位前燃点着线香,两侧是一对素蜡,还有几件简单的供品。
墨云跪拜灵前,曹沾、如蒨跪在两侧陪灵、还礼。
祭奠过后,三个人都站起身来,墨云向他们诡秘地一笑:“你们二位看我像个尼僧吗?”
如蒨觉得她话里有话,诡秘的笑颜更加令人难猜难测,她走过去拉住墨云的手:“姐姐,何出此言哪?”
曹沾也有同感,猛然间他想到:“啊!我猜中了,你想还俗,对吧?”
“哈哈,哈哈……”墨云笑得很爽朗:“从前我们姑娘总说你一阵聪明、一阵糊涂,果然如此。沾哥儿,你怎么不好好想想,我们主仆到毓璜顶之后,她就起不来炕了,我们哪有精力跪拜佛前,祝发为尼呢?”
“这样说来你们并没有出家?”曹沾顿时恍然大悟。
可如蒨犹自不解:“既未出家,何以又做如此打扮呢?”
“香山距此虽不算远,可也不能说近,扮作尼僧,岂不方便了许多。沾哥儿,这一招儿还是受了卿卿的启示。”
“那太好了,我还想劝你还俗呢!”曹沾满脸的喜色溢于言表。
“说实话,我们姑娘临终之时是有遗言。”
如蒨问了一句:“玉莹姑娘怎么说?”
“姑娘让我回芷园,好歹再伺候沾哥儿几年,九泉之下她也好安心。可是谁知道二次遇祸急如迅雷,让人不及掩耳。这些天来我是前思后想,想我小小年纪竟遇过三次抄家,三劫三难,真让我心如枯井、万念俱灰,再也无心留恋这茫茫浊世。如今正好有个机会,我决心回香山,顺水推舟祝发出家,倒可以枕石漱流,寄兴山林,六根清净,一心向善。”墨云双手合十,打了个问讯:“阿弥陀佛,神佛怜念,指我迷津。沾哥儿有这样义骨侠肠的如蒨姑娘相伴,不单我放心,我们姑娘也一定会含笑泉下的。话已说完,我们也该分手啦。”
如蒨抢上一步,拉住墨云的手:“你怎么能说走就走,还是多盘桓几日,我们也好促膝长谈再盘算盘算。”
“不用了,我意已决,得空再来给新少奶奶请安。”墨云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愿死者的亡灵,保佑您跟沾哥儿没灾没病,平安度日吧。”
曹沾满怀离愁万种,他慢慢地走到墨云身边:“让我送你出西直门吧。”
墨云点点头:“其实不必,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不过,不让你送,你是不会安心的。好,走吧。”
西直门外车马喧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曹沾跟墨云走出了西直门,墨云将曹沾拦住:“回去吧,沾哥儿。”
“让我再送你一程。”
“君不闻‘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吗?”
“那,我给你雇辆车。”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不是往日了,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就凭你那一个月一两五钱银子,三个月一石七斗五老米度日,你可要处处节省,勤俭于家,再一说,久居鹫峰寺也终非长计,总得想想办法找个营生啊,口遮身要紧。”
曹沾频频地点头。
墨云转身欲走,但是她又回过身来:“沾哥儿,还有一句话我想问你!”
“什么话,你说?”
“那书,你还写不写啦?”
曹沾从怀里取出来,保存完好的玉莹的绝笔长诗:“我要是不写,是对得起死的,还是对得起活的?!”
墨云见曹沾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她赶紧说:“在大街上,你可别哭……”
“唉——我觉乎着,我的眼泪都流干了,如今只剩下欲哭而无泪啦。”
曹沾回到鹫峰寺,已是晚霞流金暝色四合。他走进屋里,见桌上放着一锭官宝,一坛南酒,还有一个四屉的食盒,便问如蒨:“这是谁送来的?”
“一位姓敦,一位姓文,你跟墨云刚走,他们就来了,等了你半天,说了好多安慰咱们的话,你没回来,他们说改日再来,留下银子,还有酒食。”
“消息传得真快呀,我们是同窗学友,那位敦大爷叫敦敏,是英亲王阿济格的六世孙,他家早被贬为庶民了。很有学问,苦于不得志而已,故而他对我的遭遇必怀同情之心。”
“那位文先生呢?”
“他是个乐天派,上无父母,下无妻小。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都不饿了。”曹沾说着打开酒坛子,斟了一碗酒,闻了闻:“好香啊!”再掀起食盒的盖,头一层是切好的烧鸭。曹沾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块烧鸭,频频地点头:“好,好,知我者敦公也。”
如蒨不解:“此话怎讲?”
“请夫人记下,敝人最喜食者,南酒烧鸭也。”
如蒨也来凑趣儿:“好好,妾身谨记在心。”二人相视而笑,这也是二次抄家以来,夫妻俩头一次面有悦色。
曹沾把酒喝干,然后铺上一张白纸,抓过笔来,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了五个大字《金陵十二钗》。
如蒨不明白:“这《金陵十二钗》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提起来话长了,自从我们家江南遇祸之后,直到重入芷园开始复苏,我曾经耳闻目睹过几个女子,都是因情致祸,因淫致命,这使我有感而发,便写了一部小说,定名为《风月宝鉴》,旨在‘宣色空,戒淫妄,警世人,以补青天’。”
“这意思不是挺好吗?”
“玉莹开始也认为挺好,她为我誊抄书稿,表妹嫣梅还为小说中的人物画了绣像,家父认为这是不务正业,他说‘野物不为牺牲,杂学不为通儒’。并且认为这一切都是玉莹的唆使,故而先遣紫雨,后逐玉莹,可就在她被逐的前后有所体察,幡然省悟,她认为女子不是祸水,不是孽根,而是这世上受苦最深、受压最重的苦人,所谓:‘自古红颜多薄命!’”曹沾从怀中取出绝笔长诗,递给如蒨:“你看看吧,她在诗中说得比我透彻。”
如蒨接过长诗,认真地看过,大为感叹:“真是一代才女,文墨见识皆出我之上!”
“如蒨,果是由衷之言吗?……会不会因为我夸了她两句……”
“哈哈,哈哈……”如蒨笑弯了腰:“为人妇者,妒,触七出之条,何况玉莹姐已然作古,先生俗矣。”
“哈……”曹沾也笑了:“是我俗,我俗。我是怕……”
如蒨用手捂住曹沾的嘴:“不描了,越描越黑,你要着书立说,可惜我无力为助,我去给你买文房四宝,家里有南酒、烧鸭,我再给你配两个凉菜,算是祝君撰写《金陵十二钗》开工大吉。”如蒨说完拿了竹篮子,转身欲走。
“请留步。我还有件事要说。”
“什么事这么认真?”
“我想取个号。”
“噢,说到取号,我还不知道先生的字是什么呢?”
“庚帖上没有吗?”
“……好像没有。”
“好,我告诉你,学生姓曹名沾字天佑。而今想取号雪芹。”
“雪芹……其意何在呢?”
“《东坡八首》想必是姑娘读过的?”
“不能全记。”
“其中第三首:‘自昔有微泉,来从远岭背。穿城过聚落,流恶壮逢艾。去为柯氏陂,十亩鱼虾会。岁旱泉亦竭,’”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如蒨接着吟咏:“枯茶粘破块。”
曹沾接咏:“昨夜南山云,雨到一梨外。”
如蒨接咏:“泫然寻故渎,知我理荒荟。”
曹沾接咏:“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
如蒨接咏:“‘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我懂了,雪中之芹,虽只寸许,但因它有宿根,日后必能生发、成长、壮大!有志气,有血性,铮铮铁骨,从今以后我就叫你雪芹如何?”
“好啊,不过还有一项重要的内容,你没说。”
“什么重要的内容?”
“激励我写好《金陵十二钗》。”
如蒨急忙倒了两碗酒,递给雪芹一碗:“来,让我敬你一大海,预祝你文思泉涌落笔成章,挥洒自如鸿篇传世!”
“谢如蒨姑娘。”二人举杯,同时饮尽。
如蒨抓起篮子便走。曹沾奇怪:“哎,你上哪儿啊?”
“我不给你买纸,你往哪儿写呀?”如蒨走至门边,回过头来向曹沾嫣然一笑。这一笑果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
远方一声雄鸡高唱,一线熹微的晨光照射在如蒨的脸上,她微微地睁开二目,却不见曹沾在自己的身边,她急忙披衣下地走到外屋,只见曹沾犹自伏案疾书,半支残烛蜡泪滴滴:“怎么,你一夜没睡?”
“可不,‘一寸光阴一寸金’哪。”曹沾两眼充着血丝。
如蒨为他吹熄了蜡烛:“雪芹,你可犯了大忌啦。”
“什么大忌?”曹沾一阵茫然。
“没听说过吗?新婚夫妻,一月之内是不许空床的!”
“是吗?”曹沾故意做了个怪相,站了起来往里屋就走,他边走边说:“现在再去还能补救吧?”
如蒨一笑,拉住曹沾:“别耍贫嘴了,快去洗脸漱口,我弄点早点,你吃饱了再去补救吧。”
从此以后曹沾重新构思,另行组合《金陵十二钗》小说的提纲。旨在为世间女子争公允、鸣不平、诉哀怨。他提出了女子是水做的,让人见了清爽,男人是泥做的,使人见之污浊。就这样他日以继夜地写他的《金陵十二钗》。
夏天把炕桌搬到小跨院的瓜棚之下,坐在小板凳上写。如蒨见他满头大汗,为他拧了一把面巾擦汗,心疼地拿了把芭蕉扇,坐在他旁边为其扇扇取凉。
秋雨淅沥,檐滴如注。曹沾把方桌移至窗边,正襟危坐在雨窗之下,手握毫管凝神思索。如蒨在小炕桌上,为曹沾煮了点儿花生米,拿黄瓜丝拌了块豆腐。还备有一壶白酒。
如蒨把曹沾拉到小炕桌边,按着他坐下:“今天就歇歇吧,你先喝着酒,我去炒俩荤菜,咱好吃饭。”
曹沾喜形于色:“有酒,还有肉,太好啦!”他喝了盅酒,往嘴里扔了两粒花生米,见如蒨出去炒菜,他自己跟自己坏笑了一下,把花生、豆腐、酒壶挪到方桌上,照旧写他的书。过了一会儿,如蒨端着炒好的菜走进门来,看着曹沾喝着酒、吃着花生、写着书的样子,她自己被气乐了,长长的叹了口气:“唉——曹先生,你怎么会像个孩子?”
时序轮转,韶光流逝,弹指一挥间又是一年过去了。曹沾的书稿也与日俱增!放在案头高已盈尺。敦氏昆仲及文善时来借阅书稿,他们轮流传阅,阅毕送还。
今天他们三人相约又来交换书稿。曹沾把他们迎入屋中坐定,如蒨去为客人沏茶。
文善拿出来一个布包儿,打开来递给曹沾一卷书稿:“老弟,你这首《葬花词》可是写绝了。头两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就引人哀思,催人泪下。”
“我最爱的是这几句。”敦敏说:“‘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这真是千古绝唱啊!”
正当此时如蒨用托盘,托了茶壶茶碗走了进来:“我更喜欢最后八句:‘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读完之后让你心里酸一阵,涩一阵,我抽抽噎噎地哭了多半宿。”
曹沾看着如蒨一阵微笑。
如蒨瞪了他一眼:“你还笑。”继续给客人倒茶。
曹沾看着大伙儿一乐:“看来你们还都背下来了,别看是我写的,我还真都背不下来。”曹沾的目光停留在敦诚的脸上:“大家都有所感,不知敦诚贤弟有何指教?”
敦诚到底年轻气盛,不加思索脱口而出:“我有两处疑虑,未知仁兄可解答否?”
“哪两处?”
“‘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和‘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是否均有所指?”
“你以为是在指什么?”
“隐指玉莹姑娘被逐,榭园凤去楼空。后两句似乎也是隐指玉莹姑娘皈依佛门,青灯黄卷百无聊赖……”
敦敏没等弟弟把话说完,一声断喝:“不要说了,简直是荒谬绝伦!”
文善在桌子底下,踢了敦诚一脚,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当着如蒨的面,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如蒨当然听见了,只是佯为不知,嫣然一笑,端起茶壶续开水去了。
敦诚涨红了脸,以歉疚的目光看了一眼曹沾,想说句什么,但是曹沾一乐,扬扬手,没让他张嘴:“没什么,没什么。因为你是知情人,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如果是局外人,一般的读者是不可能这么想的,再说,对诗词的理解全凭个人的经历、学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如果没有客旅生涯的人,又如何体会远行千里的艰难困苦,如何体会‘在家千日好’的温润祥和……”
“没错,没错。”文善插嘴说:“像我这样连通州都没去过的人,就是看一个月的明月,也不知道思故乡是什么滋味的。”
文善的一番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如蒨端着茶壶进到屋里:“有什么高兴的事儿,你们这么乐?”
文善自我解嘲:“刚才我给他们耍狗熊来着……”
逗得大伙儿又乐了。
曹沾举手一抱拳:“刚才我忘了说啦,新近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号。是雪芹二字……”
“雪芹?”敦敏仰头寻思。
“取《东坡八首》中的两句:‘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一寸的宿根要在雪中生发,有激情,有豪气!好,为雪芹祝号,当,当……”
文善明白敦敏的意思,他问如蒨:“弟妹,你们这屋里能见荤的吗?”
如蒨一乐:“我们也不天天吃素啊。”
“得嘞!”文善说着磨头就走,但被敦诚一把抓住:“四哥,你干什么去?”
“四个热炒,一个盒子菜。马上就到。”
“您还忘了一样。”
“不就是酒吗?我忘了我姓什么,也忘不了他老人家呀!”
