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没有外人,绛珠坐到了阮阮身边的石凳上。
“你跟拓跋纮......”
“算是旧识,”阮阮一口接了下来,话说一半,“在南唐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她粉白的指甲下意识般抠着石桌上的刻痕,绛珠看她这样,心中不禁起了疑惑,“你们——只是认识?”
阮阮垂首不吭声,只一遍遍划着刻痕,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看她仿佛难以启齿,绛珠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诈道:“你们不仅认识,还有一段旧情。”
阮阮诧异地看向她,脸上有惊惶一闪而过,嘴上却下意识反驳,“没......没有......”
听她否认,绛珠自认更加确定了,笃定般看着她,“没有?是你没有还是他没有?他为何特意来伽蓝寺这处?你方才又为何特意将我支开?在宫宴上他请求处死你,难道是因爱生恨气你背信弃义和亲要嫁给他父皇?”
阮阮着实想为她的联想能力大声鼓掌,简直比她编得还真,不过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有极力的伤心与一丝仿佛被戳穿的尴尬。
她抬了抬眼睫,眼泪似要从眼眶里溢出来,“你别说了,前尘往事在我这里已经都过去了。”
得到这个答案,绛珠简直开心极了,她“蹭”的站了起来,有些兴奋,“别哭,这是好事,你下一次的解药有着落了。”
“什么?”阮阮一副懵懂的样子,似还没反应过来。
绛珠笑,南唐送阮阮过来和亲,本就目的不纯,她提点道:“他对你有旧情,这不正好可以利用么?让他帮你回宫事半功倍,若是能引得北魏皇室生乱,简直是再好不过,这样我们很快就能回南唐了!”
阮阮心头一震,绛珠的嘴向来严实,这会儿难得说漏了嘴,原来她一直想的是回南唐?是因为父母家人还是情郎?
看她神色,绛珠也意识到说漏了嘴,转身背对她,“其我不仅仅是为了南唐,也是为了你我自己,说是和亲,你不过也才十六岁,就算有解药,难道你当真愿意与青灯古佛相伴一辈子?日子还长呢,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先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他们或许会将你的药早些送来,你到时候也可少吃一些苦。”
说罢,像是担心阮阮多问,她赶紧闷头回自己房间写信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阮阮一边琢磨着一边为自己斟了杯茶。
虽然成功让绛珠误以为她跟拓跋纮不清不楚,但是那边不是傻子,若她一直待在伽蓝寺没动静,估计还是会引起怀疑的,唯一能继续跟拓跋纮扯上关系的办法只能乖乖照他说的去做,可是她远在佛寺,如何能办到?说来说去最好的办法还是得先回宫,可是回宫就得面对魏帝了。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可是更烦躁的事情还在后头,当她看见斋堂配给她们的陈茶与糙米粗食的时候,她震惊了。
菩提斋离斋堂很远,领回来的带麸皮栗壳的粗面馍馍基本是又冷又硬,这些地方又不允许生火,黑硬黑硬的馍馍简直难以下咽,比她当年逃荒吃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吃的不像样就不说了,早上四更便要起来去法堂做早课,晚上亥正才下晚课,中间好不容易有点休息时间,间带着还要她去抄刻经书,禅坐,其间法堂的执事会一直命人看着,若有懈怠,可不管是娘娘还是贵人,一律戒尺伺候。
而且也不知因她是南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阮阮隐隐有些感觉,那为首的执事对她尤其严厉。
清规戒律不过四个字,可等她真正体会到的时候,却发现是如此难捱,这些年在春风坊被精细的养着,对比起来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本来自东都到邺城,一路颠簸与风尘,她的身体几乎就没怎么休整,加上在异国他乡这段时日,惊惧与忧思过重,没几天她就生病了。
刚开始只是肠胃略有些不舒服,连着两天腹中绞痛,后来开始呕吐,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加之她没怎么吃东西,几日下来,原本流畅精致的下颌下巴立马尖了不少,看着可怜兮兮的。
生病可不是小事,青芜去找寺里法堂的执事商量,看能不能暂时免去公主的早晚课。
法堂为首的执事名唤昙予,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尼,因得常年蹙眉不苟言笑,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子。
闻言她本就严肃的脸重重沉了下来,“这伽蓝寺里多的是来祈福的人,她们心诚,多少人数年如一日风雨无阻的坚持着,公主才刚来寺里,吃不惯寺里饮食,还借口生病不做早晚课,知道的说她娇气,不知道的指不定要说她不诚心,既然如此,贫尼们说不得要亲自传书一封,向帝后禀明此事。”
又是娇气又是不诚心的,她们在北魏本就不受人待见,才来佛寺又出这种事,这要是传出去可怎生是好?而且这老尼姑传书还不知得说成什么样子,青芜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执事们看她这样,又纷纷责难了几句,还拿出了寺规与魏帝的旨意来吓唬,说是除非人死了,否则早晚课与抄经一刻不能停,而且必须是在法堂完成。
青芜没办法,只好回去委婉的转达了。
阮阮也并非娇气,刚开始不舒服她还坚持着去前院法堂做了早晚课,可是也不知是天气凉了还是什么原因,这两日更严重了,加之没有胃口水米未尽,今天更是浑身乏力,起床都有些困难。
青芜气得不行,提脚就想去跟人理论,却被常嬷嬷给拉了住。
常嬷嬷是北魏宫里的老人了,对这里面的门道多少知道些,她不想惹事,沉声劝道:“青芜姑娘,那法堂的执事不少出自高门贵府,在寺里待了这么多年,可都不是好惹的,现在被她们站在道德高地之上,你这样气冲冲去理论,并没有什么好处。”
她说的是实话,她们若一来就把执事给得罪了,以后日子确实不好混,绛珠沉默了下来。
但青芜还是有些不服气,“那依嬷嬷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娘娘这些日子水米未尽,这样下去不说还要去抄经了,迟早得出事儿。”
常嬷嬷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转身看向了榻上的阮阮。
这几日她们试了好多次,阮阮自己开始也是想要尝试的,可是每次喝上哪怕一口,她的身体都会给予强烈的对抗,一滴不剩地给呕出来不说,连胆汁都要吐出来,导致她后来都有些怕了,索性一口都不再尝试,可这样下去怎么行?
