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回北京,席上有一位动物园的老饲养员,于是忍不住和人家谈谈动物。
说到自己养的这帮刺儿头,这位老大一个劲儿地摇脑袋,说这些家伙啊,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没事儿就跟你斗智斗勇。别以为人比动物智商高,这人呢,要上班,要提级,要政治学习,他分心啊。哪儿像动物,一天到晚没别的事儿,就专门儿琢磨怎么给饲养员找事儿,还持之以恒,连懒猴这种看着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主儿,都能给你找麻烦。
懒猴?萨一愣。
一打听,还真没听错。动物园开始饲养懒猴的那一年,大约因为这东西总是懒洋洋的样子让饲养员忽略了它是攀登能手,没几天就有一只懒猴顺着树干爬到笼顶,掏了个窟窿跑了。懒猴是国家一级保护的珍贵动物,它跑了,饲养员的责任就很大。而让饲养员更为恼火的是,居然栽在这种平常看着傻乎乎的家伙手里,哪怕是让狗熊给耍了呢……
这懒猴跑了以后就没回来,倒霉的饲养员食不甘味整整一个星期。好在一个星期以后终于有人发现了“逃犯”,将其锁拿归案。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原来的担心实在多余,完全是出于对这种动物习性的不了解——这懒猴跑了一个星期,总共跑出去的距离还不到一百米,按懒猴的习性,这个速度已经可以算拼老命了。
还真有点儿意思,萨想想忍不住问:“这样的事儿,怎么没在新闻里头见过呢?”
那位苦笑了一下还没答话,旁边一位记者说话了:人家动物园不支持报道这类事儿,说是老报道跑了这个跑了那个的,这动物园的形象难免有点儿那啥……
忽然想起来,我认识一民警就曾在紫竹院抓过非洲蟒。心说,看来咱门口这动物园一片祥和的,这么些年跑过的动物恐怕不会太少,肯定不只个把懒猴的,有没有跑过更大的动物呢?想着就问了出来。
“狗熊?!不,那玩意儿倒没跑出来过,它出来我们就该‘进去’了。”动物园的老大把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北京话“进去”有特殊的意思,属于“进炮局胡同看守所”的简称,想想人家这话有道理,真要有一狗熊顺着白颐路跑中关村来,抓个把动物园饲养员进看守所还算是轻的!
“不过”,可能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儿生硬,这位又找补了一句:猩猩倒跑出来过一回……
哎,兄弟的兴趣,一下就给钩起来了。
应该说,一般情况下动物园的猩猩不具备跑出去的条件。动物园第一批安装摄像头的笼舍就有猩猩馆,且谁都知道这厮头脑灵活,动作敏捷,属于重点盯防对象。这有人注意和没人注意大不相同,您看足球场上再好的前锋,搁俩后卫盯着,他也难有作为。所以平时动物园的猩猩要想干点儿什么比马鹿、狗熊难度大多了。
其实,猩猩属于类人猿,智商和情商很高,住久了对饲养员和动物园都有感情,闹事儿也讲究个小错不断,大错不犯。这就是猿和猴不一样的地方了。咱动物园的非洲狒狒有一项传统集体体育项目,就是拆假山上的石头或者兽舍的砖头,然后几只狒狒叠罗汉举起来,砸展厅的玻璃。齐心协力,配合默契。每年总务科都得为这事儿准备预算。狒狒换了几代,只要还有它能拆的东西,这项目就屡教不改,怎么惩处都不行。相比起来,人家猩猩就从来不干这惹人嫌、招人恨的事情。猩猩馆的玻璃,理论上说,实际是禁不住它奋力一踹的,但人家猩猩从没砸过玻璃,最多照着饲养员扔个苹果核啥的“调戏”一下。它知道饲养员不能跟它一个畜生计较。同样,与饲养员斗智斗勇,猩猩和猴子的区别,就在它的智力足够掌握分寸。
这回猩猩出事儿,就发生在一个有点儿特殊的时候——串笼。
所谓串笼,是动物园的一个专用术语,指的是为了让动物搬家,给它换个临时的笼子住住。有时,一些珍贵的动物运到地方去巡展,就得串笼。串笼的方法也不复杂,把新旧两个笼子的门对起来卡死,打开笼门,然后或威逼,或利诱,让动物进去,再把门一关就算完工。如果是巡展,把新的笼子拉上火车就运走了。
这一次呢,也是要巡展,送一头猩猩去河北某地展出。动物园的饲养员就准备给它串笼。
问题是,猩猩和其他动物不太一样,与马克思所说人类进入阶级社会才产生私有制的理论相悖,它还没进化到人的水平就对私有财产意识明确了。我的就是我的,猩猩笼子里的毯子、笼箱除了饲养员谁都不让动,否则不用一个馒头也能引发出血案。
在它心里,这笼子也是它家的而不是动物园的。给它串笼,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猩猩属于极为珍贵的保护动物,想让它进到新笼子里去,又不能动用暴力——也不单是因为它珍贵,这东西感情丰富记性好,不像犀牛、河马皮糙肉厚反应迟钝,你要打它一下,过一个星期了它都能眼泪汪汪地举着大毛胳膊跟队长、园长告状,不扣你奖金不罢休。所以,要赶它串笼,会大大影响猩猩和饲养员之间的感情。
至于吓唬,人家猩猩在森林里老虎、豹子什么没见过,你能吓住它?!