雪芹一伸大拇指:“醉鬼文四,名不虚传。”
日暮西霞,鸦雀归林。
曹沾肩负一袋老米,手里提着两串金银锞子,走进小卧佛寺的东跨院。
如蒨从曹沾手里接过金银锞子:“你刚走,我就想起来了,今天是阿玛跟奶奶的周年,我还以为你写书写糊涂了呢。”
“哪能呢?”曹沾把米袋放在地下。
如蒨为他打扫肩上的粉屑,接着说:“香烛家里都有,灵位我也写好了,就差这烧化之物了,你却买来了,真顺当。你看供桌我也设好了。”如蒨引着曹沾来到桌前:“你瞧。”
果然,香烛灵位俱已设齐,不过,还有鸡鸭鱼肉四碗菜,一个盒子菜,一小坛南酒。“咦?”曹沾奇怪:“这些鸭酒鱼肉是你怎么变出来的?”
如蒨哑然失笑:“我要是会变这种戏法儿,一天就给你变三回。”
“那是?……”
“你走之后奶奶带着小惠来了,她也想到这几天是咱家二老的忌日,故而送来这些东西,当然也是来看看我。”
“怎么不多待会儿,也让我给老人家请个安。”
“唉——她是偷着来的,怕阿玛不高兴。”
“唉,这个扣儿何年何月才能解开。”
“小惠看见我哭得跟泪人似的,去年我来投亲,是求她给雇的车,阿玛差点儿没把她打死。奶奶给带来了二十两银子,我都给了小惠啦,真是无以为报。”
“应该,应该,太应该啦!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曹某一旦有了发迹,我一定重重地谢谢这位真正的大媒。”
“快磕头吧,求阿玛、奶奶保佑你的夙愿早日得偿。”
“好,我来上香。”曹沾说着点了三支香插入香炉内,夫妻双双跪在灵位前顶礼膜拜。
如蒨隐隐听到曹沾在低声抽泣,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酸楚,她正想劝他两句,就听见背后有人叫了一声:“沾哥儿……是我呀……”
曹沾、如蒨感到意外,他们不约而同的回身望去,只见衣裳褴褛,蓬首垢面,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拿着一根竹竿的丁汉臣站在门口。
“丁大爷!”曹沾一跃而起迎了过去,可是丁汉臣一阵眩晕,撒手竹竿跌倒在地。
曹沾跪在地下,把老丁抱在怀里,掐住人中,和如蒨齐声呼叫:“丁大爷!丁大爷!”老丁终于苏醒过来了。
曹沾和如蒨连搀带架把丁大爷扶在铺上躺下,丁汉臣挣扎着仍然想坐起来,但被曹沾按住:“丁大爷,您跟我们还客气什么!”
如蒨端过来一碗热米汤,让老丁缓缓饮下。“谢谢新少奶奶啦,让您伺候我,我于心何忍哪。”
“您就拿我当您闺女,不就行了吗。”如蒨说着接过饭碗。
“不敢当啊!不敢当!曹家有德性,在这生死关头,危难之际,来了这么一位识大体、明大理的新少奶奶,苍天有眼哪,苍天有眼!”
“丁大爷,您别说了,说得我这脸上直发烧。光喝米汤不行,我再给您做碗热汤面去,等会儿你们爷儿俩再喝杯喜酒。”如蒨说完站起来要走,不意却被老丁拦住:“新少奶奶,您先等会儿。”老丁说着坐了起来,叹了口气:“唉——我来是为告诉你们二位一声,我的官司了结啦!江南的旧事人家并不追问,老爷复官之后也没什么人情份往,连手交替的事情,只有金狮子一案,老爷已然升天了。我就落个不知道而已,而且三老爷带人来挖金狮子那天,我正去发丧紫雨去了,真没挨家。”
曹沾十分感叹:“老天爷还算有眼。”
“我的傻哥儿,挨家也说没挨家,上哪儿对证去。行了,我报完了信啦,也该回家养济养济去了。”老丁说完挣扎着想站起来。
“丁大爷,您要是有老伴儿,我立刻送您回家,可您没有啊!少臣大哥也不在,我就让您这么走了,您让我还有脸见人吗?有脸见少臣吗?对不住了,这就是您的家,有干的咱吃干的,没干的咱就一块儿喝稀的,她是您闺女,我就是您儿子!”曹沾言罢按住老人坐下,单腿打千儿,跪在老丁膝下。
丁汉臣没说什么,他用双手捂住脸,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许多泪水沿着指缝儿溢于手背。
一庭月色溶溶如水,玉宇无尘万籁无声。曹沾提着一只灯笼,送如蒨到方丈院来借宿。他们来到屋门口轻声地呼唤:“月朗法师,歇下了吗?”
“没有,没有。”月朗急忙开开房门:“请,请屋里坐。”
曹沾怕月朗拒绝,站在门外说:“我们家老管家的案子也了结啦,又老又病孤苦一人,您说我不留他……”
月朗一笑:“沾哥儿,我这方丈之中养着老虎了吗?”
“嗻嗻……”曹沾自觉好不尴尬,只得跟如蒨走进屋中。月朗肃手相让,夫妻俩相继坐下,曹沾刚要接着往下说,却被月朗伸手拦住了:“沾哥儿不用再说了,丁大爷我认识,就是老人家直接来找我,我也不能拒之门外,新少奶奶在我这儿住些日子,也是我们姐妹的缘分,沾哥儿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更不用过意不去。”
“那……我只有感激莫名啦!”
月朗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同是天涯沦落人……明天早上我来给丁大爷请安。新少奶奶请到里间屋下榻。”
“噢,我……”如蒨站起身来,欲言又止。
月朗看出如蒨有话要跟曹沾说,自己便先合十告退了。
曹沾走近如蒨,放低了语声问:“还有什么事吗?”
“丁大爷有病也有伤,得请大夫看病、抓药,粗茶淡饭不行,还得补养身子,可这,钱……”
曹沾略一思忖:“我明天去趟平郡王府,先借点银子,估计没什么难处。”
“那就好。”
曹沾转身走了两步,又复转还:“如蒨,你是不是也该去拜一拜姑爸爸,跟平郡王福彭表哥呢?”
“照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丁大爷在咱这儿调养,咱们都走了,一时又回不来,没人照看不说,又怕丁大爷多想,其次,这身打扮进王府,我倒不在乎,只怕老福晋面子上过不去,你说呢?”
“有理,有理。我先跟姑爸爸回一声,等过了服期再去拜见,这也是个借口。”
“你真会强词夺理。”如蒨笑着把曹沾送出屋门口。
第二天曹沾起了个大早,换了一身虽然是布衣布履,却非常整洁的衣服,进了崇文门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了一套煎饼果子,喝了一碗老豆腐。顺着路边往西,直奔平郡王府。
经过通禀,没等了多大工夫,出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见到曹沾要行大礼,曹沾急忙拦住。老婆子拉着曹沾的手,边往里走边说:“侄少爷,您是不认得我了,我还是咱们曹家的家生子哪,是跟着老福晋过来的,我们一共四个人,而今只剩下我一个人儿了。不怕侄少爷见怪,我也是见了孙子的人啦。”
他们说着说着进了一座院门,东西配房,北房五大间,两耳房,俱是抄手游廊。婆子站住了脚:“侄少爷,前边便是老福晋的寝宫,老福晋近来病得不轻,脾气也不好,您待会儿回话的时候,可得留点神。”
“谢谢您关照。”
“您等着,我先回一声儿。”老婆子进了寝宫,工夫不大便把曹沾引了进去。
老福晋躺在炕上,面色蜡黄,瘦骨嶙峋。久卧病榻两把头是不能梳了,只能把所有的头发拢在一起,盘在头顶上。
曹沾被引到炕前,见此光景只觉得鼻子一酸,他怕自己流出眼泪来,急忙屈膝跪下:“请姑爸爸安,姑爸爸吉祥。”
依照常规老福晋应该让他站起来回话,可是今天没有,老福晋看了一眼曹沾,满面含嗔,跟身边的使女丫环们说:“扶我坐起来。”
“嗻。”佣人们答应一声,把老福晋扶着坐起来,用三床棉被靠住后腰。
老福晋坐稳当之后才叫了一声:“曹沾。”
曹沾心里明白,自己跪了半天啦,没让起来,这不是好兆头,所以听见姑爸爸叫自己名字的时候,也没敢抬头,只答应了一声:“嗻嗻。”
“干什么来啦?”
“给姑爸爸请安来啦。”
“你们家出事儿一年多了,今天才想起来给我请安?说实话!”
“嗻嗻……”曹沾想刚见面就提借钱,实在羞于出口,所以只有硬着头皮说:“是给姑爸爸请安来啦。”
“哼!你还真够嘴硬的。好,咱先放下这段儿,我问你,‘因奸不允,逼死人命’是怎么回事儿?”
曹沾赶紧磕了个头:“姑爸爸,侄子冤枉,这都是那个弘普仗势欺人,栽赃诬陷……”
“呸!你要天天在悬香阁念书,不上酒楼去吃花酒,任凭他是活阎王,能把赃栽在你的头上吗?”
“回姑爸爸,不是吃花酒,是敦敏过生日,请我去吃饭。”
“算了吧!你们那点子事儿,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你们凑到一块儿,不是聊谁家的丫头漂亮,名子起的粉,就是谁家的花园别致,庭台新颖,不是吃花酒,这其中怎么又有个唱小曲的妓女呢?过生日不是正好吃花酒吗?这花头没准儿就正是你出的,你在南省长大,什么山青水秀啊,吴侬软语啊,卿卿我我啊,你比他们懂得更多!”
“老福晋!……”
“你不必辩解,出事之前我就有所耳闻,人家说咱们曹家是一代不如一代,果然让人家说着了。这话就应在了你的身上。”
老福晋把曹沾骂了个狗血喷头,曹沾觉得自己真是冤沉海底,他向前跪爬了半步:“姑爸爸,我……”
“你如今满意了,折腾了个父母双亡,孤身一人自由自在,住在尼姑庵里,嘿嘿,嘿嘿……”老福晋一阵冷笑:“你瞧瞧,你找的这个安身之处,我告诉你,你敢再给我闹出笑话来……留神我不扒了你的皮!”
“姑爸爸,侄子已然成亲了。”
“什么?”老福晋几乎勃然大怒:“孝服在身,你居然敢成亲!她是谁家的丫头?”
“广储司郎中,陈辅仁。”
“大胆!身为内务府官员,他竟敢!……”
“这门亲是我阿玛定的,故而陈家的如蒨姑娘,临危受命自来投亲。”
“呸!什么临危受命,自来投亲?那叫私奔!少调失教,恬不知耻!”
这句话伤透了曹沾的心,他默默地低下头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啦?”
“侄儿已然无话可说了。”
“今日你来必有所为。”
“没有!……我仅只是拜见从小就疼我爱我的亲姑爸爸,给您请个安。”曹沾又磕了一个头:“我万没想到,劫后余生见到自己的姑母竟是这样的结局……”曹沾哭了。他抽抽咽咽地说:“说一千道一万,侄子问心无愧。”
见此光景老福晋的心也软了,毕竟是亲骨肉,虎毒而不食子啊,老福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回家吧,我也太累了,给他支二百两银子带上。”
“嗻。”引曹沾进来的婆子答应着,指挥其他仆妇丫环,服侍着福晋躺下。
“我……”曹沾还想说句什么。那婆子站在福晋身后向他摇摇手:“福晋得歇歇了,侄少爷再来吧。”
那婆子引着曹沾走出寝宫:“侄少爷,您跟我上账房支银子去。”
“我不要,您替我回一声姑爸爸得了。”
“侄少爷,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难道您还没瞧出来吗?老福晋都病成什么样了,给您银子您不要,让我回,我敢吗?要是把老福晋气出个好歹的来,还不得剐了我呀,委屈您了侄少爷,您跟我支银子去吧!”
说得曹沾无言以对,只好支银子回家。二百两银子多半是银票,要是都给现银,十好几斤重还真没法拿。曹沾在成衣铺给丁大爷买了两套里面三新的衣服和鞋袜,还买了一支旧琵琶,在花市请了一位老大夫,雇了辆车陪着大夫回到小卧佛寺。
曹沾引着大夫走进东耳房给丁大爷看病:“大夫请坐,这位就是病人,实不相瞒,我们打了一年的挂误官司,在大牢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咱就甭说了,总而言之,求您好好给瞧瞧,医卜星相,读书人也略知一二,昨天我给老人家诊诊脉,脉相虚得厉害。”
“好好,我再来诊一诊。”大夫坐下诊脉。曹沾把新衣服交给如蒨:“先拿热水烫一烫,这些成衣都没下过水。”
“哎。”如蒨接过衣服:“哎,怎么,还买了支琵琶?”
“一个姑娘长得极像紫雨,旧物出让,要二两银子,我想她一定有难处,可别像紫雨被迫上酒楼卖唱,白白的搭上一条性命,我就给了她五两银子……”
“小声点儿,琵琶也别让丁大爷看见,免得睹物思人,想起紫雨来又得伤心。”
“对对,还是你心细,先收起来吧。”
如蒨拿着琵琶,抱着衣服要进里屋,曹沾在后边追了两步,问如蒨:“这琵琶你会弹不会弹?”
如蒨摇摇头:“我们家不许。”
“以后我教你。”
“你拦住我就为问这个?”
“不不不,我把银票交给你,这是挨了一顿臭骂挣来的钱。”
“姑爸爸训你了?”
曹沾刚要回答,这时大夫在叫他:“曹先生,请过来一下。”
“嗻嗻。您看这病情……”
“五脏六腑都不见大碍,体弱气虚可是相当、相当的……那个,人也上了年纪,像这种情形就得三分治、七分养了。增进饮食,调养气血再加上药物调理。”
“嗻嗻,老夫子医道精深,所言极是,您看,这下一步?”