常嬷嬷在一旁语重心长地劝道:“娘娘,您是金枝玉叶,从东都到邺城,这一路行来不易,您都挺过来了,可是难道最后竟然要饿死在这伽蓝寺么?”
这话说得晦气,青芜想开口阻止,却被绛珠给拉了住,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她们虽不喜那些糙米粗食,但尚能忍受,阮阮碰到这些却肠胃痉挛,就算是金枝玉叶也明显不太正常,她那反应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打算自我放弃,旁人能劝能激,但最终还是得靠自己的毅力克服。
青芜坐在一旁,拉着阮阮的手,忍不住眼泪直掉,“姑娘,您一定要挺过来,不然您知道的,奴婢这么笨,以后可怎么办?”
虽则都是陪嫁丫环,但她跟出自南唐宫廷的绛珠不同,她跟阮阮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阮阮一直庇护着她。
当年她们才八岁,分别被家人卖进了怡红院,流民能接触到的地方,腌臜不堪,还好她们年纪小,就先只让她们做点粗活,但那些年纪大点的姑娘就没那么幸运了,听话的还好,有敢不从的,楼里多的是法子整治,不管愿不愿意的最后都做上了那种勾当。
原本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她也认了命,可是阮阮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既没有直接反抗也没有顺从,也不知道她想了什么法子,竟然被春风坊的妈妈看了上。
离开怡红院的那日,阮阮穿着簇新的衫裙,从天而降恍若仙女。
她问她可愿跟她一起离开,她毫不犹豫点了头,从那以后她就下定决心,不管姑娘做什么,她都是要跟着的。
果然,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春风坊鱼龙混杂,但阮阮一直很护着她,后来她们攒足了银子,差一点就摆脱贱籍了,也是差了点运气命运弄人,一道圣旨被逼着来敌国和亲。
当时谁都以为这一躺是九死一生,不然这差事也落不到她们身上,但阮阮没有放弃,她的身上有一股韧劲儿,要是换成别人,要么被吓死,要么说不定早被魏帝给杀了,但她们没有死,只是来了伽蓝寺,这一次,她也没理由的相信,阮阮一定能熬过去。
最难受的时候,阮阮是当真想过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的,什么南唐北魏,两国盟约,为民祈福,跟她一个小小的女子有什么关系?
小时候父母逃荒,嫌她这个女孩儿累赘,两袋米面就把她卖入勾栏,现在想来,在春风坊的日子竟然已经算是她生命里最安稳的日子了,因得她这身皮囊,妈妈自觉她是个好苗子,请了最好的师父教她跳舞识字,栽培她,虽则在贵人们面前伏低做小曲意逢迎,但至少在坊里,妈妈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她先的。
也许是她不识好,太贪心,竟然妄想着可以离开春风坊过上好日子,这才遭了报应,莫名其妙被封了公主来北魏和亲,谁想当这个公主?没有公主的权利,却要承担公主的责任,履行公主的义务,而那些人,仍旧在歌舞升平的东都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只有她,被扔在北魏自生自灭。
哦,不对,不是自生自灭,有人迫她刺探情报,有人逼她魅惑君王,有人仗势欺她,有人借机辱她,她气愤地想,如果她就这么死,总比毒发而死的痛苦轻上许多,是不是这一切于她而言就都解脱了?
风呼呼的吹着,吹得院子里的菩提树沙沙作响,窗牖来回晃荡着,偶尔被撞得开了发出“啪啪”的声响。
她光洁的额头与后颈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手背上纤细的脉络愈发清晰可见。
不,没有解脱,凭什么?凭什么要她放弃生命来终结这一切?若她就这么伤害自己放弃自己,她就是认输,就是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就算躲在地狱也会心有不甘咽不下这口恶气。
她要让他们计划落空,让他们美梦惊醒,让他们后悔挑中了她。
手心紧紧攥着腰间的荷包,里面是她上次偷藏起来临时压制蛊毒的药,没有及时服用,是因为她想试探这蛊毒的极限。
常嬷嬷说了那番话,也未再开口,只默默扎着穗子,青芜细心的照料着,绛珠则焦急的在室内踱着步,心情十分复杂。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要是阮阮撑不过去就这么死了,她这个陪嫁女官恐怕很难如愿回到南唐,就算回去也只是个任务失败的人不会受到重视,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现在算是同气连枝,甚至她的前途皆系在了阮阮身上。
她现在还不能死!可是该怎么办呢?寺里根本没有正经大夫!
电光火石间,绛珠忽然想到了拓跋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