威逼不行,就只能利诱了。饲养员采用的方法是在要串的笼子里头放上它爱吃的香蕉、桔子,试图骗它进去。
我们暂且叫这猩猩“红毛”吧。
这一招要是对付猴子,估计不会有问题。但是猩猩的智商可比猴子高多了。红毛斜眼看看,就明白了:这帮两只脚的家伙又在挖坑让我跳。
得,你们挖吧,跳不跳的,可是我的事儿。
于是,红毛钻进串笼里去吃香蕉,却总是小心翼翼地留一支后“手”在外面,而且握住笼格上的铁丝,以免无意间出现大意失荆州的千古遗恨。这下麻烦了,猩猩比关云长警惕性还高,香蕉吃得津津有味,就是不肯全身进去。
怎么办?它不把那个爪子收回去,关不上笼门啊。总不能送一个三只手的猩猩去人家兄弟动物园吧,那还不让人家保卫科给赶出来?结果,一个多钟头了都不能把事儿办了,组长来了。这组长到底是有经验的,看这情景挠挠脑袋,明白不出绝招不行。便叫一个饲养员:去,把小梅(化名)叫来。
小梅,是动物园最漂亮的女饲养员之一,早年红毛刚来的时候,就是归她饲养的。
猩猩和美女放在一块儿,很容易让人产生某种联想。这倒不是平白产生的印象。在我国和非洲的古代传说中,猩猩的形象都有点儿好色。非洲人传说黑猩猩会到农庄掳掠妇女,并有绘画为证;我大学一个仡佬族同学说他们家乡女孩子都用青布盘头,因为猩猩喜欢袭击长发的女孩子,这样打扮可以让猩猩看不到女子的长发。
这可有点儿邪门儿,因为我国其实并不出产猩猩——金庸先生让华山上跑出猩猩来是怎么回事儿?这并不奇怪,他还能让甘肃人养大象(《神雕侠侣》之万兽山庄)呢!
上一次去北京动物园,也曾亲眼见到一头有名的“流氓猴”,此君是一头豚尾猴,因为一见到漂亮的女性就引吭高歌作满脸陶醉状而著称,其形象都上了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不过,实地考察的结果是此猴男女不分,只要是穿漂亮花衣裳的它都感兴趣。
这一次,红毛不肯串笼叫小梅来,难道是要饲养员“色诱”猩猩?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了,猩猩好色实属传说,并无确凿的证据。新加坡动物园的饲养记录表明,相对于美女而言,猩猩还是对本族的异性更感兴趣。之所以叫小梅来,就是红毛从小是小梅带着长大的。灵长类动物恋旧,对饲养员有深厚的感情。
北京动物园的许艳梅老师带我们参观动物园的时候,就曾经展示过这样一个场景:当她走进一头长臂猿的笼子时,那头长臂猿猛地冲了上来,一下子蹦到她的背上,用力抓她的肩膀。这个动作之凶猛,几乎让我们这些没有经验的访客开始呼救了。而它接下来的动作却是一个转身,轻柔地坐在许老师的腿上,乖乖地等待许老师给捋毛了。整个过程中她都若无其事。她解释说,这长臂猿最初的动作,意思无非是,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我呀!