“我先开三剂药,以理气强心开胃为主,吃下去如果增进饮食,两便通畅,精神较好,这把钥匙就算对了锁啦,但欲康复,少则三月,多则也得半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夫子请到这边开方子吧。”
如蒨过来给大夫倒了一碗茶:“老夫子,人参能用吗?”
“用是可以,泡水喝吧。不能过量,虚不受补。等到体魄好转,才好加量。”
“嗻。”
如蒨在方丈院与月朗主持同榻而眠,窗外一勾新月高挂中天。只是如蒨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怎么了,新少奶奶,有什么要思虑的事吗?”月朗也醒了。
“没有,没有……我不过是有择席之癖而已,打搅法师了。”
“新少奶奶真是老实人,连瞎话都不会说,您在这儿住了好几天啦,夜夜睡得都很安稳,何来择席之说?”
“这……”
“有什么疑难说出来,我能解更好,不能解心里也会舒服点儿。”月朗索性披了衣服,坐了起来。
“唉,无非是件俗事,法师听了也许会笑我过于愚痴,我想给丁大爷买支人参,补养补养身子,今天去抓药,顺便一打听,一支真的好参要上百两的银子。真是太贵啦!”
“哎,这就不对了,内务府的官员,谁家没有上好的人参?”
“月朗法师,自从去年我来投亲以后,还没有回过一趟娘家。”
“阿弥陀佛!……这是为什么?”
“是我绝情,还是阿玛绝情,父女反目,都是我的不是?阿玛从小教我三从四德,从一而终,女子重信莫大于贞操,我做了,怎么会又不对了,是我错了,还是阿玛言行不一,言不由衷,一年多每逢闲时便思来想去,可总也想不明白,心里的扣儿,却越结越大……回趟娘家说什么呢?我错了……”如蒨羞涩地一笑:“这是认个错儿就能了结的事吗?要说:‘我没错’,岂不又是一场恶斗,唉——何苦呢?还是以不去为好。”
“唉,可也是……如蒨姑娘,说句心里话,我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敬重您,我虽然是个出家人,可我也是个女人,岂不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这三者能占其一,就是圣人了,如蒨姑娘,你为守信而违严命,弃富贵而甘清贫,我也坚信你不会弃他而去,三者俱全,难得呀!太难得啦!”
“法师过誉了,我怎当得起,不不不……”如蒨话音未落,从大街上传来了三更天的梆锣之声。如蒨借此机会忙说:“哎哟!都三更天啦,法师快躺下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哪。”
月朗微然一笑,知道如蒨在用脱身之计。
更鼓之声传进了曹沾的东耳房。与曹沾抵足而眠的丁大爷,坐起来咳嗽了一阵,曹沾急忙披衣下地,给倒了一碗茶。丁大爷喝下去之后好多了。他把茶盅递给曹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十分感叹地说:“这要是在早年,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让沾哥儿您伺候我……”
“这就叫‘东风长向北,北风也有转南时’,快歇着吧。三更天都打过啦。”
“嗻嗻。往后我夜里咳嗽,您别管我,咳嗽两声儿就过去了。”
“那哪儿成啊,您是我们家有功有德的恩人,我就是一夜不合眼,也是应当责份的。”
“沾哥儿,你好就好在这儿了,待人不分高下,从小就懂得疼人,有你这几句话,我丁汉臣立马儿闭了眼,也心满意足啦……”老丁嘴里说着心里一阵激动,不觉悲从中来。
曹沾坐了起来:“丁大爷咱们说点别的岔乎岔乎。您要是饿了我给您烫点饭吃。”
“不饿,不饿。”老丁连连地摇头。
“可咱说什么呢?”曹沾低头想了想:“对了,咱就说烫饭吧,我还记得在江宁的时候,夜里饿了,翠萍就拿‘五更鸡’给我烫饭吃,可好吃啦!”
丁大爷乐了:“哈哈,我的哥儿,那是因为那阵儿您饿了,什么都好吃,您不饿,慢说鸡鸭鱼肉,就是接驾做的圣宴,也不好吃。”
“对了,说起接驾,到底花了多少银子?让咱们还也还不清,还也还不清,最后还落得个抄家问罪……丁大爷,您大概都赶上了吧?给我说说,小的时候我不懂事,大了没人跟我说,就更不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嘿!我跟您总算碰上心气儿了,自打我出狱之后,就总想跟您说说这档子事儿,可又找不着个话头……唉!咱们冤哪!”
曹沾一愣:“冤?”
“可不,‘小孩没娘,提起来话长’,我十八岁那年赶上头一回接驾,就是康熙老佛爷给太老太太赐匾——‘萱瑞堂’——那年,四台大戏昼夜不停,随传随唱,山珍海味水陆奇珍,凡是世上能找得到、叫得上名来的,没有不上进的,鸡鸭鱼肉那都不在话下了。就皇上一个人用吗?大舅老爷在苏州织造署,扩建了东西两处行宫,一共四百多间,为给皇上的侍从们住,咱们家没建行宫,是因为离着两江总督衙门近,侍从们都住在那儿。您问我到底花了多少银子,不单我说不上来,如果太老爷在世,只怕也说不上个准数来。圣祖二次南巡,太子胤礽跟着,找太老爷借银子,一张嘴就是十万两。佛爷桌子,敢说个不字吗?”
“好家伙!十万两。后来还了吗?”
“他拿什么还?就是说真还,您敢要吗?”
“……”
“您知道江宁织造,一年支多少俸银吗?”
“一百零五两,外加全年心红纸张银一百零八两,月支白米五斗。”
“才这么点儿钱?”
“您虽然从小没花惯钱,可您听惯了,一张嘴就是成千上万、十万八万的。江宁织造是四品员外郎,太老爷加个通政史的衔,为的是好听,三品大员了,可兼职不兼俸,四次接驾,我估摸着亏空帑银,总得在五百万两左右。”
曹沾往后一闪身,差点没从铺上掉下来:“五百万两!三辈子也还不清!”
“三十辈子也还不清。康熙老佛爷还算心中有数。所以让太老爷跟您大舅爷到扬州兼管盐务,一人轮流管一年,共为十年,可是到太老爷升天之后,还欠三十多万两银子。”
曹沾低下头去,一声长叹:“唉——”
“沾哥儿,您如今已然是长大成人了,您也会算账了,咱家请客送礼,人情份往,一年三节往北京进的贡品,年关是大关;光鲥鱼一项五十斤一筐,就是一百筐,五月节得进腌鲥鱼一百尾,其余还有桂花露、玫瑰露、蔷薇露、佛手、香圆、荔枝、桂圆、百合、青果、木瓜、水仙、泉酒、开茶……两节进鲜一大船,过年进鲜三大船,除去进给宫里的,哪个大府门头儿磕不到行吗?……唉——到了,太老爷连个二品官都没当上。雍正六年还抄了家,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嘿,您说冤不冤?”
曹沾听得连连点头:“可也是。”
老丁看了一眼窗户:“哟,天都麻麻亮了,咱再眯瞪一会儿吧。”他翻身躺好,脸冲着墙,闭上了眼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花真银子,买了一场假热闹。”
曹沾沉思良久,翻身下了地,找了一张宣纸铺在桌上,拿起一支笔饱蘸浓墨,写下了四个大字——“苦海冤河。”
脱了单衣服换上夹衣服,就是乾隆五年的初秋了。丁大爷的身子骨也大为好转了。早上起来在东跨院里走一走,活动活动四肢,都很自如自在啦。
如蒨买菜做饭,闲下来做些女红针黹。
曹沾呢,还是日以继夜地写他的《金陵十二钗》。
这一天丁大爷在翻看曹沾的书稿。翻了半天,老人自言自语的说:“咦?怎么没有啊?”
曹沾莫明其妙:“没有什么呀?”
“紫雨呀!您这套书里可不能没有紫雨呀,那是个多好的孩子,忠厚、仁义,长得也好看,不单命苦,死得也冤枉。”
“您放心吧,不单有,还得列在首位,只是不能用真名实姓,我已然想好了,我还得给她写一篇祭文哪,其中应该有这么几句:‘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星日不足喻其精,花月不足喻其色……’”
“好,好,这几句我还懂,比喻得好。您可快着点儿写,我可等着瞧哪!”
这时门外有人应声:“我们可也等着瞧哪!”
曹沾立马听出语声来了:“文四爷,请进,快请进。”
“外带着还有两位敦先生。”文善在先与二敦推门而入。曹沾迎上各自请安。老丁也给三位客人请安。
敦诚一眼就看见墙上贴着的条幅:“‘苦海冤河’,雪芹兄,谁欺负你啦?”
曹沾一乐:“康、雍二帝。”
“我的妈呀!这官司我还真审不了。”文善开了句玩笑,找了地方坐下。
敦敏倒挺认真:“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我们的老管家,跟我说起江南遇祸的原因,是我们把钱用在接驾上,亏空了帑银,用丁大爷的话说,花了真银子,买了一场假热闹,康熙还算心中有数,可他儿子翻脸就不认账了。你们说,我们家是不是‘苦海冤河’呢?”
“话虽如此,这条幅还是不挂为妥,免得节外生枝。”敦敏说。
文善也说:“陈年旧账,不提也罢。”
“不提可以,可是不能忘……”敦诚说。
“忘啦!忘啦!”文善猛地站起来惊呼。
“四爷,忘什么啦?”敦诚问。
“哎呀!你们府上的家人,挑着圆笼还站在院里等信儿哪。”
“可不是,真忘啦。”敦敏话没说完,敦诚已到门边,拉开屋门冲外边喊了一声:“挑进来吧。”
一个小伙子挑了圆笼走进屋里:“搁哪儿啊,大爷?”
文善跟他点点手:“来来来,跟我来。”把他引进里间屋。
曹沾问了一句:“都是什么呀,带这么多东西?”
“没有什么,几个饭菜,喝酒是螃蟹……”敦敏话音未了,敦诚接着说:“今日一聚,有些说词。”
“嚄?”
这时文善正好走了出来,他把仆人送走,坐回原处。
敦敏一笑:“还是让文四哥说吧。”
“我?……好好好,反正都是喜事儿。我说就我说:第一,敦氏昆仲都准入宗学读书了。这可不光是个读书的事,这意味着离复籍宗室不远了!”
“好好,你们兄弟原是金枝玉叶,理应入宗学深造。那么这第二呢?”
文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在下,也入了宗学啦!”
“啊!”曹沾故意取笑:“四哥,您也改姓爱新觉罗啦?”
“呸!我倒想改哪,人家可得让啊!我入宗学是去当一名笔帖士,给咱们的老恩师,黄老夫子去非先生当个助手,选选教材、抄抄文稿之类而已。”
曹沾很高兴:“好好,这是件好事。还有呢?”
“还,还有……”
“四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要不我说。”敦诚刚要张嘴,被敦敏拦住了:“你可真是年轻气盛,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还是听四哥说。”
“我是怕雪芹另有鸿鹄之志,故而未免有点迟疑。其实,也没什么;宗学里还缺一位办文牍的师爷,拟拟文稿,管管宗卷,收收发发来往函件,没有什么事情,可得有个专人,未知雪芹兄能否屈就,虽说月俸仅有四两,可总比死啃那一两五钱养育兵的钱粮强点儿吧。”
“哈……”曹沾大笑:“我还有什么鸿鹄之志,前些日子到平郡王府去借钱,没想到挨了老福晋一顿严训。”
“严训!”敦敏明白这两个字对旗人来说的分量,绝非一般性的训示。
恰在此时老丁端了酒及酒具,从里间屋走了出来,正好听见这段话,他仅只是愣了愣神儿,然后佯装未闻,把酒具放在桌上:“四位爷台,酒到,螃蟹说话就得。”然后退下。
敦诚急不可待,抓起酒壶倒了四杯酒:“来,为咱们同入宗学,先干了这杯!”
文善用手指点了点敦诚:“兄弟,这回你这急性子,算是急得恰到好处。”
宗学里的总管内彦图,引着雪芹来到一间小南屋。屋内有几个高大的木柜,都有柜门,柜门上都锁着铜锁,办公用的桌椅俱全,还有一架板铺。内彦图说:“曹先生,这儿就是您的签押房,没有多少事要做,但是因为有些来往的公文、信件要存档,所以必须有专人管着。这些柜子都是存宗卷的,分门别类都有标签。这是钥匙。”
“嗻嗻。”雪芹接过钥匙。
内彦图又说:“没事的时候,您可以看看这些公文,熟悉一下格式,今后有些公函还要先生起草。”
“嗻嗻。”
“原来是一位老先生,六十多了,不留神把腿摔了,只怕今后是不便行动啦。所以就请了您来,每月四两银子的钱粮,也算不无小补吧。曹先生以为……”
“悉听台命,悉听台命。”
“好,那就这样吧。”内彦图说完走了。
雪芹取出一份宗卷打开,没看了两页。文善、敦敏进来了,两人异口同声地问:“怎么样?”
“挺好,总管大人挺客气的,主要是看(kān)着这些宗卷,再拟拟文稿之类,月俸四两银子。”
“这回行了,雪芹兄有的是时间写书啦。自己一个屋,不受外界干扰。”
敦敏坐在桌边的椅子上:“说起写书,我倒有点看法,雪芹兄,你别过意,只写女人的愁、苦、哀、乐,诗才沉冤,其覆盖面不够宽广。这样写下去,不过是另一种才子佳人而已。”
文善接着说:“现在多是传记之类,金陵十二钗自然应该各有各的命运,但必须挂在一棵树上,形成一条线,这便是主旨。”
雪芹点了点头:“你们二位所言极是。可是自从改了‘斥淫妄,宣色空,以补青天’的主旨之后,另辟新径,反其道而行之,说是好说,一到细节就不知所措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种想法,这,只能跟你们二位说,我们家的苦海冤河,使我胸怀不平之气,我也想把它写进书里去。书中应该有抄家、入狱……”
文善向雪芹使了个眼色:“隔墙有耳!”
