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弯刀的男子头戴金龙冠,长眉冷峻,眉弓较寻常人更深,鼻梁更挺直,下颌骨瘦削却线条流畅利落分明,薄薄的唇瓣深深抿着,看着较常人更具有攻击性一些,身材也更高大,但与粗狂的北地之人相比,那张脸又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精致。
因得是宫宴,他一袭典型的北魏贵族装束,内里是玄色方领袍,金玉蹀躞带系于腰间,衬得肩宽腿长,外罩一件赭色对襟深衣,静静横刀矗立。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即使是这样,她还是一眼认出来了他,因为那双危险的眼睛,实在是太让人难忘,总会让她想起当年逃荒时遇上的那只离群的野狼。
有风盈袖,之前的旖旎与热闹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宴上颇有些冷肃杀伐之气。
所有人都震惊于这一幕,崔进等人更是心给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一晚也算是起伏跌宕了,若是和亲的公主被当场处置,那他们这些使臣还能活着离开北魏?就算离开了北魏,回南唐也是贻笑大方。
这人能带兵器进宫宴,且看这一身装束与气势,想来身份不容小觑,只是不知道魏帝是什么意思,加之刚才这一打岔,又不敢问,只能忐忑地等着。
偏偏迎台之上,除了砸了个酒樽下来,暂时没有一点回应。
太子拓跋赫心中恼怒,偏碍于场合不好发作,只得故意以兄长的口气说将道:“老四,快把刀放下,你可知这是谁?父皇还在这儿呢,可别......咳......可别吓到了人。”
说罢,余光再度自阮阮身上划过,看美人花容失色,一旁的拓跋纮却并未放下弯刀,简直是不把他这个太子的话当回事,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心里的火“蹭”的就上来了。
愤怒上前正待质问,迎台之上却终于有了动静。
魏帝在冯皇后的虚扶下起身,自御案行至了迎台前端,阴冷的双眼似不经意扫过台下,最后定在了中央高大挺拔的男子身上。
“那罗延,把刀放下。”他沉沉开口。
听得这句,泛白的刀刃终于渐渐移了开,阮阮的心倏地落了下来。
那罗延?因得要和亲北魏,她曾恶补了一下鲜卑族的事情,但是这个称呼还是怎么想也透着奇怪,到底是名字还是官职?倒是太子,唤他老四......联想到他刚唤的是“父皇”?莫非他就是四皇子拓跋纮?是了!方才拓跋骏身侧的那个位置,一直是空着的!
呼吸骤然一紧,她紧张地看向他。
那个被唤作“那罗延”的男子眉目冷峻,一个轻巧的躬身拾起了枣红色刀鞘,手腕不过轻翻,月影被顺势收入鞘中,动作闲适,但他却并没有退开,而是笔直地站在那里,像一柄未开封的重剑,岿然不动。
他的目光看向迎台上,又重申了一遍,“父皇,此女狐媚惑主,南唐送出此等女子,实在是居心叵测。”
这一声清晰无比的“父皇”几乎是确认了,阮阮的心彻底跌落了谷底,他果然是北魏天策军主帅拓跋纮!
崔进额头也冷汗直冒,北魏吞了十三个州府的嫁妆,这位主帅功不可没,先是羞辱这又转头就翻脸不认人,敢情都是设计好的?他要是同意了,就算今晚不交代在这儿,回去也死定了,北地蛮子胃口太大欺人太甚!
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朝着迎台之上拱手,“魏帝陛下,两国缔结友好盟约,实为两地百姓之福,公主高义,愿背井离乡出降北魏,实担不起狐媚惑主之名,那约书上还盖着两国陛下的玺印,若北魏想要单方面撕毁盟约,我南唐自然也不会勉强,只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况公主一女子乎?”
美人舞裙轻薄,瑟瑟立在寒风之中,太子坐不住了,赶紧表态,“崔侍郎多心了,父皇并无此意。”
他是这次和谈的牵头人,最不想看到出事的便是他,据崔进所知,太子是魏帝一手扶持上来的,地位稳固,他的话,便如给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拓跋纮却不以为然,剑眉微挑,似笑非笑,“崔侍郎,你口口声声提及盟约,可知缔盟的基础是诚信?此女......”
“老四,你住嘴!”太子拓跋赫瞪眼。
“够了——”魏帝森冷的双眼在这一刻燃着两簇火苗,看了眼自己的几个儿子,随即将目光定在了舞台中间的女子身上。
这一刻,阮阮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魏帝想要她死。
或许是求生的欲望太强烈,还夹着一点不甘心,她鼓起勇气直视着冕梳下的眼睛,“陛下,瑶华有几句话想要问这位将军,不知您是否可以给个机会?”