“那是它想我了。”许老师给长臂猿捋着毛说。所以,当动物不肯配合工作的时候,把它最早的饲养员找来,往往会产生特殊的效果。
果然,小梅一来,红毛立刻就顺从起来,和小梅“哼哼哑哑”地交流着,高高兴兴地串了笼。有人回忆:当时红毛还给了小梅一根香蕉。后来我想想应该是口误,小梅给了红毛一根香蕉才比较正常。
看看红毛进了笼子,小梅和其他几个饲养员聊了几句,就告辞了。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但是,当工作人员开始把红毛的笼子推走的时候,却出事儿了。
原来,红毛看到小梅来了,久别重逢,满心欢喜。乖乖地换了笼子,是讨小梅的喜欢。小梅走了,它也没当回事,以为她好容易来一次,出去还会回来,总不会不要自己了。没想到,老半天小梅没回来不说,这几个两只脚的家伙还要把自己的笼子推走,很明显自己是上当了啊!
红毛上当了,红毛很生气!红毛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瞬间,几个工作人员忽然觉得笼子剧烈地晃动起来,停手一看不禁大吃一惊:红毛用力一拉,拇指粗的笼格竟被它轻易地掰了开来!接着,红毛把笼格向两边一拉,从笼子里钻了出来。出了笼子,四脚着地,顺着大门就出去了。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啊!不好!红毛“越狱”了!有人翻腕一看手表,糟糕,现在可是营业时间啊。
红毛能够掰开铁笼越狱而逃,并不是奇怪的事情。
大型类人猿由于体重的原因在地面活动较多,离开了树栖生活,与虎豹等天敌交锋的机会大大增加。经过长期的生存竞争,生存至今的大型类人猿大多孔武有力,并懂得依靠集体的力量御敌,是丛林中的强者。试验发现,性情温和的大猩猩可以轻易拗弯一根直径16毫米的铁棍。
还有一部分类人猿有向肉食动物发展的趋势。珍尼·古道尔在对黑猩猩的研究中发现,这些人类的近亲在饮食爱好上和老萨颇有相似之处,那就是无肉不欢。当然,古道尔也证实黑猩猩的生活习惯和老萨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例如黑猩猩没有饮酒的习惯,而老萨每天睡觉前都得喝点儿啥,黑猩猩已经具备在树上搭窝的能力,不会像老萨一样满地乱刨。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黑猩猩经常捕杀狒狒等小型兽类来开荤。而2003年在扎伊尔确证的黑猩猩大型地面亚种比利猿,更具备强大的攻击性,它们的犬齿和裂齿都很发达,甚至合伙袭击肉食猛兽。科学家目睹它们能吃掉豹子,而当地土人则干脆把它们叫做“吃狮子的猿”。
猩猩的体型介于大猩猩和黑猩猩之间,一般情况下性情温和,不过也是力大无穷之辈。平时它居住的笼舍比较牢固,虽然红毛冒死搞打砸抢或许也能跑出来,但可能性比较小。串笼时候给猩猩用的笼子比较轻便,就像马路上的人行横道一样,属于一种象征性的威慑。猩猩智商和情商高,通常不会冒犯这种双方默认的规则。想不到的是,一向理智的红毛这次因为见不到小梅,精神受了刺激,不守规矩了,居然打破了长期的默契。饲养员们一时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
越狱的红毛四脚着地冲出门去。游览区的游人看见好好的路上忽然出来一个猩猩,表情可想而知。
根据饲养员们分析,这红毛越狱,目的性十分明确,就是去追赶小梅。有些饲养员还给这家伙找理由:这一出门巡展就不定几个月,暂时回不来,红毛手里那几支深发展和泰山实业的股票是抛是进,它得跟小梅作个交待。
要真有这个能耐,红毛就不用在动物园待着了,直接在建外SOHO找个办公室上班好喽。
反正,红毛是跑了。饲养员们愣了一下以后,立刻做出了正确的反应:快,追啊!
追是追,大家本来是给猩猩串笼的,手里没带什么武器,不敢追太近了,也就是一个跟踪追击,若即若离的架势,不然红毛要不讲理跟你比划比划,饲养员还真没冼东妹那两下子。
这时候队长也被惊动了,赶紧打电话叫兽医带麻醉枪来,然后也跟着跑了出来——这话形容得不太好,好像队长也跟猩猩似的。
出门一看,这架势可好看,整个一个一路纵队——最前头是猩猩红毛,一边走一边找地往前跑;紧跟着的是红毛的饲养员,一边跟一边温言劝慰,徒劳地试图唤起红毛的理智返回笼子(红毛没理他,是啊,换我我也不回去);再后面是组长带着几个闲杂人员,一边跟着一边劝阻游人不要靠近,最后才是队长。
游人?游人倒没有多少惊恐,看见这么多饲养员跟着,还以为跟人家遛狗似的,动物园在遛猩猩呢。许多游人驻足观看,倒是没有谁有胆子上去和红毛交流,但也想不到后面这一帮饲养员都是摆设,这时候如果红毛突然掉头冲回来,那乐儿可就大了。
红毛沿着大道跑了一段,跳到路旁边一块花圃里嗅了嗅,然后蹦到一个卖冰棍的推车前头。卖冰棍的一愣——爷,您不是圈禁着吗?怎么这就出来了?红毛没理他,又跑到长臂猿笼子前头冲里边瞅,弄得里边长臂猿也一愣——嘿,每天都是人来看我,今儿连猩猩也来了,这什么世道啊!