“是啊!”敦敏皱着眉思索了片刻:“如今文网森严,文字狱一案接着一案,别闹个书未得传,而人先受难……”
文善抢着说了一句:“那叫‘鸡飞蛋打’白饶一面儿。”
“是啊,定要慎重……”敦敏话音未落,文善又抢着说了一句:“得想一个让人家抓不住小辫子的办法。”
“对!”敦敏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个什么办法呢?”雪芹像在自言自语。
“想啊!”文善用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雪芹买了半只烧鸭和两三样卤味、一小坛黄酒,高高兴兴地回到小卧佛寺。还没进屋就喊:“丁大爷!丁大爷!我回来了,我带来了南酒,烧鸭,还有卤味,待会儿咱们爷儿俩好好的喝一顿。”说了半天,屋里无人应声。
雪芹走到屋门口,屋门是虚掩着的,他推门进屋,把酒和菜放在桌上:“如蒨,如蒨……”走进里间屋,屋内空无一人:“咦,人呢?上方丈院啦?”雪芹回身欲往庙内去找,而如蒨这时提着菜篮子走进屋内。
雪芹劈头便问:“丁大爷哪?”
“不知道啊,我去买菜,怹还在这儿喝茶哪。”
“出去溜弯儿去了?”
“不会。”
“何以见得?”
“丁大爷从来没出过庙门。”
“怪啦!”雪芹坐下,心急火燎地想喝口水,一拿茶壶,看见壶底下压着一张纸条,雪芹拿起来念道:“沾哥儿,新少奶奶,我走了,我能自谋生路了,别找我,我既然走就不能让您找着我。唉——没想到找亲姑爸爸借点钱,会遭到严训,这真是‘势在人情在’啊。过些日子我再来给您二位请安。老奴丁汉臣。”
雪芹的眼泪一对儿一对儿的掉在纸条上:“老人家的病还没好利索,怎么能自谋生路呢,不行,我得找他去。”
“知道丁大爷的家住哪儿吗?”如蒨问。
“不知道啊,当年这些事也不用我知道啊,也怨我粗心。”
如蒨把钱口袋递给雪芹:“带上点儿钱,道远了好雇辆车。”
雪芹接了钱袋磨头就走。
上哪儿去找呢?雪芹只好来到芷园,找附近的邻居打听:“大爷,当年曹家有个管家,叫丁汉臣……”
“丁管家我认得,人挺和气,心眼也好,不像别的大宅门儿的管家,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好人哪,好人!”
“他在哪儿住啊?”
“芷园哪,内务府曹家,早两年让皇上给抄啦!”
“唉——”雪芹心里想,连我都不知道,人家又怎么会知道呢?没办法只好又找了一位老大妈碰碰运气,老大妈听完之后,连摇头带摆手。雪芹只好走了,可是刚走到街门口,老太太又把雪芹叫回来了:“小伙子,你回来,我告诉你,芷园的后墙外头,路东口头一个门儿,住着一个陈姥姥,她在曹家当过老妈子……”
雪芹听到这儿,差点自个儿没给自个儿一个嘴巴:“嘿!我怎么会把这个碴儿给忘了呢?”他给老太太请了个安,回身撒腿就跑。
他这一跑倒把老太太吓了一跳:“这小伙子八成是气迷心了吧?”赶紧把街门关上啦。
雪芹喜出望外,直奔陈姥姥的家,不问青红皂白破门而入。院中景色依旧,但是空无一人,雪芹直扑陈姥姥住的小东屋,使劲儿地敲门:“陈姥姥!陈姥姥!”
“谁呀?”房门开处,站在对面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媳妇,“陈姥姥早不在这儿住了,我们搬过来都快二年啦。”
“陈姥姥搬哪?去了,您知道吗?”
“曹家出事儿那天,把陈姥姥也给抓了去啦,可她不是家奴,是佣工,蹲了些日子大牢也就给放了。老太太嫌城里挑费重,就搬到香山住去了。”
“香山什么地方?”
“那可就说不上来啦。”
雪芹无精打采,失魂落魄似的,顺着芷园的后墙又绕到了前门儿,前门正在修饰。雪芹颇有感触,自家几代的祖产,说没了就没了,哪儿说理去。于是他走到一个工匠跟前,有意搭讪:“师傅,这房子修好了谁住啊?”
年轻的工人摇摇头:“干一天活儿给一天工钱,他谁爱住谁住。”
在架子上彩绘油饰的一位老师傅搭碴儿了:“反正不是咱们这样的穷人住,得是个大官儿,我看不是尚书,也得是侍郎。这里边可大了,那花园,不是月牙池,是活水的。有进口有出口,这样的园子,北京城可是找不出几家儿来!”
“嗻嗻。”雪芹答应着退到墙角,走了半天实在太累了。他只好蹲下想歇会儿,心里空空落落的,想不出找丁大爷的主意。就在这个时候,就听见有个姑娘在喊:“姑老爷!姑老爷!”
雪芹看看自己的身前身后,没有人哪?喊谁哪?可是这声音越来越近。那姑娘冲着自个儿跑过来,请了个蹲儿安:“姑老爷,您来了怎么不叫门哪?”
雪芹愣住了:“跟我说话哪?”
那姑娘差点儿没乐出声来:“姑老爷,我是小惠啊,伺候我们如蒨姑娘小十年啦。”
“哎呀!”雪芹如梦方醒,心里想:“我怎么忘了陈大人家跟芷园是斜对门儿啊?”
“快请吧,姑老爷。”
“不不不……”雪芹站起来掸掸土,打算走开。
“怎么啦,院里拴着老虎哪?”小惠穷追不舍。
“不是,是,这……”
小惠看着他这模样,想笑又不好意思:“姑老爷,您要真不进来,将来让我们姑娘知道喽,问起来,看您怎么交待?”
“……”雪芹一时词穷,无言相对。
“姑老爷,我们姑娘对您如何,不用我提什么醒儿吧?”
“好,去就去。”雪芹真是硬着头皮:“哪个门儿啊?”
这回小惠真的憋不住,笑出声儿来了:“真是天大的笑话,结亲两年多的姑老爷,愣不认识老丈人家的大门!哈……快跟我来吧!”小惠说完引着雪芹走进陈家的大门。
小惠一进大门就喊:“老太太!老太太!姑老爷来啦!”
“啊!”完全出乎顾氏的意料之外,从北屋迎了出来:“啊呀!姑老爷,你,你怎么会来啦?!”
“哎哟!老太太,您说什么哪?”小惠急忙从中给打圆盘:“姑老爷给您请安来啦!”
小惠的一句话也提醒了雪芹:“岳母请上,曹沾给您请安啦。”雪芹恭恭敬敬一安到地。
“起来,起来,快请屋里坐。”顾氏降阶来扶。
主仆三人走进北屋,顾氏让雪芹坐下,小惠忙着去沏茶。
顾氏惊疑未定,急切地问:“姑老爷,你可别瞒着我,是不是如蒨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没有。老人家请放心,如蒨挺好的,比头些日子还胖了点儿哪。”
“有身孕了吧?”
“……还没有。”
“那,你来……”
“我们的丁管家从狱里出来,也在鹫峰寺养病,怕扯(读chí)累了我,今天不辞而别了。我又不知道他的家住哪儿?故而只好到芷园来找找老街坊们打听打听。”
“打听着了?”
雪芹摇摇头:“真是大海里捞针。”当他话音未落时,陈辅仁一步走进来。
雪芹赶紧站起来请安:“岳父大人吉祥,曹沾给您请安。”
“呃,呃……有事吗?”
“没有,没有。”
“你先坐着,我去把官衣儿换下来。”陈辅仁说着走进里间屋。
这时小惠来送茶:“姑老爷,请茶。”
顾氏跟小惠说:“告诉厨房,开整桌的席,留姑老爷晚饭。”
“嗻。”小惠答应了一声,退下去了。
“姑老爷,你先喝着茶,我去伺候老爷换了官衣儿。”
“嗻嗻。您请,您请。”曹沾站起身来。
顾氏转身进了套间屋,发现陈辅仁并没有脱下官衣儿,只是呆坐在炕桌旁边:“老爷,您怎么啦?”
陈辅仁摇摇手,一言未发。
“我想给他们带五十两银子去?”顾氏以试探的语气问陈辅仁。
“带,带……还有孩子冬天穿的皮袄。”陈辅仁的语音里略显哽咽。
顾氏找出来如蒨的皮袄,拿出来银子,再为陈辅仁换了便服,夫妻两个人来到堂屋,曹沾已经不见了。顾氏站在门口喊小惠。小惠应声跑来。
“姑老爷哪?”
“不知道啊,我在厨房哪。”
陈辅仁气气哼哼地坐在椅子上:“这两个人算是犟到一块儿啦!”
雪芹回到鹫峰寺,把这半天的经过情形都告诉了如蒨,如蒨向他伸出了大拇指。雪芹上前抓住了如蒨的手:“你真的不抱怨我?”
“男子汉大丈夫,原该有口志气,咱们虽然穷,你看我回过一趟娘家吗?人穷志不能短。你如果不溜,回来的时候阿玛、奶奶一定给你银子,你说,你是接着还是不接着,所以这一走,确为上策。”
“知我者如蒨也!”雪芹伸手抱住如蒨,刚要亲吻,就听见小惠在门口外边喊:“姑娘,姑娘,老太太来啦!”
这喊声将二人惊散。
文善和敦氏昆仲都聚在雪芹的小签押房里,听他讲述关于近日对写书的思索。桌上放着《风月宝鉴》和《金陵十二钗》的手稿。
雪芹说:“我玛发跟写《长生殿》的作者洪升老夫子是好朋友,他老人家自己也写过几本戏文,像《续琵琶》、《北红拂》等等,所以我也想把《金陵十二钗》改写戏文。这样在结构上必须严谨。这部戏文的名字,似乎叫《红楼梦》较为妥当。”
“《红楼梦》……”敦敏品味着这部戏文的名字。
文善点点头:“《红楼梦》倒是像一部戏文的名字,汤显祖不是有四梦吗?但则是写戏文跟写小说可不一样,戏文是要演的,只能读而不能演的戏文就没有意思了。写能演的戏文就得懂许许多多戏台上的规矩,比如说‘套曲’吧。谁跟谁算一套?我就不懂。”
“这倒可以去学。”敦敏说。
“找谁学去?”文善反问:“难道说找个戏子拜师学艺不成?”
“十三龄要在就好了,可惜……”雪芹在自言自语。
大家都沉静下来,寻思解难之策。
敦诚没有参与他们的议论,只在翻来覆去的看那两部小说稿。
“嘿,有啦!”雪芹一拍桌子,把大伙儿吓了一跳:“我找十三龄的班主去,此人姓孟,为了祭奠十三龄的妹妹,我们一块儿守过一夜的灵。晚上我上他们戏班儿去干点活儿,日久天长,处处留意,再加上多学多问,就会懂得从文字到戏台演出的许多奥妙。”
“好办法。”文善赞同。
“功夫不负有心人嘛,好!”敦敏也认为这是个办法。
小敦诚趁众人不备,拿了几页书稿,揣在怀里溜出门去。
雪芹找到了孟班主戏班唱戏的戏馆子,进了后台正好碰见孟班主,孟班主一眼就认出了雪芹:“哟!这不是沾哥儿吗?给您请安了。”
雪芹急忙还礼:“孟师傅,我龄哥有消息吗?”
“没什么准信儿,听说在山东搭班儿跑码头,唉,干我们这行的,处处无家处处家,怎么,您找他?”
“哎,找也找不着。今天我是找您来的,我有一事相求。”
“我知道您跟十三龄情同手足,我们哪,是师叔、师侄,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您自管吩咐。”
“吩咐可不敢当。我想写一本戏文,可又不懂得其中的奥妙,就想天天晚上来干点活儿、打打杂儿,讨教讨教。”
“哎,没得说,欢迎!欢迎!您稍坐片刻,这出戏文里有我点活儿,回头咱再聊。”孟班主恭恭手,勾脸儿去了。
敦诚把《风月宝鉴》折成单页,散发给同学们传阅。大家读后极感兴趣,课余之间在走廊上纷纷议论,这个说:“这小说写得真是太好了,其特点是别开生面。”另一个说:“真实可信!”
“我看的是《毒设相思局》,这其中有表有里,有明有暗,戒淫妄,宣色空,寓意深刻,难于言表。”
“唉——我要是贾宝玉该多好啊!我还没有初试过云雨情哪。”
这时,恰逢内彦图从此经过,同学们立时就都不言语了。内彦图本来并未介意,可是这个时候,有一个同学从窗户里伸出头来问:“你们说谁初试云雨情啦?”当他看到内彦图时,又把头缩回去了。这一来反而引起了内彦图的疑心。但是他当时没有发作,把这件事儿存在心里。
过了一天,老师正在上面讲书,可有几个学生却在下边偷看小说稿。内彦图偷偷地溜到窗边,把窗户纸捅了个小窟窿,眇一目向内窥视。把偷看小说的同学,看了个一清二楚。
内彦图非常生气,突然闯入屋内,当场抓住了三个学生。内彦图再看书稿上的题目,更是勃然大怒:“你们看的这是什么?《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众人低头无语。
“说!”
大家仍然无人应声。
“好!我今天要不打出你们的供来,我就辞了这份学监!”内彦图暴跳如雷,“秦先生把戒尺给我!”
“嗻嗻。”秦老师从架子上取下戒尺,递给内彦图,内彦图打学生的手心。头一个年纪大些,看来是打死也不会说的。第二个却很小,没打了几下就跟杀猪似的,鬼哭狼嚎起来,敦诚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从座位上陡然而立:“内学监,不要再打他们了,书稿是我拿来的。”
“谁写的?”
“……是……”
内彦图用戒尺一拍桌子:“是谁?”