十二白玉珠串微动,这是默许的意思。
阮阮福身以示感谢,随即缓缓转过身子,直视着拓跋纮,“方才斗胆献艺,实是郡主所请陛下所令,每一拍都有迹可循,敢问将军,瑶华可有品行不端,亦或借机献媚之事?”
北魏贵族并非没有见识过这《绿腰》,不能因得人家跳得美就说借机献媚,实则勾栏坊市比这妖媚的多了去了,相反她跳起来,每一步都仿佛有神性,轻盈,空灵,美而不妖,让人不忍亵渎。
“当然没有!”崔进自诩名士,但此时也是拍着胸脯保证的。
黑沉的眸子低垂,拓跋纮没有开口,算是默认。
阮阮又问:“古来能被称作狐媚惑主者,妲己妺喜之流,将军将罪名安在瑶华身上,莫非在将军眼里,陛下是纣王夏桀之流?”
她的嗓音清脆,此时却掷地有声,众人闻言纷纷紧张起来,就连魏帝与冯皇后都不由自主看向了此处。
拓跋纮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像表面上那样人畜无害,相反,她绵软的外表下,包裹的是数不清的软刺,一个不慎就会被蛰到。
太子拓跋赫朗声笑了起来,“当然不是,父皇年少御极,威加海内,又岂会连一个区区女子都容不下,四弟,是你狭隘了。”
随着拓跋纮在军中威望愈高,他不爽已经很久了,方才又公然无视让他在美人面前颜面扫地,难得有机会,他故意摆起太子大哥的谱教训起来,顺道恭维一下皇帝,也争取一下美人的好感。
“对呀,四弟,咱们泱泱大魏,难道连个美人都容不下?”拓跋骏也跟着附和。
拓跋纮唇线微抿,似笑非笑扫了一眼,却也没有再做声。
魏帝森冷的目光自太子扫到拓跋骏,最后定在了拓跋纮身上,深深地看了一眼,“多跟你大哥学学。”
拓跋纮眼帘微动,淡淡道了声“是”,恰如暗墨滴入水潭,疏忽消失不见。
南唐使臣们这一晚上也算是跌宕起伏了,此时听得魏帝如此表态,虽则仍旧没有说如何安置公主,但他们还是尽皆松了一口气。
这趟送公主过来和亲,来了北魏这边,北魏太子一直在驿馆盘旋,看样子对公主很是殷勤,众人还是抱着很大希望的,偏他们出尔反尔一直没有给个准话,到底是吞了嫁妆撕毁盟约还是继续,到底是嫁给魏帝还是皇子,一直没有定下来,南唐这边也只能被动等着。
不变坏就是最好的消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公主露了面,这张脸或还可利用,崔进努力压制着身体的颤抖,伏身而下,“魏帝陛下圣明,愿两国国运昌隆,邦交永固。”
内侍捧着酒樽恭敬的递了上来,魏帝笑了笑,举杯扬声邀在场众臣共庆,没了方才的剑拔弩张,场上气氛重新热烈,南唐的使臣们也只能尽力配合,表面上看着倒也算是真正的两国共欢。
阮阮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没有身不由己的心酸,只有无穷无尽的后怕与忐忑。
坐回迎台之上,冯皇后领着嫔妃们与她见礼,她打着精神小心应对着,总觉得有道若有似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等她凭着直觉看回去,那人却似完全没有注意这处,只自顾跟一旁的兄弟近臣们谈笑着。
倒是一旁的拓跋骏,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朝她咧嘴一笑,不期然却被太子拍了下肩膀,两人耳语了几句,拓跋骏被转移了注意,心思很快就到别处去了,太子却似不经意般看了过来。
群狼环伺之下,以后说不得还要仰仗这人,阮阮朝他微微颔首示意,算是对他之前美言的感谢,不曾想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又回了来,她有些紧张往旁边瞧去,正好撞见那人将酒樽搁在一旁,不加掩饰的危险目光就这么直直扫了过来。
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们有什么目的,你最好安分一点,千万别让我抓到”。
她整个人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粉白的指甲下意识用力抠着腕间的红色印记。
将唇角的酒液倏地揩去,拓跋纮百无聊赖般掸了掸指腹,这才满意地将目光移了开。
狩猎的乐趣不在于捕获了多少猎物,而在于欣赏这些囊中之物们徒劳无功的垂死挣扎。
他给自己重新斟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