事后分析,红毛可能是根据气味决定路线的,因为它和小梅从猩猩馆出来后走的路基本是重合的。
从长臂猿笼子那儿掉头,红毛下一个动作让饲养员们的心差点儿从嘴里蹦出来——只见它三蹿两纵越过一条马路,略一犹豫,“噌”的一下就钻进了动物园东南角的女厕所!
猩猩进了女厕所,跟随的饲养员们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下儿红毛的祸可闯大喽!
现在是营业时间,如果厕所里面有游客正在方便,突然看见进来个红毛这样儿的,就它那长相,不歇斯底里才怪。而猩猩和任何野生兽类一样,其实是十分敏感的动物,别看红毛是长期驯养的,平时人模狗样,一旦受了刺激,其反应和野兽没什么两样,那非出乱子不可。
可现在要进去救人,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给多少奖金,估计也没谁敢去跟发了狂的猩猩玩命。
饲养员又不是武松,武松也没打过猩猩不是?
还好,半天,里边也没什么声音。事后分析,红毛是在上午出逃的,这时候动物园刚开门,游人还不多。很幸运地,厕所里当时没有人在里面。
这厕所今天还在,装的是所谓的弹簧门,一推就开了。人进去,门就自动回位,所以里面的情况谁也看不清楚。大家估计红毛在方便。见没出大问题,队长看到便宜,一声招呼,饲养员一拥而上,抡着扫把墩布的就把这厕所的门儿给堵了。别小看这些简陋的家伙什儿,萨在民航的时候看过一个通报,飞广州的一个机组遇到劫机,就是用扫把墩布制服了三个持枪歹徒,终于顺利返航。这厕所是个封闭空间,把红毛堵在里面等兽医比让它出去乱晃和谐多了。
问题是红毛肯定不是这样想的,人家方便完了一看,咦,门儿堵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啊?红毛肯定不高兴——废话,搁您给关公共厕所里您能高兴吗?
于是,堵门的饲养员们感到红毛开始冲撞弹簧门,这家伙力气虽大,但外面一大帮人呢,喊着号子往上顶,一时却也僵持不下。里面的猩猩想出来,外面的人不想进去,此乃围城与围厕所之不同也。
周围的游人渐渐看出不对来了,纷纷离远了驻足观看。一帮大老爷们喊着号子堵女厕所,堵在里面的肯定不是什么善茬。
冲了两次,红毛不冲了。有的饲养员松口气,只有红毛的专职饲养员心说不对,这厮一向诡计多端,这肯定是琢磨什么新招数呢。不等外面的人想清楚,围观众人忽听“砰”的一声巨响,只见一个大毛拳头在厕所门上方墙上的窗户里一闪,窗户玻璃顿时粉身碎骨,碎玻璃“哗啦啦”向外面的饲养员们头上撒来。
实际上,后来饲养员说红毛还是很理智的。如果它从门口硬冲,就算大家的力量不亚于猩猩,夹在中间的那扇门肯定也撑不住,那样猩猩就要和饲养员发生正面冲突。红毛攀上窗棂,打碎玻璃,表明它心地不坏,并不想伤人,只是想把大家吓跑而已。是啊,人家本来不过想跟小梅探讨探讨股市的事儿,犯得着弄个防卫过当啥的罪名么?