“是……曹……”
“曹——雪——芹!对不对?”
曹雪芹言而有信,每天晚上开锣之前,准到戏馆子的后台,打水扫地,擦抹桌椅,帮着管衣箱的叠行头,帮着管切末的人整理刀枪把子……跟大伙儿混得挺熟,人缘也挺好。孟班主给引荐笛师范四爷:“师兄,我给您引荐一位朋友,是当年内务府曹宅的哥儿,曹二爷。”
雪芹给范四爷请了个安:“别哥儿了,如今是名副其实的舍哥儿啦。”引得大家笑声一片。
“我叫曹沾,号雪芹。我想写本戏文,可又不通音律、曲牌等等,求您教我。”说完单腿打千。
笛师急忙抱住:“没得说,没得说,其实是一层窗户纸儿,一捅就透。”
这时有个人过来跟班主说:“老板,小七子他妈没了,今晚上韩四爷的《打虎》是他的虎形,谁替呀?”
“你怎么样?”
“我是酒保,赶得过来吗?”他一眼看见雪芹:“哎哟!我怎么把曹二爷给忘了。救场如救火,您给来个虎形吧。”
“不行,不行,我不会呀。”
“上回你来的那个四旗多好啊,我给您说说,就三番儿。”
孟班主也说:“行,您帮个忙吧,让他给您说说,一层窗户纸,一捅就透!”
大伙儿连说带拉的把雪芹拉到台上,趁着还没放人进来,那个演酒保的人给雪芹说戏,他一边嘴里念着锣鼓经,一边说:“你们俩打的时候,一共就三过合;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您趴下,武松三拳两脚把老虎打死,就完了,明白了没有!”
雪芹点头表示明白了。当时也是真明白了,可是一到台上就不明白啦!武松打了两过合,雪芹就趴下了。
演武松的韩四爷,小声地跟雪芹说:“还有一个过合哪!起来!”
雪芹只好站起来,头也晕了,汗也下来了,根本记不得是几个过合了,结果又打了两过合。台下的观众已然笑声一片了。
韩四爷也急了,跟雪芹说:“多啦!”
雪芹先听见笑声,又听见韩四爷的喊声就更晕了,干脆趴在台上不动了。
台下的观众哄堂大笑。有的观众起哄大叫:“这老虎真(sóng)嘿!没打就死啦!”
韩四爷一进后台,就把跟包的递过来的小茶壶摔了个粉碎,他冲着孟班主喊:“师哥!我跟您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您找个棒槌是成心调理我是不是?”
孟班主又是请安,又是作揖,赔不是的话说了六车,韩四爷才算消了点儿气。
夜已经很深了,时而乌云掩月,时而月影迷朦。曹雪芹垂头丧气地回到小卧佛寺,走进东跨院,看见屋里仍有摇曳的烛光。但是寂然无声、静得出奇。他以为是如蒨睡着了,便轻手轻脚推开屋门。然而,大出雪芹的意料,敦氏昆仲及文善都呆坐在屋里,如蒨也在一侧相陪。
“哎——”雪芹大惑不解:“这么晚了,你们三位怎么……”
顿时室内的气氛显得异常紧张,过了一会儿,敦诚羞愧地站了起来:“雪芹兄,是我不好,我不该把小说稿拿去给同学们传阅,让内彦图逮住了,把你给革除啦。”
雪芹闻言跌坐在桌边,他嘴里虽说:“没关系,不碍事的。”可心里也觉着空落落的。
敦敏说:“家严跟内彦图还算认识,我想请家严找找内彦图,也许能有个回旋的余地。”
雪芹连连摇手:“不必了,不必了。强扭的瓜——不甜。况且这是不易说明白的事儿,何必惊动老人家呢?”
“可也是。”文善接着说:“老爷子不明雪芹着书的主旨,反而能引出一场误会。算了,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唉!都怨我多事。”敦诚深为自责。
“走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再晚了遇见查夜的,就更是雪上加霜啦。”文善向敦敏示意早些动身。
雪芹送走了客人,回到房中找出来琵琶,先是信手弹拨,继而低回成曲,琴音时而激越,时而凄婉,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如蒨深受感动,终于按捺不住,扑过去按住琴弦:“雪芹,不弹啦,不弹啦,我实在受不了啦。”
雪芹把琵琶放在桌上,问如蒨:“你知道我弹的是什么曲子吗?”
如蒨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觉得这琴声让我透不气来。”
“我弹的是《十面埋伏》。”
“怎么,你已经感到‘四面楚歌’了吗?不不不,你得往开处想。在宗学一个月是多四两银子,可是没去之前,咱不是也过了嘛,无非就是紧一点儿。再说,不去宗学正好在家里写书。”
雪芹抓住如蒨的手:“写书我也遇到了障碍,不知道是写戏文好,还是写小说好?好像走到了三岔路口……”
“写书的事就更不用着急啦。常言道:‘水到渠成’,我虽然不会写书,但是精雕细刻的事儿,不能拔苗助长的道理我还懂。”
“唉——如蒨,只是苦了你啦。”
“夫子此言差矣,只同甘不共苦,怎么能算患难夫妻呢?你等着,家里还有酒,我陪你喝一杯。”如蒨站起来去取酒。
雪芹手拨琴弦,发出低沉的单音。举头望月不禁浮想联翩,低声吟道:
一弯冷月透寒云,
一怀愁绪枉断魂。
一曲工商弦溅血,
这时如蒨正好送来黄酒,雪芹接杯在手一饮而尽,继续吟道:
一杯苦酒思故人。
如蒨思索着:“思故人?……”
“我忽然想起了李家伯侄,这爷儿俩走了也有三年了,音信全无。二次抄家之后,就是托人捎信去,也不知投到何处啊!”
“是啊,他们爷儿俩也如此,捎信来北京又怎么知道咱们寄居萧寺呢?”
“唉——”雪芹一声长叹:“‘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如蒨举杯:“来,干了这杯,一醉解千愁!”
两江总督衙门就在江宁织造署的后街上,占地数百亩,园中有假山、湖泊和一座石舫,题名“不系舟”。
两江总督尹继善先后四督江南,人称“不倒翁”,他的女儿嫁给乾隆皇帝的八皇子永璇。兵权在握,海外天子。
这一天尹继善坐在自己的外书房,研究棋谱。门外有个仆人轻声地说:“回大人,李师爷请到。”
“噢。请。”
“嗻。”门外的仆人回身肃手相让:“大人有请。”
李鼎闻言撩衣走进书房,恭恭敬敬地给尹继善请了一个安:“请尹大人安。大人吉祥。”
“少礼,少礼。请坐。”尹继善略微欠了欠身。指了指棋桌对面的空椅子。
李鼎以为招他来是要下棋:“大人今天好兴致……”
尹继善点点头:“棋是要下的,不过,你先看看这个。”说着他回手拿过来一张邸报放在李鼎面前,并且用手指着一处:“这儿。”
李鼎看完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怎么会出了这么个大案子!”
“是啊。二阿哥胤礽在世,已然两立太子,他虽然也心怀不满,毕竟还不敢私设内务府,公开的扯旗造反啊!”
“大人说得极是。”
“你明白我让你看邸报的意思吗?”
“请大人恕在下愚昧。”
“庄亲王父子爷儿俩都卷进去了,他们自顾尚且不暇,还顾得上你们伯侄逃旗不逃旗的事吗?”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故而,你们伯侄尽管安下心来,住在衙门里,不必疑神疑鬼。两江总督衙门……哈哈,哈哈……”
“谢大人恩典!”李鼎急忙站起来,一安到地。
尹继善伸伸手让他仍然坐下:“可我有一事不明,贵戚曹老爷我见过,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哪,又有平郡王的关照,他怎么也给卷进去了呢?难道跟理密亲王有什么历史渊源?”
“我想不会。在北京这些年,我们表兄弟时有往还,从没听他提过跟理密亲王有什么瓜葛。这件事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要不,我写封信去打听打听?”
“哎——李先生你也是老公事了,这种事别人避之犹嫌不及,你怎么还……”
“唉——大人圣明,曹、李两家骨肉至亲,这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吧,京中有人来,我一定替你打听打听。”
“谢大人。”李鼎站起来又请了一个安。
“怎么样,还有心思下棋吗?”
“有,有。当然有。”李鼎重新坐好与尹继善对弈。
李鼎耐着性子陪尹继善下了两盘棋,尹大人要留饭,李鼎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把尹大人招他去看邸报,和芷园被抄的事告诉了嫣梅。嫣梅马上就急了:“这种事儿谁等的起啊?尹大人跟曹家无亲无故,他当然沉得住气。可表哥家……哎!”急得嫣梅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原想写封信去,可是让人家往哪儿去投啊?芷园,肯定已被查封了。不投芷园只有平郡王府……”
“不妥,惊动平郡王风声太大。况且这次遇祸原因不明,这,这可难啦!”
“有了。”李鼎面有喜色:“我明天一早儿往江北驿站跑一趟,也许还有老熟人,能打听出个准信儿来。”
“唉——也只好如此啦。”嫣梅无可奈何地坐在桌边叹气。
第二天一早李鼎就出了两江总督衙门,雇了辆马车,出了玄武门直奔江岸。搭船过江到了江北驿站,可惜物换人非,一个熟人都没有了,李鼎低下头去暗自思索,可不是吗,从雍正元年苏州遇祸到如今,也快二十年了,还上哪儿找老熟人去,只好瞎撞吧,跟驿站的人赔着笑脸打听消息,弘皙、弘皎私设内务府,反叛朝廷一案谁都知道,可曹家怎么会附逆谋反的?谁都说不清楚,曹家的人下落如何了,没人知道底细,本来么,曹家已非当年了,不是钦差大人,能跟两江总督平起平坐的年代了。内务府广储司员外郎,在京都里还算得上官吗?
消息打听不着,回去怎么跟那任性的嫣梅说呢?李鼎垂头丧气地沿着江岸往回走。但见灰浑的江水翻腾汹涌,一只失群的孤雁北飞。掠过低空,洒下声声哀怨。
远处飘荡着一只渔船,渔翁举篙点水,吟哦着凄婉的渔歌:
半生辛苦半生愁哟——
半生泪水洒江头。
大江不解渔人苦啊——
欢欢腾腾向东流。
李鼎听罢感慨丛生:“唉——渔歌凄婉,孤雁哀鸣,江涛汹涌,朔风生寒,倒也发人诗兴。”他仰望长空,口占一绝:
渔歌唱晚雁失群,壮志难抒悔素心。
一叶孤舟烟浩渺,无锁无枷待罪身。
日已黄昏,鸟雀归林。忽然一阵狂风,只吹得乱云飞渡,江风裹着碎雨飘然而落。李鼎顿觉通体生寒,他举目四望最近处只有三间茅舍,屋顶上冒出一缕炊烟。
李鼎紧跑了一阵,躲在茅舍檐下避雨,谁能料得到这雨越下越大,李鼎只好叫开茅舍的门,请求人家让自己进去避避雨,开门的人是一位布衣儒生。这儒生很有礼貌,把李鼎请了进来,寒暄之后分宾主落座。
这儒生给李鼎盛了一碗热米汤:“老夫子到这荒凉的江边,是来散闷的吗?”
“我看先生是位诚实的读书人,故不相瞒,我是去江北驿站,打听十年前江宁织造曹家,在京中又遭籍没的消息的。”
“江宁织造曹家……”这儒生听后有些动容。他上下打量李鼎一阵:“不敢动问,老夫子高姓大名?”
“在下姓李,单字名鼎……”他发现这读书人很想知道得更多,便补充了一句:“当年苏州织造李老爷,便是先君。”
“噢!久闻大名,失敬!失敬!敢问李老夫子可曾听说过,已故江宁学政温剑臣这位老先生嘛?”
“哎呀!不单听说过,我们还是老相识啊。当年我每次从苏州来江宁,我们必有诗酒唱和。”
那书生听到这儿,霍然而立,转过桌角一揖到地:“老伯在上,容晚生重见一礼。”说着就要跪下磕头。
李鼎急忙起身抱住:“还没请教先生尊姓大名,怎敢受此大礼。”
“温学政是晚生的恩师,我叫施清泉,从五岁就跟恩师读书,名为师徒,情同父子。恩师升天之后,我也万念俱灰,决心不涉仕途。在前村设帐教读,无非口而已。”
“那,先生一定知道温老夫子的墓地在什么地方吧?”
施清泉走到门边,双手推开房门,用手一指,但见一座孤坟及温剑臣的墓碑,在风雨之中埋恨江堤。
李鼎百感交加,一阵激动,不顾风狂雨暴直扑坟前,拜倒于地悲声大放。
清泉拿了一把雨伞追了出去,为李鼎遮住风雨,口中大声地喊道:“恩师泉下有知,当感鼎老义胆侠肠。”
一夜风雨未停,李鼎进不了城。只能留宿施家。
嫣梅自然焦急万分。偏偏晚饭后尹大人又差家人来请李鼎,过去下棋。嫣梅并不隐瞒伯父去江北驿站,打听消息的经过。那家人看看窗外:“这雨怕是停不了啦。姑娘一个人过夜只怕欠妥。我回禀一声,请夫人派个丫头过来陪陪姑娘吧。”
嫣梅连说:“不必麻烦夫人了,我一个人能行。”
那家人未置可否,打着雨伞走了。
果不其然,二更刚过,嫣梅正在灯下读书,忽然窗外传来一阵雨点儿敲击着雨伞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女孩儿的笑声:“嘻……姑娘还没睡吧?”话音未落,房门已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丫环,名叫银红。
嫣梅连忙迎上去,接过银红手里的雨伞:“银红姐,快进来坐。”
“大人知道李师爷今天没回来,夫人就让我来陪陪姑娘。”
“真是得谢谢夫人,也得谢谢银红姐。”
两个女孩儿说了会子闲话,已是时交三鼓了。于是二人进到里间屋,脱衣上床准备入睡,嫣梅脱了外衣,露出项间的碧玉麒麟。银红一见,一声惊叫:“哎呀!您这只碧玉麒麟跟我们姑娘的那只,竟是一对嘛!”