在这强大的威慑下,深通兵法的饲养员们一声喊,立刻开始战略转移,作鸟兽散。红毛顺利地从厕所里出来了。这回,周围的观众可不再像刚才那样表情轻松,大伙儿都明白这不是动物园遛猩猩了,赶紧躲得远远的。但中国人喜欢看热闹的习惯又使他们绝不会就此听劝回家,大家都想看红毛下面要干什么。
从厕所出来的红毛,似乎也有点儿迷惘。可能是厕所里过于强烈的气味影响了它的嗅觉,此后的路线,变得不规则起来。
这家伙走走停停,饲养员们跟在后面停停走走,后面还跟着一帮看热闹的,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海兽馆旁边。那里有个场馆正在维修,两个工人正在筛沙子。这玩意儿猩猩可没见过,一下就吸引了红毛的注意力。
红毛走过去,坐在马路牙子上,把手指头搁进嘴里,饶有兴味地开始看工人筛沙子。
两个工人正在一边筛沙子一边讲荤笑话,说得兴高采烈,根本就没注意旁边过来一个猩猩。后来,其中一个工人余悸未消地说,当时也隐约意识到有个穿黄色皮大衣的过来了,坐一边看他们筛沙子。虽然有点儿觉得这人穿衣服不合季节,但北京这年头什么人没有啊,这也不算希奇的事情,俩人根本就没在意。
问题是筛着筛着,俩工人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平时旁边这条路上人来人往的,挺热闹,这怎么忽然静下来了,半天也没人过来呢?
两位神经大条的家伙这才转头张望。
这一转头,正好瞅见红毛的那张脸。
猩猩啊!谁把这姑奶奶给放出来了?!
这个刺激可太强烈了,俩人愣了一秒钟,然后嗷的一声扔了筛子就跑。
这下子可坏了。
两个工人掉头就跑,还大声惊叫,违反了面对野兽的金科玉律。记得中学英语课本里面有一课,提到旅行者在野外碰上了狗熊,应该怎么办。好像当时的答案是躺下来装死,因为野生动物不吃死物。
事实证明这是很不靠谱的说法,写这个答案的主儿肯定没在野外碰上过狗熊。谁说野生动物不吃死物的?狮子就专门从鬣狗嘴里夺猎物尸体吃,老虎会深埋吃不完的肉食,豹子会把羚羊叼到树上风干储备,更不要说杂食类的狗熊了。
再说了,你装死也不能闭气吧?你装死也不能跟蟑螂似的没有体温吧?谁要是信狗熊那种连钻火圈都能学会的家伙分不清死人活人,那脑袋肯定是有问题。野生动物要判断手里的这个家伙是死是活的办法多了。我听说过用装死应付狗熊唯一生还的事例是东北一个农妇,这位的确是装得太像了,真的让狗熊分不清她是死是活,于是熊大爷用自己的方式进行了检验:一屁股坐上去。没动静?再一屁股。最后这位农妇全身一百多处骨折,仍然忍着没动,总算把狗熊的好奇心给消磨没了,带伤脱险。这可算是人生奇迹。那么,面对狗熊,什么才是最正确的对付方法呢?
萨曰:附耳过来——第一,撒腿就跑;第二,保证跑赢你的同类。二者缺一不可也。这是有点儿玩笑性质了,实际上面对野兽装死自然是胡闹,但保持镇静还是有道理的。许多有山林经验的人,都有与野兽对视而野兽退却的经历。
猝然的惊叫和仓皇逃跑,只会刺激动物,使它做出本能的激烈行为来。这次,两个工人的奔逃立刻引发了红毛的野性,俗语说就是“惊了”。受到刺激的红毛开始紧紧追赶两个工人。
那么,谁跑得快呢?
如果是长距离奔跑,猩猩肯定不是人的对手。可能令人难以置信,但非洲某些部族至今保留着人类最早的狩猎方式,就是在干旱的草原上追赶草食动物,直到其体力耗尽倒下。这是因为用两腿奔跑的人可以更有效地利用能量,而且腾出的双手可以随时帮助自己补充水分或营养。想想看,就算你给羚羊背上水壶,在奔跑中它能拧开瓶盖喝水么?更重要的是,猩猩没有跟腱,所以根本不可能长距离奔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猩猩一生基本不到地面上来,因为在树丛中依靠神奇的“臂行法”它们灵活异常,但到了地面它将因为行动不便面对极大的危险。这个情况近年来有所改变,科学家们发现加里曼丹的猩猩最近有时也下到地面了,其原因说来让人哭笑不得:由于人类滥捕滥杀,这一地区的爪哇虎和巴厘虎已经绝灭,苏门答腊虎也濒临绝种,没有了老虎这个最大的天敌,猩猩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
无奈双方距离太近,这时候要比的不是速度而是爆发力和灵活性,这个时候,手足并用的红毛比惊惶失措的工人动作快多了。
混乱中一名工人准确地做到了“第一,撒腿就跑,第二,跑过自己同类”,安然脱险;而另一位老哥则光荣地被红毛抓住了!