“是吗?”
“您摘下来,让我仔细瞧瞧。”
嫣梅摘下来递给银红,银红正反两面仔细看过:“没错,这两件宝贝定然是一对儿,两个麒麟头顶着头,分明是出自一人之手。”
这件事说过之后也就过去了。嫣梅、银红熄灯入睡。
翌日破晓,雨过天晴。李鼎归来告诉嫣梅遇见施清泉及找到温剑臣墓地的经过。嫣梅也很感叹了一阵子。
时序轮转,韶光流逝。弹指一挥间又是一年多过去了。有一天李鼎从尹大人的书房回来,脸上变颜变色,又惊又忧,刚一进门就抓住嫣梅的手说:“孩子,尹大人给咱打听着你表哥他们的消息了。先说他们家有位姑娘带着丫环出家为尼,死在庙里。接着是你表哥成亲那天抄的家,你表婶悬梁自尽,你表叔死在天牢。抄家的原因,还是为那对金狮子,它怎么就跑到理密亲王府里去了呢?”
“我表哥呢?”
“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啊!表——哥!”嫣梅一声呼号,昏厥于地。
“表妹!”雪芹一声惊叫,从梦中惊醒。
如蒨急忙爬起来,打火点着油灯:“你怎么啦?”
雪芹醒过来了:“我做了个恶梦,梦见一只小船被惊涛骇浪打翻,站在船上的人正是嫣梅表妹。”
“唉——梦是心头想,前两天你不是思念他们爷儿俩了吗。故而才梦有所见。至亲骨肉在所难免。天也快亮了,再躺会儿吧。”如蒨要去吹灯。
“等等,先别吹灯。你刚才说至亲骨肉,又让我想起姑爸爸来了,上回去王府一是老福晋病得很重,二是让我气得不轻。我虽然没错,可老人家不能明白。你说得对,毕竟是至亲骨肉。我想去再瞧瞧她老人家,但则是……我又怕招怹生气。”
如蒨想了想:“依我说,还是应该去一趟,记住一不许顶嘴,二也别辩解,三能认错的事儿就认错。譬如,说我是私奔来的,那就算是私奔好了。”
“嚄!你还真够宽宏大量的。”
“哎——卓文君跟司马相如可是真私奔,传为千古佳话,有什么不好?”
“快吹灯吧,天都亮了。”雪芹披衣坐起:“我该上王府挨训去啦。”
雪芹来到平郡王府,言明自己要拜见老福晋,等了一会儿来迎接他的不是福晋的陪房,而是王府的管家。管家把他引入客厅,请雪芹坐好,然后单腿打千跪在地下:“回表少爷的话,老福晋上月初八,申正升天了。”
“什么?!”雪芹霍然而立,声泪俱下:“你们这帮混账东西,为什么不告诉我?”
“回爷的话,四九城奴才都找遍了,可找不着您哪!”
“呸!我岳父在内务府当差,难道也找不着吗?”
“回表少爷,奴才不知道啊。”
“放屁!”雪芹“啪”的一声把桌子拍得山响:“你们府里就没有人知道陈辅仁是我岳父吗?你们是存心不告诉我。小王爷呢?你带我见我表哥去。”
“王爷今天在军机处该班。一去就是一昼夜,十二个时辰。”
“这件事,完不了。你告诉他明天我还来!”雪芹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晚上小平郡王回来了,坐在自己的签押房,听管家回事。
管家装作很委屈的样子说:“表少爷大发雷霆,把奴才骂了个狗血喷头,还给了我一个嘴巴……临走的时候,差点没把桌子拍碎喽!他说:明天还来,跟您算账来。”
“呸!还反了他啦,明天我等着他,不好好训训他,他还要翻了天哪!”气得福彭喝了口茶,把盖碗儿往桌上一顿:“不好好读书,不求进取,身杂优伶去当戏子。人家荐他进宗学当份差,也不错嘛,他居然写淫书毒害宗室子弟,革除了,是轻的!有一回我遇见内彦图了,人家不知道曹沾是我表弟,才说那书写的让人不堪入目,说得我这脸上直发烧。他如今是吃喝嫖赌定而无疑!老福晋就是让他气死的!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还敢来找我。反啦!真是反啦!你马上派人去把他给提溜(dīliu)来!”
管家见状故作惊恐,赶快单腿打千跪在地上:“王爷息怒!请王爷息怒!常言说得好啊:‘山河易改,秉性难移。’表少爷又不能天天在您身边儿,偶尔一见,训上两句,只怕是无济于事吧?表少爷不懂规矩,不知礼法,再顶撞您几句,把您气出个好歹的来……王爷这一天日理万机,为了国家大事,忙还忙不过来呢?何苦找这种闲气生呢?”
“唉——”小平郡王长出一口气:“真像人家说的,这曹家竟是一代不如一代。明天他来,给他五百两银子,你打发他走算啦!”
管家急忙撩衣站起:“别!王爷千万别赏银子。治这种浪荡公子,奴才有一字良方。”
“什么一字良方?”
“饿!”
一个字把个福彭给逗乐了:“行,你看着办吧。”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午饭后雪芹又来到平郡王府。在客厅里一直等到黄昏以后,也不见表哥下朝回府。急得他在屋里来回踱步。
这时管家用托盘端来一壶新沏的酽茶:“表少爷,我又给您换了一壶新沏的,这是上好的云南普洱,消食化积,您尝尝。”说着给雪芹倒了一碗。
“你们王爷怎么还没回来?”
“回爷的话,王爷虽然没回来,倒是打发回来一个跟班的。说福建有反情,圣上钦命王爷去镇守边关,平息逆匪,您说得多咱回来?”
“废话!我知道得多咱回来。”雪芹站起来往外就走。但是他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转过身来:“我想借几十两银子,嗯,四十两吧。”
“回表少爷的话,几十两,几十两的我可做不了主,您要想用个三千、五千(读“吊”)的,我还能跟账房商量商量。”
雪芹一言未发,走出客厅。
雪芹往外走,管家跟在后边相送,当他走出王府角门儿的时候,角门被破例“咣当”一声地关上了。雪芹心里为之一震,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涌上心头。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看日已黄昏,为了赶在关城门之前能出城,只好加快了脚步,可是没走了多远,后边有人在喊:“表少爷!表少爷!前边走的那位爷,是曹老爷家的表少爷吗?”
雪芹一听,叫得这么准确,只好站住脚步。回头一看,原来是个老马夫。一身褴褛,小辫常年不梳,都擀了毡啦。腰里系着根褡包,也分不出是什么色的了,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这人说:“是表少爷吧,别瞧您如今已然长大成人了,这脸模儿可没怎么大变,要不我怎么还认得出来您哪。您不认识我了吧?我是老王,他们都叫我王秃子,哪当儿,您跟小王爷出城骑马玩去,都是我跟着当差……咦?表少爷,都这么晚了,您怎么不在府里留饭哪?”
“……我回家。”
“回家,如今您住在?……”
“沙锅门外头,小卧佛寺。”
“我的爷,您说什么哪,您也不瞧瞧老爷儿(指太阳)您就是赶到沙锅门,也关城门啦!府里不能不留您过夜呀。您甭着急,我给您叫门去。”
王秃子说完扭身就走,但被雪芹一把抓住:“王大爷……”他鼻子一酸,抬起头来游目四顾,没让眼泪滴于腮下。
王秃子愣住了,他万万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场。老头子一阵义愤填膺:“得!明白啦,我全明白啦!今天晚上您就把您交给老奴我啦。喝,咱有大酒缸,吃,咱有二荤铺,住,马棚里咱有一间窝棚。”老王拉上雪芹就走。
“王大爷,我……咱不说了,可您也不富裕……”
“您就甭跟我客气了。倒退些年,我王秃子要是请表少爷上大酒缸,人家不是说我疯了,就是说我撒呓症哪。您就听我的吧。”
他们来到一家大酒缸,老王给雪芹安置好坐位,自己来到柜台前:“爷们儿,先给烫二斤远年的陈绍,你们有什么酒菜儿,全上。轴儿戏是让间壁儿二荤铺送过来四十个包子,一大碗酸辣汤。”
“秃大爷,您不过啦?”酒保跟他开玩笑。
“少废话,今儿个有贵客,再让你媳妇给掂排四个热炒。”
酒保冲王秃子一伸手。
“干吗?”
“银子。”
“呸!放你妈的狗臭屁,自打你爹开这个大酒缸那天起,你秃大爷喝酒给过现钱吗?不都是三节算账吗?今天你小子吃错了药啦,敢伸手要钱。我把马圈里的马都给你赶来,踏平了你的大酒缸!”
逗得酒座儿哈哈大笑。
雪芹当夜就住在王秃子的窝棚里。第二天醒过来一看,小炕桌上已然摆好了烧饼果子还有一小锅豆腐浆。
老马夫从门外背进来半口袋粮食。他把口袋搁在草铺上:“表少爷,老奴别无所赠,我给您半口袋黑豆。您可别生气,说这不是给牲口吃的嘛,怎么让我吃啊?您要是这么想可就错了,您得想,大骡子大马一天出多大的力呀,吃了都管事,何况人呢?有位说评书的老先生,他把黑豆蒸了,再炒干了。说一段儿书就吃十几个豆儿,说一段儿再吃十几个豆儿,六十多的人了,满面红光,津液不断。您把它带上,就拿它当人参果吃吧。哟!豆腐浆都凉了,您快请。我起的早,得喂牲口,早偏了您啦。”
“唉!王大爷,您可让我说什么好呢?”
“什么都甭说。您记住喽,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这就叫‘世态炎凉’。热的时候别忘了凉,凉的时候也别忘了热。其实人生百年冷也好、热也罢,无非一场大梦。”
雪芹频频地点头,感叹老人家的几句至理之言。
老马夫把雪芹送到马厩门口,把黑豆口袋放在地上:“您等着,我给您雇辆车去。”
“可别!”雪芹拦住老马夫:“二十几斤重的东西,我一个大小伙子还扛不动吗?雇辆车,到了地方我还真给不起人家车钱。”
“得,那我就多送您几步儿。”老马夫跟雪芹两人抢了半天黑豆口袋,还是让老马夫抢到了手,扛在肩上。两个人在大街上,边走边谈。
“表少爷,有句话,我掂量了一夜啦,还是想跟您说说。”
“您说,您说。”
“有人给我荐了份差事,在一家当铺里打更。一个月四两银子,一天两千钱的夜宵钱。一个月可就是六十千啊,也合小二两银子哪。比我在王府里多拿着一半儿哪!可……我没去,没去。”
“怎么?”
“我倒不是怕钱多了咬着我。我是舍不得我那几匹不会说话的老伙计。那天晚上我给它们添夜料的时候,跟它们说了。我看这些哑巴畜生都眼泪汪汪的,我就没答应人家。”
“您跟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是……”
“我也看出您眼下的处境来了,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暂时的委屈委屈?”
“去,我去,我还是能熬夜儿。”
“得,明天午时三刻,我在东四北边的牌楼根底下等您,咱不见不散。”
“行,就这么办了。”
第二天他们在东四牌楼见了面儿,一块来到了当铺。
当铺的更房,里外间两间小屋。
当铺的三掌柜把一只怀表放在桌上,跟雪芹说:“您今天就来,请您来说是打更,其实只打更不用打刻。我们不为报时,只为防盗,夜里您打着灯笼多溜达两趟,比什么都强,一看您就是个老实人,而且年轻力壮,正合适,好好干,到年底咱们柜上还分红哪!”
雪芹接过梆子、怀表:“谢谢三掌柜的指教。”
“听说您念过不少年的书,柜上账房还缺一位帮账,只要您干得好,到年底我跟大掌柜的说说,八成能行。”三掌柜说完走了。
雪芹回家跟如蒨说明原委,定更天以前赶回了当铺。夜静更深,当铺的大院一片漆黑,雪芹提着灯笼,敲着梆子四处察看。天寒月冷阴森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雪芹回到房中独坐,独自一人不堪寂寞,室内虽有短榻,但雪芹躺了躺又站了起来。
坐在桌边还打瞌睡,他用冷水擦了把脸。
实在闲得无聊,拉开抽屉乱翻,意外的发现有纸有笔,半块短墨和一个砚台盖,雪芹十分高兴,点水磨墨,用笔蘸饱了墨汁,但又不知道写点什么为好。
他突然在一张纸的左半边写下“戏文”,右半边写下“小说”。“戏文”栏下又写了生、旦、净、末、丑……一人一事……金陵十二钗一人一事,难道要写十二部戏文……
打簧表报时三点。雪芹只好提上灯笼,打更去了。
雪芹打完更,回到小屋坐下喝点酒取暖,他边喝边想,又拿起笔来写道:“写小说可自由多了!起、承、转、合、情、节、穿、插!”他觉得挺兴奋,把笔往桌上一拍,墨星四溅,抓起酒瓶猛喝了一气。然后在纸上写了许多小说,小说,小说……一个比一个字大。
转眼之间,秋已经很深了。这一天,雪芹提了一只竹篮子来到当铺该班儿,在院子里正好遇上三掌柜的:“嚄,这是一篮子什么呀?”
“夜宵,夜长了还真饿。”
“还有纸、笔、墨、砚?”三掌柜看了看。
“防着犯困,练练字。”
“好好,真是个读书人,去吧,去吧。可别喝多喽。”
“嗻嗻,您望安。”雪芹说完回到自己的小屋,跟往常一样照着更次打更。三更天的更次打过之后,他挟着梆子,瑟缩着身子,提着灯笼回到更房,可他意外的发现有个穿着一身破棉裤棉袄的人,坐在自己每天写书坐的地方,好像是在看他写的文稿。
雪芹吓了一跳,心里想:这不是贼吗?
雪芹没敢声张,轻轻地退出门外,用锁把屋门给锁上了。锁门的时候弹簧咔巴一响,把贼给惊动了。他赶紧来到外屋门口请安:“这位爷台,您放了我吧,我不是贼!”
“不是贼你干什么来了?”
“是啊,我,想偷东西,可还没偷着哪。看您的书写的极好,把我给吸住了。”
“你有凶器没有?”
“有有。”
“扔出来!”
“嗻嗻。”贼人扔出一把裁纸的薄铁刀片。
雪芹拿起来看看:“这是凶器吗?能杀人吗?”
“这位爷台,没您不圣明的,我要有钱买能杀人的刀,我还出来偷东西干什么,再一说,我连只鸡都不敢宰,我还敢杀人吗?”
雪芹差点儿没乐出声来。把门打开,掏出几千钱来给了那贼:“你走吧,干点正经营生。”
“我也是读书人,可是找不着一份正经营生,孩子饿得嗷嗷叫……”
“好好好,这还有块碎银子也给你,你走吧。”
“谢谢这位恩人啦。”贼要给雪芹磕头,被雪芹抱住:“快走吧,别让人瞧见!”
“哎,恩人哪,还得劳您趟大驾,把街门给我开开。”
“啊!贼大老爷,您是怎么进来的?”
“天擦黑儿,溜进来的。”
“门上三把大锁,我又没钥匙怎么打开?”
“哪?……对了,有梯子没有?”
“得,我给您扛梯子去。”
雪芹把梯子靠在墙根儿上:“请吧。”
贼人一安到地:“多谢恩公了。”
“您的礼儿还不少,快请吧。”
“嗻嗻。”贼人上了两节梯子又下来了:“我一定得跟您打听打听,您写的那套书叫个什么名儿?”
“《金陵十二钗》。”
“好,名儿起得也好。”
“你快走吧,让人瞧见,我的饭碗子就砸了!”雪芹说着把贼人推上梯子。看着他爬上墙头,“扑通”一声跳了下去,把贼摔出一句小说上的话来:“这才是训有方,保不定日没作强梁!妈呀!可摔死我了!”
雪芹实在憋不住了,居然乐出了声来,又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秋雨淅沥,风敲窗棂。更房里的小桌上又堆了不少的书稿。残烛光下,一张纸上写着四句诗: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雪芹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提着灯笼挟着梆子走了进来,他脱下蓑衣、斗笠,吹灭了灯笼,觉得通身生寒,只好借酒取暖。坐在桌边构思诗句,然后举笔写道: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
雪芹边吟边写: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
泪烛摇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耐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
打簧表打了三下,雪芹只好放下笔去巡夜,当他走出门外,看到细雨敲窗触动了灵感,急忙跑回屋里,提笔蘸墨写下了最后一句:
已教泪洒窗纱湿。
寒风裹着碎雪,飘飘扬扬漫天飞洒。腊月廿三到了。家家户户忙着过小年。
如蒨买了松树枝儿,芝麻尖儿,香蜡纸马。刚进家门就听见庙门口有人喊:“劳您驾,曹爷是在这儿住吗?曹雪芹曹爷?”
“是啊。”如蒨答应着迎了出去,只见两个伙计打扮的人,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雪芹,身上落满雪花,后边跟着一位先生,其实他就是当铺的三掌柜。
“啊!”如蒨扑过去大叫:“雪芹!雪芹!”但是雪芹紧闭双眼,并不应声:“他这是怎么啦?”
“先进屋,先进屋。”三掌柜招呼着把门板抬进东耳房。把雪芹抬到铺上的时候,他“嗯”了一声。
如蒨给他扫了扫身上的雪,拉过来一床棉被给他盖上:“雪芹,你怎么啦?”
“打的……”
“谁打的?”
“贼。”
“贼?”
“曹大奶奶,您听我慢慢说,今天早上学徒起来扫院子,就瞧见曹爷人事不知的躺在雪地里,身上拿绳子捆着,嘴里还塞着一块棉花,再一查,了不得啦!库房里丢失了不少贵重的东西。柜上请了大夫,救醒了曹爷,他说打三更的时候,脑袋后边挨了一棒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是药方,包袱里是曹爷的东西,这二两银子是他上半个月的工钱。”
如蒨问:“那么,以后呢?”
“在家里养伤吧。”
“那,这看病、抓药的钱哪?”
“这件事儿我倒是问过大掌柜的了,他说,得查一查,歹人打伤更夫,偷盗财物是一回事,歹人串通更夫,做假伤,偷盗财物又是一回事……”
“放屁!”雪芹没睁开眼骂了一句。
三掌柜很“大度”,假装没听见,接着说:“所以说得查一查。不过已然报官了。不久便可查明。查明之后便有公论。我告辞了。”他说完之后,向两个学徒挥挥手走了。
如蒨竟然不觉自己泪流腮下,凑到雪芹身边:“你觉乎着,怎么样?”
“你别哭。”
“我没哭啊。”如蒨手到腮边,方知自己泪已成行,她急忙拭去:“我给你请大夫去。”
“不是有药方吗,我就是头疼欲裂。”
“谁知道是什么郎中,不可信。我得去请一位老大夫。”如蒨说着走出门去。
倒是没过了多大工夫,如蒨陪着一位老中医来给雪芹看病。诊脉之后,老先生说:“让我看看伤处。”
雪芹转过头去。老先生说“伤的不轻啊!没上过外敷药嘛?”
“没有。”如蒨代为回答。
“唉——真是‘世风日下’,做医生的不能光要钱,不看病啊。这么重的外伤都不给上点药……”老先生边说边从药箱内取出剪刀,“得把伤口处的头发剪净,会痛的。”
“啊!——”
“忍着点儿。”如蒨扶住雪芹。
大夫给雪芹上完药,如蒨把老先生送出庙门口,老先生语重心长地说:“曹先生伤得可不轻,不单后脑有击伤,肝部也有撞伤,要静养,头部能不动就不动,这三剂药服后,没有变化,半年可望康复,如果病情转重速来找我。我看府上也不宽裕,钱不钱的不要去管它,医生嘛,以济世救人为根本,您赶快去抓药吧。唉——”老大夫叹了口气走了。
当天的夜里,雪芹昏睡在床铺上,如蒨坐着小板凳,守护在床边。在如豆的灯光之下也昏昏欲睡。
忽然她听到雪芹一阵呼吸急促,如蒨被惊醒,急忙察看,她听见雪芹在说:“玉莹!玉莹!《风月宝鉴》的主旨之误我已经改了,近些年来,我更感到女子绝非祸水,应为妇女昭传,我在《金陵十二钗》中写了《五美吟》,可是女子个个都好吗?……不,不见得!”过了一会儿,梦呓之言又起:“龄哥!紫雨!我给你道喜了!千里姻缘牵于一线,你们的大红媒是谁知道吗?我一猜你们就不知道……是我阿玛呀!他不逐紫雨,你们这亲从何结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雪芹开怀的笑声,真的发于肺腑。
又过了半天,雪芹突然大喊:“如蒨!如蒨!……”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临危受命,恩同再造,如蒨姑娘请上受我一拜!”
如蒨闻言泪如泉涌,她急忙捂住嘴,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过了一会儿,雪芹安静下来了。如蒨倒了一碗净水,端到院中放在那眼枯井的井盖上。然后双膝跪下,两手合十,顶礼膜拜:“玉莹、紫雨两位姐姐:如蒨别无他物,净水一杯以示虔诚。恳求你们姐妹在天之灵,保佑保佑他吧,他在昏睡之际仍然呼叫着你们二位的名字,可见总角之交情深意笃……”如蒨一个头磕在地下,呜咽有声。
月色阴寒尤助凄情。
数月后的晚上,如蒨打开绢帕只有一些铜钱,她打开箱子,取出母亲送来的皮袄放在床边。
翌日绝早,如蒨抱了皮袄走到大殿前,正好遇见一个小尼姑扫地:“曹大奶奶,这么早,您这是上哪儿啊?”
如蒨举步又止:“好妹妹,我去办点事,曹先生还没醒,你扫完地帮我照看他一眼,千万别让他动,我就回来。”
“行行,您放心吧。”
当铺里高大的柜台,看货的人问如蒨:“您想写多少?”
“物之所值,我等钱用。”
“二十两吧。”
“行。”
看货的人高声唱票:“写——虫吃鼠咬,光板无毛,女皮袄一件。”
“哎,怎么这么写呀?”如蒨急啦。
“这位大奶奶,一看您就没当过当,当铺写当票都这么写。”
“我赎的时候,真让虫吃鼠咬了呢?”
“那当票上写的不是正对劲儿吗?”
“这,这不是不讲理吗?”
“大奶奶,您听说哪个当铺讲过理呀?县衙门有黑红棒,打人白打,您瞧瞧。”看货的人一指门口。原来也有一根黑红棒靠在墙边:“当铺也有,也是打人白打,这是怎么回事?这叫‘官商’,您记住喽,凡是带官字的都不讲理,从古至今,换汤从来不换药。怎么着您哪,当不当?”
如蒨真是气满胸膛。不当吧,没钱抓药。“唉”,只好忍下这口窝囊气:“当!当!”
如蒨在为雪芹煎药。月朗主持走进东耳房,如蒨连忙起身迎上:“月朗法师请坐。”
“沾哥儿的病好些?”
“头疼的情形好多了,大夫不让他起来。”
“昨天夜里我和两个徒弟为沾哥儿念了《大悲咒》为求神、佛的保佑,今明两夜我们还要念,这也是我在佛前许下的心愿。”
雪芹转过身来,望着月朗:“谢法师慈悲,只要我能起床,一去叩拜佛祖,二去拜谢法师。”
“佛家人慈悲为本,千万别来谢我。新少奶奶,寒寺积蓄无多,我带来了二两银子,也算不无小补。”月朗从袍袖里取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
“不不不,目前还不缺钱用,今天早上我去把皮……”
“是啊,小徒跟我说了,我想你一定是把皮袄当了,不然,这么天寒地冻的,怎么会衣着如此单薄?”
“如蒨,你把皮袄当了,还是卖了?”
“你别急,去年冬天奶奶没送皮衣来,不是也过冬了吗?再说你没有皮袄,我能穿得住吗?”
“唉——为了我,太苦了你啦……”雪芹转过身去,抽泣有声。
“令人感叹,你们真是一对患难鸳鸯。其实富贵又何为?不如得一终身知己。”这时从大殿上传来钟声佛号。月朗接着说:“我要去诵经了,明日再来看望你们二位。”
“我也去。”如蒨跟着月朗走向大殿。
大殿上海灯微明香烟缭绕。如蒨一人跪在佛前,双手合十。月朗率领自己的两个徒弟在一旁诵经。
雪芹的伤病好多了。一天午后墨云和丁大爷双双走进东耳房,这使雪芹又惊又喜:“啊呀!你们二位怎么一块儿来了!这真是喜从天降呀!”三人互相见礼。
丁大爷放下手里的东西:“这是点儿点心、果子。”
墨云也放下小竹篮:“里边是线香、素蜡。”
“咦?这是干什么?”
墨云笑了:“你真是过胡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如蒨一步闯入:“今天是老爷跟太太的祭日,丁大爷跟……我怎么称呼法师的贵上下?”
“新少奶奶,我还法师呢,就叫我惠明吧。”
“行,准是你们二位不约而同,碰上了。”
老丁说:“还是新少奶奶一看就明白了,沾哥儿,您这是怎么了?”
如蒨也放下手中的香蜡:“让贼给打了。”
“啊!”老丁、墨云非常惊讶。
“你自个儿说吧,我先沏茶去。”如蒨拿了茶壶走啦。
雪芹让丁大爷、墨云坐好,先叹了口气:“咱先说件大事,我姑爸爸——老福晋——升天了!”
“这!……”老丁的眼圈红了:“去年不是还挺好吗?我就是因为您上王府借钱挨了训,我才走的。”
“阿弥陀佛!”墨云双手合十。
“钱花完了,再去王府正遇上小王爷去了福建,钱没借着,可遇见认得我的一位马夫,荐我去当铺打更。一个月六两银子,干到去年冬天让偷当铺的贼给了我一闷棍。”
“打得怎么样呀?”墨云很关切地问。
如蒨端着茶壶出来:“好险哪,我都没敢跟他说:大夫的意思,服药后三日内病情转重,就不好办了,我当时想,万一那样,惠明,我就上香山找你去。”
“找我,干什么?”
如蒨像受了委屈似的哭了。
“唉!别说了,要出家何苦上香山,这儿不是更方便吗?”雪芹故意开个玩笑,想岔开这种气氛。
“沾哥儿,别打哈哈了,新少奶奶不容易。”
墨云接着说:“是位大贤人,说实在的我们都打心眼里敬重您。”
如蒨破涕为笑:“大贤人,还大圣人哪!”
“好好好,以后我就叫您贤圣人!”雪芹又开玩笑。
“我不理你。丁大爷,您这一年多是怎么过的,雪芹找啊找,上哪儿找去。”
“我不是留了条儿让你们别找吗?找也找不着,其实我还住在老地方。”
“您走了何以为生啊?”雪芹关心地问。
“咳,我一身一口怎么不好混,先在家门口摆个小摊,卖点儿糖豆大酸枣什么的,后来有人荐我打执事去,嘿,这个活儿还真不赖,没本的买卖,娶媳妇、出殡全都用的着,一个月闲不了几天儿,遇见大宅门办事儿,十千二十千的也是它,小门小户也得分个三千五千的。”
“都是什么人干这行呢?”雪芹问。
“好嘛,藏龙卧虎,光秀才就有五个,还有一位监生。绸缎店的管账先生,图章铺的大掌柜,当然卖苦力气的还是居多。”
“我去行吗?”雪芹显得很认真。
“那怎么不行,五行八作,哪行不是汉子干的。”
“那您就举荐举荐我。”
“一说准成,年轻人受欢迎。明儿个我跟头儿说说。”
“您听他的。”
如蒨白了雪芹一眼:“还真打执事去。”
她以为雪芹又在开玩笑:“惠明,你说说你的情形?”