猩猩的力气到底有多大?原来咱是没有感性概念的,但饲养员下面的描述就……
红毛追上那个工人,一把抄住了他的脚腕子。猩猩在地面,如果不是表演马戏,是四脚着地奔跑的,所以它攻击人总是往下三路去。
抄住了这个工人的脚腕子,红毛抬腰就把这个一百多斤的大活人抡了起来,接着撒手一丢,那工人就在众人的惊呼中头前脚后地飞了出去。
像红毛这种抓住人当风车耍的动作,按照记载,有些爆发力特别好或者有武术功底的人类也能做到。比如曲波的《桥隆飙》里头桥老爷摔死五少爷;《武林志》里头洋人大力士狂甩东方旭都是例子。哪怕是大学舞会中,也有个别男生把女生悠起来转着圈儿抡的,倒也没人觉得太怪异。
但是这种动作,要人来做的话主要得靠腰劲儿,讲究的是一叫丹田气如何如何。而这位饲养员形容红毛的动作,活脱脱就是某人买个柚子装网兜里乱抡的样子,全靠臂力。
结果,那工人腾云驾雾之后,在众人的惊呼中一头就扎进刚筛好的沙子堆里去了。
从把工人扔进沙子堆来看,红毛虽然发狂,仍然是一头很有理智的猩猩。在饲养员多年的教育积威之下,它还是有一条底线的,那就是两只脚的动物惹不起,不能给弄死或弄伤了。现在这工人只是一脑门沙子惊魂未定,若是它随便找个地方一丢,这位估计脑袋上就能开染坊。
也幸好红毛有分寸,不然还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处理它。
这种观念,可能比较聪明的动物都有。许艳梅老师有一次和一只猴玩耍,猴子一高兴就在许老师手上抓了一把,顿时鲜血迸流。伤好了以后,许老师给猴子们看伤疤说委屈,只见一个个猴子或惋惜,或好奇,或惊讶,或愤懑,咬牙切齿叽叽喳喳,那反应真是千奇百怪,匪夷所思。唯有一个猴子在旁边高卧不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实际上,它就是罪魁祸首!
问题是现在怎么办,兽医迟迟不到,好像还真没有谁能降得住红毛。
扔了一个工人,红毛开始追另一个。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清脆的叫声:“红毛!”
正如临大敌准备上去抢人的饲养员们都松了一口气——好了,小梅来了。
小梅怎么来了?
原来队长叫兽医的同时就给她打了电话。解铃还需系铃人,红毛既然是因为小梅越狱的,她自然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人选。
兽医还在手忙脚乱地找麻醉药和麻醉枪(动物麻醉枪射程只有三四米,这样近距离和猩猩交锋足以让人心神不宁),小梅已经急急地追过来,正看到红毛发狂扔人,赶紧大声呼唤它的名字。
真是神奇,一声呼喊之后,红毛立刻恢复了理智,蹦蹦跳跳地朝小梅奔过来,嘴里“啾啾”有声,举着大毛胳膊要小梅抱。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在小梅的安抚下,红毛不一会儿就安定下来。一人一猩交流了一阵感情以后,小梅和红毛一起回猩猩馆。换了笼子以后红毛出发去巡展(和兄弟动物园有合约,没法现在惩罚它),饲养员写检查,组长扣奖金;组长写检查,队长扣奖金;队长开会,园长开会,园林局开会。
这件事,总算有惊无险。
值得一提的是,回猩猩馆的时候,红毛耍赖,一定要小梅抱它回去。
抱它回去?!
红毛已经成年,体重虽然不过分也有将近二百斤,娇怯怯的小梅如何抱得动?
其他饲养员要代劳,红毛无论如何不肯。
最后小梅一咬牙,和红毛说:“抱你是不行的,我背你回去吧。”
红毛同意了。
于是小梅就背上了二百斤的红毛,开始一步一趔趄地往猩猩馆走。
红毛太大了,小梅属于那种比较娇小玲珑的女孩子,还没有它高。别的饲养员看到,这猩猩的两只脚都拖在地上,就是揽住小梅的脖子不撒手。
队长和组长赶紧上来,一人托着红毛一只脚,算是分了小梅些负担,这样一个奇怪的组合,画着不规则的曲线,总算是熬到了猩猩馆。
这老饲养员回忆,到猩猩馆的时候,小梅的脸上又是汗水,又是泪水,一塌糊涂,红毛趴在她背上,舒服得直哼哼。
汗水可以理解,泪水呢?
是辛苦得难过,还是说不清的感动?
或许有孩子的人们,都知道。