“我可没有可说的,吃斋,念经,前殿、山门外的清扫归我管。天天如此,月月如此。”
“那就不寂寞吗,不想我们,不想往事,尤其你们姑娘?”雪芹真心关切地问。
“你说的是什么话,修炼修炼,就是要斩七情,断六欲。我已然万念俱灰,心如槁木。”墨云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是鼻子一酸泪已盈睫,她用手抹了一把眼泪:“你们别看我这样,确乎乏善可陈,不过,我看见小红了。”她发现雪芹和老丁愣愣地看着自己:“怎么,不记得啦?”
“记得,记得。”老丁急回答。
“听你说哪。”雪芹也应声。
“做了庄亲王的通房丫头了。去年跟着福晋到我们庙里烧过两回香。跟我挺亲热的,还特别打听沾哥儿的下落。我说了之后,她眼圈儿就红啦,当时就从手腕儿上摘上一支金镯子来……”
“嘿,这咱可不能要!”雪芹摇摇手。
“那当然。怎么给我也没接。”
“唉,挺好的个孩子,还是少臣买来的哪,唉——”丁大爷长叹一声,这其中有多少万千的感慨。既关乎小红,又思念儿子。
“丁大爷,您不提,我也不敢问,我少臣哥有消息吗?”雪芹看了一眼墨云。
墨云想站起来离开,但是,为了想知道丁大爷的回答,还是坐下了。
“去年我回家的时候,听街坊老太太说,少臣倒是托人带过一封信来,可我没挨家呀!这封信交给了一位同院的老太太,等我回去之后找她要,她又给弄丢了。”
“咳,这都是哪儿跟哪儿?”雪芹说。
“往开处想吧,估摸着,还活着哪!”丁大爷只好自我安慰,“晚上一个人喝点酒,一觉睡到大天亮。以往的事真不敢想啊,有的时候一想,就再也睡不着啦……”
墨云站了起来:“新少奶奶,我帮您做饭去。”可是她还没走进里屋的时候,听见雪芹跟丁大爷说:“您瞧瞧,多好的儿媳妇……这真应了那句话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哪!’”
“唉——我的命孤啊。”
墨云回头看了一眼雪芹,满目凄情,爱怨难辨。
过了些天老丁果然来了。他蹑手蹑脚走进东耳房,雪芹正在检阅书稿:“丁大爷。”
“新少奶奶挨家哪吗?”
“没有,她买菜去啦。”
“您的身子骨怎么样?”
“全好了。”
“不许跟我说瞎话。”
“您瞧瞧……”
“打执事去不去?”
“去呀。”
“可不许告诉新少奶奶。”
“怎么了?”
“那天我就瞧出来了。她想不开,更受不了。”
“哦——”
“明天吃完晌午饭,咱们哈德门门脸儿见。”
“行。”
雪芹吃完午饭跟如蒨说:“我想上戏班班主孟师傅那儿去一趟,还是得学学写戏文的方法。再则我也能散散心。”
“好啊。我等你回来吃晚饭,咱吃热汤面,烤窝头片。”
“再来两块臭豆腐。”
如蒨笑了。
雪芹跟着丁大爷,一人举着一块牌子,走在打执事的队伍里。
“怎么样?”丁大爷问。
“这比在戏台上打旗容易多了,又没有锣鼓点儿踩着。”
“哈……那就好,那就好。”丁大爷乐了。
执事打完该分钱了。丁大爷把雪芹的一份拿给他。
“嚄!四千钱!真不少啊。”
“今天是最少的啦。哪天都比今儿个多。”
“那是我运气不好。”
“这钱你还不能带回家去。”
“对,别露了馅儿。”
“攒半个月我给您一回……可您怎么说呢?”
“我就说戏班儿给的,如何?”
“行,不过,新少奶奶可是个精明的人儿。”
“精明也精明不到这份上。走,我请您喝酒去。”
“还是我请您吧。”老丁拉上雪芹,两人满心高兴地走了。
从此以后雪芹跟着丁大爷几乎天天都打执事,时而扛着“肃敬”、“回避”的牌子,时而敲锣、打鼓,时而抬着号筒,时而吹着号筒。有时有丁大爷,有时也没有丁大爷。有的时候还管扔纸钱,还得大声地喊着:“大姑奶奶赏钱四十千!二姑奶奶赏钱六十千!”
到了晚上,雪芹跟一伙儿打执事的哥们儿,聚在大酒缸里喝着酒,聊着天儿,眉飞色舞高谈阔论,显得兴高采烈异常兴奋。
转眼之间半个月就过去了,晚上回来雪芹将一把碎银子交给如蒨。
“哟!你哪来的这么些银子?”如蒨很奇怪。
“戏班儿给的。”
“你去学戏,人家怎么还给你钱呢?”
“我还给他们干活儿哪,打水、扫地、帮衣箱叠行头……总而言之,凡是我能干的,我什么都干,就是不来虎形啦。”
“真的?”
“你打听去。人家戏班儿有名儿、有住处,这还能假喽。”
如蒨没言语,可日子长了总觉得有点儿可疑。
数九隆冬北风呼啸。如蒨在街上买菜,迎面遇上一起出大殡的人家,高高的棺罩,六十四人的大杠,几十号人的全套执事,两个茶房架着呼天抢地、也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的披麻戴孝的孝子。
看热闹的人流堵塞了街道,随着大殡的行进,人行道上人们也向前蠕动。
如蒨本无心看这场热闹,但被人群裹胁无力反抗,她想逆流回家,只好走到人群外面,更接近出殡的队伍。好容易挤了出来,她意外地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二姑奶奶赏钱二十千!”
“咦?”如蒨站定循声望去,只见孝子之前两个穿着号衣扔纸钱的人,其中之一就是雪芹!看他那被冻得弓着背,抱着肩儿,瑟缩着身子,还戴着两只皮耳朵帽儿的样子,如蒨立时就愣住了,脑子里顿时变为一片空白,两行热泪沿腮涌下。
不知道是谁碰了一下如蒨,才使如蒨如梦方醒,再看雪芹与另一个撒纸钱的,仍然交替地扔着、喊着:
“大姑奶奶赏钱四十千!”
“三姑奶奶赏钱三十千!”
身体虽冷,但是他们的神情看上去好像挺高兴,雪芹跟他的伙伴儿嬉笑着、蹦跳着……当然不能让丧主看见。
如蒨不由得想到“天哪,人穷可不能志短哪”!
当天的晚上,如蒨为雪芹备有酒肉和较为丰盛的菜肴。
雪芹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一看:“嚄!好丰盛啊!今儿个是怎么了,开了斋啦。”
如蒨从里间屋端着一锅白菜氽丸子出来放在桌上:“你前两天给的银子有小五两哪!今天犒劳犒劳你。”
“是吗?还花了点儿哪。”
如蒨为雪芹斟酒:“这钱不是一回给的吧?”
“啊!……半个月一算账。”雪芹狼吞虎咽,边吃边喝。
“雪芹,是写书还是写戏文可都停下来啦。”
“是啊,我是走在十字路口了,鬼打墙啦。不过,在主旨上还得多想想。”
“这戏班儿你打算去到哪天算一站呢?”
“……”
“说话呀!”如蒨按住雪芹拿酒杯的手。
“……我也不知道……”
如蒨自己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咦?你今天是怎么了?”
“冷……心里冷。”
更鼓三敲,夜已经很深了。
雪芹仰面高卧酣声如雷,如蒨则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披衣坐起,带动了雪芹身上盖的棉袍儿,从衣袋里掉出一对耳朵帽儿,如蒨抓在手里,白天雪芹扔纸钱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哭了。抽抽搭搭着问自己:“他真的丧志了嘛……”
翌日绝早,如蒨站在自己家门口,斜对面一棵大槐树的后面,身弱衣单在刺骨的寒风里直冻得通身颤抖,上牙打着下牙。
好不容易她看见自己的父亲上了轿车走了,便三步两脚的冲入家门。
如蒨闯入堂屋哭倒于母亲膝下:“奶奶,救救我们吧!”
顾氏惊恐万状,抱起女儿:“慢慢说,慢慢说,奶奶什么都管,不就是钱吗?”
“奶奶,不完全是为了钱,雪芹瞒着我都去打执事去了,长此以往就把他这个人给毁啦!您替我求求阿玛,给他找份差事,三两五两的我们足以度命,就是不能把他这么个人给毁啦,再说,以往的事情并不怨他啊!”如蒨言罢嚎啕大恸。
“我说!我说!宝贝,你别哭了。”
雪芹还都被蒙在鼓里。晚上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一进屋门就是一愣,陈辅仁跟顾氏像两尊泥像似的坐在铺上,还都拉长了脸。
雪芹赶紧请安:“岳父、岳母吉祥。”
“罢了,你坐吧。”
“嗻嗻。”雪芹已经预感到什么,有些茫然:“啊,如蒨哪?”
“你不必管她,我来是为了跟你说两句要紧的话,常言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良禽择木而栖吗,不能依歪就歪,破罐子破摔,你是个聪明人,我这话里的意思你一定明白。”
“嗻嗻。”
“府上有一门贵戚,就是富察氏——傅恒傅尚书家,你知道吗?”
“嗻嗻,听我太太说过,是我玛发的妹妹嫁给了富察氏。当时一家在江宁,一家在北京走动得必然不多,到我这辈儿也就没有什么往来了。”
“对,如今的傅尚书傅恒也长你一辈,要迎他女儿贵妃娘娘省亲,想把后花园翻建为省亲别院,傅大人为讨娘娘的欢心,想在北地建一座江南式的园林,目下的旗人不是什么都崇尚江南,可是设计的人才并不好找。我想你在江南长大,又能画两笔,可以给傅大人当个参谋。吃住在尚书府,月俸十两银子。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另外,这可是个好的阶梯,省亲之后,尚书大人给你荐份差事,岂不易如反掌。”
雪芹还没来得及回答,如蒨端着茶具从里间屋出来为父母献茶。
雪芹看了如蒨一眼,他从如蒨的目光中看到殷切的希望和真挚的企盼。
“好,我去。”
如蒨一闻之下,二目闪出泪花,她急忙转过身去,避开所有亲人们的视线。
陈辅仁开始面有悦色,他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喊:“表少爷是住这儿吗?”
雪芹匆匆迎出。
如蒨也站在门边张望。
移时,雪芹返回:“平郡王府来人接我去一趟,我表哥病重!”
“快去,快去。”陈辅仁挥手示意。
平郡王福彭躺在炕上,有些喘息。管家来报:“回王爷,表少爷来了。”
“叫他进来。”福彭说完向侍女们摆摆手,侍女们退下。
雪芹匆匆入室:“请王爷安,王爷吉祥!”
“表弟呀,你坐在我身边。”
“嗻。”雪芹站起来,坐在炕沿上。
福彭也欠身半坐,用手指了一下管家:“你去取五百两银票来。”
“嗻。”管家退去。
福彭握住雪芹的手:“表弟,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来日无多了。所以我有几句话一定要跟你当面说说,你可不许外传。”
“嗻嗻,我一定不外传。”
“我到如今也不明白,那对金狮子怎么会跑到理密亲王的银安殿上去了呢?”
“是我三大爷带人来弄走的。”
“噢——可起因据说还在你身上。”
“我……不对!那是诬……”
福彭一摆手:“铁案铸定;眼下说什么也没用啦,我跟你要说的是,你们家二次遇祸我不是没管,本来这件大案由我审理,我在皇上面前说了四舅几句好话,后来,借了个因由就不让我审了。从前我跟今上过从甚密,后来,就渐渐地冷漠。直到如今,让你无法解释,所以我心里非常忧闷。至于你,我也不是不想帮你一把,可是表弟呀,你也太不争气了,曹家百年望族不是无名之辈,你可倒好,去戏班儿串戏,那不是走票,那是下九流,在宗学传播淫词滥文,让人家学监给革了除,日不进分文,住在破庙里还弄了个女人……”
“表哥,我有下情……”
“你有一张嘴,世上千张口,同声指责,你让我听谁的?总而言之,我就是不病,也碍难相助啦——”
福彭把“啦”字拉了个长音,这使雪芹很反感。
“我去之后自有我弟弟袭王爵,并非一母所生,你不必去求他,求也没用,自己改恶从善好自为之吧!”福彭说着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递给雪芹:“留个念想儿吧。”挥挥手,他自己闭目养神了。
陈辅仁夫妻已然离去。如蒨独坐灯下,桌上摆了饭菜。还有一封荐书。
外面传来停车的声音,如蒨急忙迎了出去。少顷与雪芹共同回到房中:“还没吃饭吧?”
“没有。”雪芹把银票,玉佩放在桌上。
“王爷怎么样了,这么急着找你……”
“病得是不轻,可我看训我的时候精神头挺足的。”雪芹坐下喝了口酒。
“又训你啦?”
“啊,这回训得狠点儿,故而银子给得多点儿,五百两!”
“唉,都说你什么了?”
“哼!人之将亡,其言也善呗。”
“答非所问,你什么时候又添上个‘玩世不恭’的毛病啦。”
“这熏鱼的味道还真不错。”
“越说越来劲儿,奶奶也给留下了几十两银子,明天去做两套衣服,尚书府非等闲之处,不能太寒酸喽。”
“好!好!好!一切听从夫人安排,不过,请你注意,我这个人可没长个上人见喜的脑袋。”
“你瞧你,今儿个是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